0
当她用急步走过我的身旁，她的裙缘触到了我
从一颗心的无名小岛上忽然吹来了一阵春天的温馨
1
“没有人能不喜欢妮露小姐吧？”卡维放下酒杯，话音一转强调，“没有人！”
“妮露人确实不错。”赛诺问，“但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柯莱举起一只手：“今天我去大巴扎看妮露的演出时见到卡维先生了，或许是沉浸在她的舞蹈中了吧？”
显而易见，卡维喝多了，又一次，每一次。以他的酒量很容易达成这点。
但他姑且还没有醉，尚能振振有词地搬出在他个人看来非常有说服力的证词：“就连艾尔海森那个家伙！对妮露小姐的评价都很高！这还不能说明吗？”
虽然那评价在他听来依然具有阴阳怪气自己的嫌疑——或者不必怀疑，艾尔海森就是在称赞妮露的同时讽刺了卡维，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妮露小姐的魅力无人可当！
“是的，但再喝下去你就吃不下饭了。”提纳里冷酷地直言，“酒气太浓了，我们家不收容醉鬼。”
2
在与妮露真正有所交流之前，卡维就已经看过她的舞。
这没什么稀奇的，妮露毕竟是须弥极具人气的舞蹈家，但凡见过她演出便知，她的实力毋庸置疑。哪怕在追求智慧与理性的国度里，妮露所在的大巴扎与祖拜尔剧场依然作为感性和艺术的象征熠熠生辉。
在风气愈发偏激的那些日子里，卡维从不在公开场合向任何人发表自己对艺术的坚持与观点，这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那种脆弱的稳定氛围，他明白，即便他不可避免地为此感到痛苦。为了短暂地从痛苦中逃离，得以喘息之处除了酒馆，还有大巴扎。酒精使他飘飘然，麻痹痛苦，而祖拜尔剧场的演出，或者更有针对性地说，是妮露的演出，则让他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捧艺术。他买票入场，混迹在台下的学者、水手、商人、镀金旅团成员里，同形形色色的人一起抬起头，欣赏一朵晶莹烂漫的睡莲在舞台上翩转、盛放。
作为一个时常要为市场、为预算、为甲方稀奇古怪的要求、为一切冰冷的现实拼撞得头破血流、而后妥协让步的建筑设计师，卡维所持的观点其实是创作者本位的，艺术是创作者心血的凝聚，艺术有着门槛，曲高难免和寡。但每每观赏妮露的舞蹈，另一种更为原始而直接的震撼总是慑住他的心，让他亲临其境地体验另一种朴素的观点——艺术就是为更多人所喜爱、接受的。在这里，在妮露的舞台下，所有人都将失去原有的身份，成为最单纯的观众。
卡维观看过数次妮露的演出，见过她在舞台上的纯美的笑颜，听身边的观众（也许称呼为粉丝更为贴切）盛赞她在台下也亲切近人，若是遇到祖拜尔剧场募捐，他也会心甘情愿掏空身上的钱。但仅此而已了，舞蹈谢幕，卡维便会转身离开永夜的大巴扎，穿过巨树的隧道回到刺目的阳光下，回归霉运缠身、一地鸡毛的生活里。
局势愈发紧张，对理性的过度推崇和对感性的过度贬斥愈发严重，酒精和舞蹈也不能抚慰他了，不久后，卡维接受了院里的外派前往沙漠，离开了须弥城。
3
再度回归时已是天翻地覆。
卡维花了一段时间才理清楚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推翻大贤者，打败愚人众执行官，拯救神明……一桩桩一件件，恢弘壮阔，匪夷所思，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身边的事，甚至有几位自己认识的人也是参与其中的“英雄”。
但不论如何，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哪怕社会发生了巨变，作为一个小人物，生活还是要继续过的。
卡维与妮露的第一次交流发生在咖啡馆，起因是一只猫。
那天他买了咖啡，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思考构图，打算一整天都泡在咖啡馆里同他的新委托对耗，但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腿间蹭过。卡维吓了一跳，同时听见一声惊呼：“伽玛！”
似乎是宠物的名字。
卡维硬生生忍住缩回脚的条件反射，避免不小心踢到它。那小东西一点儿也不怕生，竟就扒拉着他的裤腿爬到他膝上，圆溜溜的眼无辜地同他对视，卡维这才看清它是一只猫，小猫尾巴一扫，理直气壮地蹬着他跳上桌面，踩着他的图稿。
卡维一瞬间瞳孔紧缩，头皮发麻，眼疾手快地将咖啡推到桌子的另一侧，紧贴着墙。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
卡维留意着桌上的猫，只够分出一半心神给搭话之人，容色隽秀的少女满脸歉意，小心翼翼走近他——或者说，走近他身前的猫。
少女慢慢伸出手，即将触碰到猫儿的时候，小东西躲开了。
“大概是我刚才抚摸它的方式让它不舒服了。” 少女沮丧地收回手，再次向卡维道歉，“真抱歉打扰了你。”
“没事……我还在初稿阶段。”卡维下意识回道。他看出这只叫伽玛的小猫目前对他的画稿兴致盎然，暂时没有别的动作，才略微放下心，转头去与猫主人交流。
直到这第二眼，他才觉出一些熟悉感，倒也不能怪他，谁会想到能在白日的咖啡馆里偶遇褪下戏服与头饰，一身居家衣裙的妮露呢？出于对色彩的敏感，卡维还发现妮露的眼睛在光线充足的白天呈现出一种更剔透的水色，而非大巴扎的晦暗里闪烁的明蓝。
“这是你的猫吗，妮露小姐？”为了缓解妮露的不安，卡维主动发起话题，“它很可爱。”
“欸？不是的，这是代理店长的猫，伽玛。我也觉得它很可爱。”妮露的讶异很短暂，或许不是第一次被人认出来，她微笑着，认真地与卡维对视，他能觉察出她目光中不含一丝锐意的仔细，那打量并不惹人反感。
理所当然的，她没能认出一个从未有过交流的普通观众，于是他们自然地交换了姓名。
“如果你愿意的话，卡维先生，”妮露的双手背在身后，笑容恬美，“你可以轻轻地摸一摸伽玛的后脑，它会发出开心的‘呼呼’声哦。”
卡维没养过宠物，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接触小动物，他小心谨慎地遵照妮露的说法，成功获得了伽玛满意的反馈，小猫任他施为，发出又甜又嗲的叫声，远比妮露模仿的更甜腻。
“看来伽玛很喜欢你呢，太好了！”妮露又惊又喜，她笑起来时，那种纯粹而简单的快乐轻易便感染他人，于是卡维也笑了，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失礼地让一位女士站在他身边那么久。
但在他补救之前，妮露先问了：“为了向方才打扰到你表达歉意，也为了感谢你让伽玛原谅我的过失、重新快乐起来，介意让我请你一杯咖啡吗？”
她的话语是如此巧妙而满怀真诚，卡维无法拒绝。
“噢，好的，当然。”
他的回话甚至像个傻子。卡维在心中懊悔，只能用更彬彬有礼的措辞邀请妮露落座，挽回自己的颜面。
伽玛是只一岁不到的小猫，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许久不回须弥城的卡维，显而易见，它非常中意这位建筑设计师和他的手稿，它乖乖待在卡维手边，不愿离去，得益于此，妮露也能和伽玛重归于好，它又愿意接受少女的触碰了。
萍水相逢，既然选择同座，必然要聊天，平时的卡维事事以他人为先，幸运或是不幸，仅有的几个例外妮露全碰上了，一是让他主导聊天，二是涉及他的专业。
起初卡维还能看出妮露并未在教令院进修过，只是个对建筑一窍不通的舞蹈家，她虽能用跳舞表达艺术之美，但并不擅长诉诸于口舌，于是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生动的示例让她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但她是个太好的听众，认真、诚恳、和善、友好，她的眼睛始终与卡维对视，她的嘴角始终挂着真挚的笑意，她会适时的点头，恰当地表达赞同，哪怕时有茫然的眼神，也依旧用全身的肢体语言向卡维传递着对他的肯定。
她实在是个太完美的听众，连一手托腮，一手抚猫的倾听姿态都灵动优美，以至于卡维很快便飘飘然沉浸入自己的表达欲中，甚至从今日这可爱的插曲，从面前少女落入彩绘玻璃光线下的姿容中得到灵感，卡维蓦地止住话音，神情变得极为专注，他摊开一张新的稿纸，如木生发，如水涌流，灵光降临到他的脑中，倾注于他的指尖，而他将其复现。
等卡维完成那张精美得不该被称作草图的手稿，从灵光一现中清醒过来，天已经昏黄，咖啡店内点起了灯。
自满的喜悦刚刚攀上他的眉眼，就迅速消退，卡维抬起头活动颈椎的动作定住了，他的面色转瞬之间变得惨白。
妮露没有在数小时前拂袖而去，也没有对他发火，她仍坐在他对面，像一尊娴雅的神像。
他晾了她多久？三小时？四小时？
小吉祥草王在上。卡维绝望地想。让我死在这一刻吧。
神像动了。
“你画完了吗？”妮露问，明眸善睐，笑容甜美，一如先前，“还是说累了呢？我刚刚点了咖啡和甜点，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帕蒂沙兰布丁、千层酥酥、枣椰蜜糖我都点了，挑想要的就好。”
卡维一触及她的眼神就忍不住避开，视线向下瞥到手边的咖啡杯——好几杯了！他一点都没有自己中途续杯的印象，但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当他沉浸在创作中时，口腹之欲根本不能动摇他，十足十的废寝忘食，所以……是妮露帮他点的？
他快被沉重的负罪感击溃了。
卡维紧张地吞咽了一口，艰涩道：“对……”
“对了，可能有些冒昧，卡维先生。”妮露目露期待，“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啊……呃、嗯，请。”卡维被打断了节奏，下意识地听从她，几乎是诚惶诚恐地递过自己的画稿。他没想过妮露是否会对他无礼至极的产物做些什么，即便他想了，他反倒会期望她能对自己发泄出来。
妮露沉默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在那段短暂的空白里，卡维感觉有刀尖悬在自己头颅，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像死神倒计时的更漏，宣判前将落未落的法槌，罪人卡维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千百种死法，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将性命悬在少女指间无形的细线之上，亟待罪罚。
“……好漂亮啊！”妮露惊叹。
她捧着稿纸，瞧着苦恼万分：“我太笨啦，不知道该怎么说……心好像一座钟，被‘咚‘的一下敲中，又嗡鸣了很久，嗯……还有一种很想要跳舞的冲动。”
囚服褪去，镣铐、被告席、身后的警卫，头顶的利剑、滴水的更漏、迷雾中的法槌，都消失了。卡维怔怔地看着她。他刚刚，是不是听到了天籁？
“你画得真厉害呀，卡维先生！”妮露不吝热情地赞叹，话脱出口后，突然，在某个节点，她迟钝地串联起线索，意识到了什么，“欸，等等……卡维先生，是那个，设计出卡萨扎莱宫的卡维先生吗？”
“……是。很抱歉在这种情况下被你认识，妮露小姐。”
简直不能更糟了。
他的形象还有救吗？心理防线一破再破，卡维捂住了脸，终于成功道出歉意。
“拜托了，请允许我向你补偿我的过错。”
妮露这次没有再用别的方式挡住他的话，纤细手指抵住下巴，她作出一副思考模样：“嗯……那就从请我吃一顿甜品开始吧！我喜欢帕蒂沙兰布丁，所以一会儿端上来以后，你不能抢哦。”
卡维自然答应，但这怎么足够？
还不等他开口揽下别的事，妮露又道：“今晚我在祖拜尔剧场有一场演出，你如果没有要事，也必须来看哦。”
卡维后脑一麻，他其实无颜再面对妮露了，虽然很想偿罪，但今后是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可是……他绝不能拒绝她。何况，她是舞蹈家，若提要求，还有比全身心地欣赏体会她的艺术更重要的事吗？
卡维说服了自己。
“最后，请帮我把伽玛抱回代理店长那里吧，吧台边有一个猫窝，是猫爪形状的，很好辨认。”妮露说着，轻缓地向后靠上椅背，卡维走到她身边，见到少女双膝上静伏熟睡的小猫。
“伽玛很喜欢你。”怕吵醒小猫，她压低声音，轻声细语，“原本我只能摸一摸它的头，可在你身边，伽玛愿意让我摸后背，挠下巴，甚至愿意在我腿上睡觉……它第一次跟我这么亲近，我都舍不得吵醒它。所以谢谢你，卡维先生。”
她仰头望着他，笑靥嫣然，水色的眼睛笼罩在卡维倾身而下的阴影里，变为幽幽的明蓝，顾盼生辉。
她说：“不必太难过，若实在过意不去，请来看我的演出吧，我希望自己的舞蹈能为你带来快乐。”
卡维无法在纯粹的好意中生存，他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可他没有，可他不能，他当然能看出她腿麻了，沉重的负罪感把他钉在原地，操纵他笨拙地抱起猫。
小吉祥草王在上。
他昏昏地想。
我是遇见天使了吗？
4
有了这样别开生面的相识，卡维心知往后再不能避开妮露。但妮露的舞又一次发挥功效，就如过去他来这里逃避现实，现在他站在台下，于纯粹的美学震撼中忘却了先前的苦闷。他虽然不怎么懂舞蹈，只会跳点交谊舞，但艺术总有相通之处，尤其以他的造诣与天赋，能感受的依旧比普通观众要深。在他错过的那段剧变里，妮露也精进了，真不愧是他极为欣赏的舞蹈家。作为观众，他深感惊喜，作为卡维，他又感到一种如影随形的怅然。
当时的卡维藏好自己的情绪，只在后台等待妮露，见面后用高材生的语言底蕴将她夸得天花乱坠、晕头转向。直到许久之后卡维自认他们已算熟识，才问起。
“大概是在教令院门口跳舞的那一次吧，当时有点害怕，但想到小吉祥草王大人，跳起来以后我就忘了那种紧张。”妮露回想着，“那一回我感觉自己发挥得很好，像触碰到了一种新的境地，可以更流畅，更大胆地用舞蹈表达美。”
“不是……等等，你说，”卡维目瞪口呆，“你在阿扎尔时期的教令院门口跳舞！？”
“对呀。”妮露也表现得和他一样震惊，“现在想想也依然觉得好惊险呀！有点后怕，但也不多，因为我们最后成功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望着她的脸，卡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被感染，同样笑起来，“我只是有些遗憾，没能见到你当时的舞，那一定很美。”
那一定很美，带着惑人的柔软，又铿锵坚决。
“有些遗憾，但不多。”卡维学着她说，“因为你现在所跳的舞，必然也有着它的痕迹，我能看出来。”
5
卡维原本只是听说妮露性格很好，真正相处过后，他愿意把一切善良美好的词汇用在她身上。
她温柔而友善，天真又贴心，迷糊的样子也十足可爱，娇小的个头只到他肩膀，激起卡维一厢过剩的关怀心。不同于卡维那不施予就愧疚的扭曲性格，妮露的心态健全得足以让人自惭形秽，她坦然地接受卡维一切出于负罪感和保护欲提供的帮助，除了道谢与笑容外什么负担也不会留给他，然后用不折枝就要凋谢的最后一季鲜花、不小心被店主满怀偏爱地多塞一份的米圆塔、以及尚在编排还未定型的舞蹈，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小善意回馈与他——不，比起他难以承受的“回报”，说是友人般的“亲近”更合适。
发觉自己那倒霉室友同妮露的关系称得上友好时，卡维先是震惊，而后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没人能不喜欢妮露小姐！而艾尔海森……他当然可以做到收起他的攻击性，全看他想不想，妮露又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恶劣性格的呢？
但是。他难免忧心忡忡：艾尔海森那张破嘴，不会口吐恶言伤害到妮露小姐吧？
“收起你的杞人忧天。”敏锐而惹人火大的室友从书中抬起脸，“再者，妮露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艺术家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妮露在扬长避短方面做得非常好，所以能过得简单又快乐。
艾尔海森如此评价。
相比起来，总是暴露自己的短处又从不悔改，多思多虑多愁善感的卡维……
卡维照常和他吵了一通，可以说是惯例。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他也从不否认旧友识人的毒辣眼光。
妮露于逻辑知识上几近毫无天赋，无论双方怎样努力，她就是理解不了卡维所说的精深学理，但她几乎不会让低落的心情持续超过一杯咖啡的时间。“努力没有结果，也是很正常的。”妮露坦然地承认弱点，“既然我和它对彼此都走不通，那换个方向就好了，我不懂精细的测绘，但单纯的上色描摹还是会的，就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跳舞就好了。”
出于一些难以启齿的缘由，卡维与妮露见面时再也不敢带上他的纸笔和工具，但，命运又开始跟他开玩笑，偏偏在妮露身边，他的灵感降临得如此频繁，这位茜发的姑娘，善与美的化身，仿佛扮演的不是花之女王，而是灵光的女神，让他痛苦地忍耐动笔的冲动，又难以抵御才思泉涌的美妙，而一次次地选择再度与她相见。
妮露实在是个心思细腻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很快便察觉他的别扭行径，借着一起逛逛的由头送给他儿童用的画本和画笔，大巴扎常见的廉价产品。
“这怎么能算倒霉呢？”妮露笑着，“不如说，能给你带来灵感，我非常荣幸，受宠若惊呢！我时常想，你能建造出那样华美的作品，过程中应该就像我练舞时那样，感到快乐与陶醉吧。”
她拎着裙袂，足尖踮起，婷婷袅袅地从他左手边转到右身侧，茜色的长发如顺畅如流水，轻盈若草叶，从卡维的手背拂过，酥麻的痒意簌簌如春枝，一路蔓延进胸腔。
并不是的。
卡维在心里否认。
建造的过程有许多实际的烦恼，通宵改稿也总是疲惫，梦想与现实的博弈痛苦不堪，建筑设计师并不是那样光鲜亮丽的工作。
但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不忍打破翩跹的少女遐思，也因确实如她所言，当他望着落成的卡萨扎莱宫，即便他失去了存款，失去了作为“家”的房子，然后是旧友面前的自尊。
他也依然从未感到后悔，他知道，他的一切失去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
“卡维先生似乎经常陷入苦恼。”蓦地，妮露说道。
卡维猛然清醒，少女仰头看着他，眼神中纯然一汪温暖的湖水。
“虽然不知道卡维先生在烦恼什么，但好像每次看我跳舞过后，就会开心一些。说实话，这让我很受鼓舞。”
细碎叮铃的悦耳响动声声不绝，那是妮露身上的饰品随着她的动作奏出的乐曲，妮露倒退着与他拉开距离，优雅地立在一片空旷之地。
“难道还在为咖啡馆的事伤神吗？我不在意的，卡维先生能从我身上得到灵感，我也能从卡维先生的画里受到启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建筑设计稿，漂亮得超乎想象，所以根据那种感受编了一段新舞，你愿意看看吗？”少女偏过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又很快与他对视，那双眼澄澈得仿佛能洞见内心，“我知道有些人看舞蹈只是看个热闹，那样也很好。只是卡维先生还能从这份肢体动作中品味到艺术的美丽与价值，更令我开心。其实这支舞还没编完，但给卡维先生看半成品的话，并不会不好意思，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妮露自顾自地跳起舞。
没有戏服，没有头饰，没有绚丽的灯光，也没有装潢精美的舞台，但庄严的建筑就在她的舞蹈中现出雏形。
卡维没有说话。他几乎做不出反应。
他在这支未完成的舞里看到了妮露的理想。她是很单纯的人，清澈到一望见底，看透她并不困难，但第一次，卡维确信自己触碰到的，是不输给任何人的热忱，她的身躯分明如此纤细，内里蕴含的华彩却灼灼长盛，奔涌不息。
接触他人的理想是很冒险的事，那会开启某种可能。
一脉春枝在他心口疯长，叶影重重，攀上食道，金发的青年必须死死抿住嘴，才能阻止那妄生的枝条从口中探出。
6
谁能不喜欢妮露小姐？
卡维再也不会同朋友们提起这个话题。
当她用急步走过我的身旁，她的裙缘触到了我
从一颗心的无名小岛上忽然吹来了一阵春天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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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不喜欢妮露小姐吧？”卡维放下酒杯，话音一转强调，“没有人！”
“妮露人确实不错。”赛诺问，“但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柯莱举起一只手：“今天我去大巴扎看妮露的演出时见到卡维先生了，或许是沉浸在她的舞蹈中了吧？”
显而易见，卡维喝多了，又一次，每一次。以他的酒量很容易达成这点。
但他姑且还没有醉，尚能振振有词地搬出在他个人看来非常有说服力的证词：“就连艾尔海森那个家伙！对妮露小姐的评价都很高！这还不能说明吗？”
虽然那评价在他听来依然具有阴阳怪气自己的嫌疑——或者不必怀疑，艾尔海森就是在称赞妮露的同时讽刺了卡维，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妮露小姐的魅力无人可当！
“是的，但再喝下去你就吃不下饭了。”提纳里冷酷地直言，“酒气太浓了，我们家不收容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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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妮露真正有所交流之前，卡维就已经看过她的舞。
这没什么稀奇的，妮露毕竟是须弥极具人气的舞蹈家，但凡见过她演出便知，她的实力毋庸置疑。哪怕在追求智慧与理性的国度里，妮露所在的大巴扎与祖拜尔剧场依然作为感性和艺术的象征熠熠生辉。
在风气愈发偏激的那些日子里，卡维从不在公开场合向任何人发表自己对艺术的坚持与观点，这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那种脆弱的稳定氛围，他明白，即便他不可避免地为此感到痛苦。为了短暂地从痛苦中逃离，得以喘息之处除了酒馆，还有大巴扎。酒精使他飘飘然，麻痹痛苦，而祖拜尔剧场的演出，或者更有针对性地说，是妮露的演出，则让他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捧艺术。他买票入场，混迹在台下的学者、水手、商人、镀金旅团成员里，同形形色色的人一起抬起头，欣赏一朵晶莹烂漫的睡莲在舞台上翩转、盛放。
作为一个时常要为市场、为预算、为甲方稀奇古怪的要求、为一切冰冷的现实拼撞得头破血流、而后妥协让步的建筑设计师，卡维所持的观点其实是创作者本位的，艺术是创作者心血的凝聚，艺术有着门槛，曲高难免和寡。但每每观赏妮露的舞蹈，另一种更为原始而直接的震撼总是慑住他的心，让他亲临其境地体验另一种朴素的观点——艺术就是为更多人所喜爱、接受的。在这里，在妮露的舞台下，所有人都将失去原有的身份，成为最单纯的观众。
卡维观看过数次妮露的演出，见过她在舞台上的纯美的笑颜，听身边的观众（也许称呼为粉丝更为贴切）盛赞她在台下也亲切近人，若是遇到祖拜尔剧场募捐，他也会心甘情愿掏空身上的钱。但仅此而已了，舞蹈谢幕，卡维便会转身离开永夜的大巴扎，穿过巨树的隧道回到刺目的阳光下，回归霉运缠身、一地鸡毛的生活里。
局势愈发紧张，对理性的过度推崇和对感性的过度贬斥愈发严重，酒精和舞蹈也不能抚慰他了，不久后，卡维接受了院里的外派前往沙漠，离开了须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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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回归时已是天翻地覆。
卡维花了一段时间才理清楚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推翻大贤者，打败愚人众执行官，拯救神明……一桩桩一件件，恢弘壮阔，匪夷所思，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身边的事，甚至有几位自己认识的人也是参与其中的“英雄”。
但不论如何，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哪怕社会发生了巨变，作为一个小人物，生活还是要继续过的。
卡维与妮露的第一次交流发生在咖啡馆，起因是一只猫。
那天他买了咖啡，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思考构图，打算一整天都泡在咖啡馆里同他的新委托对耗，但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腿间蹭过。卡维吓了一跳，同时听见一声惊呼：“伽玛！”
似乎是宠物的名字。
卡维硬生生忍住缩回脚的条件反射，避免不小心踢到它。那小东西一点儿也不怕生，竟就扒拉着他的裤腿爬到他膝上，圆溜溜的眼无辜地同他对视，卡维这才看清它是一只猫，小猫尾巴一扫，理直气壮地蹬着他跳上桌面，踩着他的图稿。
卡维一瞬间瞳孔紧缩，头皮发麻，眼疾手快地将咖啡推到桌子的另一侧，紧贴着墙。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
卡维留意着桌上的猫，只够分出一半心神给搭话之人，容色隽秀的少女满脸歉意，小心翼翼走近他——或者说，走近他身前的猫。
少女慢慢伸出手，即将触碰到猫儿的时候，小东西躲开了。
“大概是我刚才抚摸它的方式让它不舒服了。” 少女沮丧地收回手，再次向卡维道歉，“真抱歉打扰了你。”
“没事……我还在初稿阶段。”卡维下意识回道。他看出这只叫伽玛的小猫目前对他的画稿兴致盎然，暂时没有别的动作，才略微放下心，转头去与猫主人交流。
直到这第二眼，他才觉出一些熟悉感，倒也不能怪他，谁会想到能在白日的咖啡馆里偶遇褪下戏服与头饰，一身居家衣裙的妮露呢？出于对色彩的敏感，卡维还发现妮露的眼睛在光线充足的白天呈现出一种更剔透的水色，而非大巴扎的晦暗里闪烁的明蓝。
“这是你的猫吗，妮露小姐？”为了缓解妮露的不安，卡维主动发起话题，“它很可爱。”
“欸？不是的，这是代理店长的猫，伽玛。我也觉得它很可爱。”妮露的讶异很短暂，或许不是第一次被人认出来，她微笑着，认真地与卡维对视，他能觉察出她目光中不含一丝锐意的仔细，那打量并不惹人反感。
理所当然的，她没能认出一个从未有过交流的普通观众，于是他们自然地交换了姓名。
“如果你愿意的话，卡维先生，”妮露的双手背在身后，笑容恬美，“你可以轻轻地摸一摸伽玛的后脑，它会发出开心的‘呼呼’声哦。”
卡维没养过宠物，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接触小动物，他小心谨慎地遵照妮露的说法，成功获得了伽玛满意的反馈，小猫任他施为，发出又甜又嗲的叫声，远比妮露模仿的更甜腻。
“看来伽玛很喜欢你呢，太好了！”妮露又惊又喜，她笑起来时，那种纯粹而简单的快乐轻易便感染他人，于是卡维也笑了，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失礼地让一位女士站在他身边那么久。
但在他补救之前，妮露先问了：“为了向方才打扰到你表达歉意，也为了感谢你让伽玛原谅我的过失、重新快乐起来，介意让我请你一杯咖啡吗？”
她的话语是如此巧妙而满怀真诚，卡维无法拒绝。
“噢，好的，当然。”
他的回话甚至像个傻子。卡维在心中懊悔，只能用更彬彬有礼的措辞邀请妮露落座，挽回自己的颜面。
伽玛是只一岁不到的小猫，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许久不回须弥城的卡维，显而易见，它非常中意这位建筑设计师和他的手稿，它乖乖待在卡维手边，不愿离去，得益于此，妮露也能和伽玛重归于好，它又愿意接受少女的触碰了。
萍水相逢，既然选择同座，必然要聊天，平时的卡维事事以他人为先，幸运或是不幸，仅有的几个例外妮露全碰上了，一是让他主导聊天，二是涉及他的专业。
起初卡维还能看出妮露并未在教令院进修过，只是个对建筑一窍不通的舞蹈家，她虽能用跳舞表达艺术之美，但并不擅长诉诸于口舌，于是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生动的示例让她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但她是个太好的听众，认真、诚恳、和善、友好，她的眼睛始终与卡维对视，她的嘴角始终挂着真挚的笑意，她会适时的点头，恰当地表达赞同，哪怕时有茫然的眼神，也依旧用全身的肢体语言向卡维传递着对他的肯定。
她实在是个太完美的听众，连一手托腮，一手抚猫的倾听姿态都灵动优美，以至于卡维很快便飘飘然沉浸入自己的表达欲中，甚至从今日这可爱的插曲，从面前少女落入彩绘玻璃光线下的姿容中得到灵感，卡维蓦地止住话音，神情变得极为专注，他摊开一张新的稿纸，如木生发，如水涌流，灵光降临到他的脑中，倾注于他的指尖，而他将其复现。
等卡维完成那张精美得不该被称作草图的手稿，从灵光一现中清醒过来，天已经昏黄，咖啡店内点起了灯。
自满的喜悦刚刚攀上他的眉眼，就迅速消退，卡维抬起头活动颈椎的动作定住了，他的面色转瞬之间变得惨白。
妮露没有在数小时前拂袖而去，也没有对他发火，她仍坐在他对面，像一尊娴雅的神像。
他晾了她多久？三小时？四小时？
小吉祥草王在上。卡维绝望地想。让我死在这一刻吧。
神像动了。
“你画完了吗？”妮露问，明眸善睐，笑容甜美，一如先前，“还是说累了呢？我刚刚点了咖啡和甜点，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帕蒂沙兰布丁、千层酥酥、枣椰蜜糖我都点了，挑想要的就好。”
卡维一触及她的眼神就忍不住避开，视线向下瞥到手边的咖啡杯——好几杯了！他一点都没有自己中途续杯的印象，但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当他沉浸在创作中时，口腹之欲根本不能动摇他，十足十的废寝忘食，所以……是妮露帮他点的？
他快被沉重的负罪感击溃了。
卡维紧张地吞咽了一口，艰涩道：“对……”
“对了，可能有些冒昧，卡维先生。”妮露目露期待，“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啊……呃、嗯，请。”卡维被打断了节奏，下意识地听从她，几乎是诚惶诚恐地递过自己的画稿。他没想过妮露是否会对他无礼至极的产物做些什么，即便他想了，他反倒会期望她能对自己发泄出来。
妮露沉默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在那段短暂的空白里，卡维感觉有刀尖悬在自己头颅，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像死神倒计时的更漏，宣判前将落未落的法槌，罪人卡维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千百种死法，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将性命悬在少女指间无形的细线之上，亟待罪罚。
“……好漂亮啊！”妮露惊叹。
她捧着稿纸，瞧着苦恼万分：“我太笨啦，不知道该怎么说……心好像一座钟，被‘咚‘的一下敲中，又嗡鸣了很久，嗯……还有一种很想要跳舞的冲动。”
囚服褪去，镣铐、被告席、身后的警卫，头顶的利剑、滴水的更漏、迷雾中的法槌，都消失了。卡维怔怔地看着她。他刚刚，是不是听到了天籁？
“你画得真厉害呀，卡维先生！”妮露不吝热情地赞叹，话脱出口后，突然，在某个节点，她迟钝地串联起线索，意识到了什么，“欸，等等……卡维先生，是那个，设计出卡萨扎莱宫的卡维先生吗？”
“……是。很抱歉在这种情况下被你认识，妮露小姐。”
简直不能更糟了。
他的形象还有救吗？心理防线一破再破，卡维捂住了脸，终于成功道出歉意。
“拜托了，请允许我向你补偿我的过错。”
妮露这次没有再用别的方式挡住他的话，纤细手指抵住下巴，她作出一副思考模样：“嗯……那就从请我吃一顿甜品开始吧！我喜欢帕蒂沙兰布丁，所以一会儿端上来以后，你不能抢哦。”
卡维自然答应，但这怎么足够？
还不等他开口揽下别的事，妮露又道：“今晚我在祖拜尔剧场有一场演出，你如果没有要事，也必须来看哦。”
卡维后脑一麻，他其实无颜再面对妮露了，虽然很想偿罪，但今后是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可是……他绝不能拒绝她。何况，她是舞蹈家，若提要求，还有比全身心地欣赏体会她的艺术更重要的事吗？
卡维说服了自己。
“最后，请帮我把伽玛抱回代理店长那里吧，吧台边有一个猫窝，是猫爪形状的，很好辨认。”妮露说着，轻缓地向后靠上椅背，卡维走到她身边，见到少女双膝上静伏熟睡的小猫。
“伽玛很喜欢你。”怕吵醒小猫，她压低声音，轻声细语，“原本我只能摸一摸它的头，可在你身边，伽玛愿意让我摸后背，挠下巴，甚至愿意在我腿上睡觉……它第一次跟我这么亲近，我都舍不得吵醒它。所以谢谢你，卡维先生。”
她仰头望着他，笑靥嫣然，水色的眼睛笼罩在卡维倾身而下的阴影里，变为幽幽的明蓝，顾盼生辉。
她说：“不必太难过，若实在过意不去，请来看我的演出吧，我希望自己的舞蹈能为你带来快乐。”
卡维无法在纯粹的好意中生存，他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可他没有，可他不能，他当然能看出她腿麻了，沉重的负罪感把他钉在原地，操纵他笨拙地抱起猫。
小吉祥草王在上。
他昏昏地想。
我是遇见天使了吗？
4
有了这样别开生面的相识，卡维心知往后再不能避开妮露。但妮露的舞又一次发挥功效，就如过去他来这里逃避现实，现在他站在台下，于纯粹的美学震撼中忘却了先前的苦闷。他虽然不怎么懂舞蹈，只会跳点交谊舞，但艺术总有相通之处，尤其以他的造诣与天赋，能感受的依旧比普通观众要深。在他错过的那段剧变里，妮露也精进了，真不愧是他极为欣赏的舞蹈家。作为观众，他深感惊喜，作为卡维，他又感到一种如影随形的怅然。
当时的卡维藏好自己的情绪，只在后台等待妮露，见面后用高材生的语言底蕴将她夸得天花乱坠、晕头转向。直到许久之后卡维自认他们已算熟识，才问起。
“大概是在教令院门口跳舞的那一次吧，当时有点害怕，但想到小吉祥草王大人，跳起来以后我就忘了那种紧张。”妮露回想着，“那一回我感觉自己发挥得很好，像触碰到了一种新的境地，可以更流畅，更大胆地用舞蹈表达美。”
“不是……等等，你说，”卡维目瞪口呆，“你在阿扎尔时期的教令院门口跳舞！？”
“对呀。”妮露也表现得和他一样震惊，“现在想想也依然觉得好惊险呀！有点后怕，但也不多，因为我们最后成功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望着她的脸，卡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被感染，同样笑起来，“我只是有些遗憾，没能见到你当时的舞，那一定很美。”
那一定很美，带着惑人的柔软，又铿锵坚决。
“有些遗憾，但不多。”卡维学着她说，“因为你现在所跳的舞，必然也有着它的痕迹，我能看出来。”
5
卡维原本只是听说妮露性格很好，真正相处过后，他愿意把一切善良美好的词汇用在她身上。
她温柔而友善，天真又贴心，迷糊的样子也十足可爱，娇小的个头只到他肩膀，激起卡维一厢过剩的关怀心。不同于卡维那不施予就愧疚的扭曲性格，妮露的心态健全得足以让人自惭形秽，她坦然地接受卡维一切出于负罪感和保护欲提供的帮助，除了道谢与笑容外什么负担也不会留给他，然后用不折枝就要凋谢的最后一季鲜花、不小心被店主满怀偏爱地多塞一份的米圆塔、以及尚在编排还未定型的舞蹈，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小善意回馈与他——不，比起他难以承受的“回报”，说是友人般的“亲近”更合适。
发觉自己那倒霉室友同妮露的关系称得上友好时，卡维先是震惊，而后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没人能不喜欢妮露小姐！而艾尔海森……他当然可以做到收起他的攻击性，全看他想不想，妮露又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恶劣性格的呢？
但是。他难免忧心忡忡：艾尔海森那张破嘴，不会口吐恶言伤害到妮露小姐吧？
“收起你的杞人忧天。”敏锐而惹人火大的室友从书中抬起脸，“再者，妮露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艺术家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妮露在扬长避短方面做得非常好，所以能过得简单又快乐。
艾尔海森如此评价。
相比起来，总是暴露自己的短处又从不悔改，多思多虑多愁善感的卡维……
卡维照常和他吵了一通，可以说是惯例。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他也从不否认旧友识人的毒辣眼光。
妮露于逻辑知识上几近毫无天赋，无论双方怎样努力，她就是理解不了卡维所说的精深学理，但她几乎不会让低落的心情持续超过一杯咖啡的时间。“努力没有结果，也是很正常的。”妮露坦然地承认弱点，“既然我和它对彼此都走不通，那换个方向就好了，我不懂精细的测绘，但单纯的上色描摹还是会的，就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跳舞就好了。”
出于一些难以启齿的缘由，卡维与妮露见面时再也不敢带上他的纸笔和工具，但，命运又开始跟他开玩笑，偏偏在妮露身边，他的灵感降临得如此频繁，这位茜发的姑娘，善与美的化身，仿佛扮演的不是花之女王，而是灵光的女神，让他痛苦地忍耐动笔的冲动，又难以抵御才思泉涌的美妙，而一次次地选择再度与她相见。
妮露实在是个心思细腻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很快便察觉他的别扭行径，借着一起逛逛的由头送给他儿童用的画本和画笔，大巴扎常见的廉价产品。
“这怎么能算倒霉呢？”妮露笑着，“不如说，能给你带来灵感，我非常荣幸，受宠若惊呢！我时常想，你能建造出那样华美的作品，过程中应该就像我练舞时那样，感到快乐与陶醉吧。”
她拎着裙袂，足尖踮起，婷婷袅袅地从他左手边转到右身侧，茜色的长发如顺畅如流水，轻盈若草叶，从卡维的手背拂过，酥麻的痒意簌簌如春枝，一路蔓延进胸腔。
并不是的。
卡维在心里否认。
建造的过程有许多实际的烦恼，通宵改稿也总是疲惫，梦想与现实的博弈痛苦不堪，建筑设计师并不是那样光鲜亮丽的工作。
但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不忍打破翩跹的少女遐思，也因确实如她所言，当他望着落成的卡萨扎莱宫，即便他失去了存款，失去了作为“家”的房子，然后是旧友面前的自尊。
他也依然从未感到后悔，他知道，他的一切失去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
“卡维先生似乎经常陷入苦恼。”蓦地，妮露说道。
卡维猛然清醒，少女仰头看着他，眼神中纯然一汪温暖的湖水。
“虽然不知道卡维先生在烦恼什么，但好像每次看我跳舞过后，就会开心一些。说实话，这让我很受鼓舞。”
细碎叮铃的悦耳响动声声不绝，那是妮露身上的饰品随着她的动作奏出的乐曲，妮露倒退着与他拉开距离，优雅地立在一片空旷之地。
“难道还在为咖啡馆的事伤神吗？我不在意的，卡维先生能从我身上得到灵感，我也能从卡维先生的画里受到启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建筑设计稿，漂亮得超乎想象，所以根据那种感受编了一段新舞，你愿意看看吗？”少女偏过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又很快与他对视，那双眼澄澈得仿佛能洞见内心，“我知道有些人看舞蹈只是看个热闹，那样也很好。只是卡维先生还能从这份肢体动作中品味到艺术的美丽与价值，更令我开心。其实这支舞还没编完，但给卡维先生看半成品的话，并不会不好意思，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妮露自顾自地跳起舞。
没有戏服，没有头饰，没有绚丽的灯光，也没有装潢精美的舞台，但庄严的建筑就在她的舞蹈中现出雏形。
卡维没有说话。他几乎做不出反应。
他在这支未完成的舞里看到了妮露的理想。她是很单纯的人，清澈到一望见底，看透她并不困难，但第一次，卡维确信自己触碰到的，是不输给任何人的热忱，她的身躯分明如此纤细，内里蕴含的华彩却灼灼长盛，奔涌不息。
接触他人的理想是很冒险的事，那会开启某种可能。
一脉春枝在他心口疯长，叶影重重，攀上食道，金发的青年必须死死抿住嘴，才能阻止那妄生的枝条从口中探出。
6
谁能不喜欢妮露小姐？
卡维再也不会同朋友们提起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