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宁光逢的会面最终还是订在了明夜的子时,并且这还是在我与风涓力争下的最优结果,实在是令人苦涩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宁光逢的状况还可以足够撑到明天、至少要等我去给他送些药。

    风涓对我的心情一无所知,只是继续撒娇似的要我抱抱他,而当他好不容易终于熟睡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深夜。

    风涓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香,双臂紧紧环抱着我的腰肢、躺在怀中一下接一下地缓慢呼吸着。鬓间杂乱的发丝挡住了他的面容、看起来甚是模糊,我本想伸手替风涓拨开乱发好叫他睡得舒服一些,却又在指尖堪堪触碰到他的刹那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我终于想起自己已经停顿得足够久的时候,才又轻轻地落在了风涓的颈间。

    风涓的脖子其实也算不上纤细,至少仅用一只手根本无法将其彻底包住,然而指腹下那点坚硬的异感与脉搏跳动时细微的变化却又在时时提醒我——关于他究竟有多脆弱这件事。

    杀/人于我早已不是什么难事。在钧州与公良平他们失散的那段日子里,我和禄公孝就为了保全性命不知杀了多少拦路的山/匪/强/盗,而往后的日子里这样的生活也会逐渐演变为我稀疏平淡的日常。

    加之我与西树又是敌对的关系......所以我想,自己应当是希望风涓死的。

    他实在太过干净、也太过柔弱,以至于根本无法适应这个时代,更无法承受往后来自西树的怒火。因此比起放任风涓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绝望的、我才会由衷地希望他能永远停留在此时,而不必面对残酷的现实。

    我心中明白,这是自私、也是傲慢。可既然我已经决定了要亲手斩断风涓的未来,又为何要对他许下这般可笑讽刺的诺言?

    “如果那时的你依旧如此的话。”

    然而所谓的那时应是何时?如此又该是哪般?亦或者...我的内心究竟在期盼着什么?

    ....这实在不是一个应该继续深究下去的问题,我想。此时此刻,我竟有些宁愿自己愚笨一点、而不是这么的敏锐。

    想到这里,我最终还是松开了那只虚卡在风涓脖颈间的手。

    正如杀死他有多容易一般,对我来说想从风涓那形如虚设的桎梏中挣脱也同样算不上什么难事,只需轻柔地搬动他的手臂、再小心地从中抽离开来,便可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因此即便是我彻底走出了帐篷,风涓也丝毫没有察觉到半点异状、依旧睡得沉稳。

    帐外的侍女们早已恭候多时,纷纷上前收拾残局。却唯独只有那名与我同来的侍女不为所动,直至与我单独走在回住所的小道上时,她才借着寒风呼啸的声音极为细微的交代了一声:

    “情况有变,万事小心。”

    我一言不发、未置一词,就连脚下的步伐都不曾变化过半分,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向前走着,而那侍女也已恢复了往日乖顺的模样,默默地为我引路。

    其实我记得她。

    与赤凰不同,西树是一个男子地位要明显高于女子的国家,因此我虽时常会对这里的侍女们低眉顺眼的样子感到别扭、却也不觉得这在这里是一件奇怪的事。

    然而作为她们中的一员、同时也是在我初来西树时为我引路的第一人,这名侍女却表现得实在是太过温顺、也太过安静,以至于就算是在风竞指派而来的一众负责监视我的侍仆之中也显得额外特别。让人总是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正密切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好将其汇报给自己的主人,故而在我的心底,这名侍女早已是需要被特别警惕的头号对象。

    可现在,她却在与我单独相处之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侍女真的是来接头的谍人,反而更像是明目张胆的试探。毕竟在我来到西树联盟之前,魏绘可从来都没说过接头的谍人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与席稚廉那好歹还有暗号和信件佐证身份的接头相比,这侍女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可疑’两个字。....不过现在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无论这名侍女的立场究竟归属何方,她所透露的信息对我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因此眼下的我最好按兵不动,以不变应对万变,直至与席稚廉确定一切安全无误之后方可继续行动。

    不过话虽如此,但现在距离昨夜约定的日子只剩下了两天不到的时间,而现在联络席稚廉显然是来不及的。......思来想去,如今的对策就只有先向后方的公良平传递消息、并叫他做好随时接应的准备。

    临近关键,要解决的麻烦多如细雨般一件又一件地接踵而至,取舍决断间还须分清事缓轻重。我心中清楚,往后的日子像这样的决断只会一件更比一件艰难,而当我的身边再无可断之物之时,便是这条生命彻底走向灭亡之日。

    但——绝不会是现在。

    就这样,我与侍女一路无言,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回到住所。待到好不容易在一众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之后,我才又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先前藏起的纸片。

    在来西树营地之前,魏绘就曾简单地向我说明过镇西军的进攻方向。只要先在在夜空中确认北斗的位置,再沿着天璇与天枢的方向就可以确认北边,而镇西军将会从那里发起突袭。因此为避免将我牵涉进战局中,公良平将会在南边接应我。

    正摸索着,我就忽地听见帐外似乎传来了三声细微的鸟啼。

    ...?席稚廉?他来干什么?

    我短暂地迷茫了一瞬,因为我根本没有在帐内看见有任何疑似暗号的信物,自然也就无从谈起接头一事,可现在却又听见了联络的信号......难道情况当真如那侍女所说,发生了什么变数?

    恰逢这时我的指尖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偏头一看才发现原来信物都被胡乱地塞了进来。

    但这又是为什么?我更加疑惑了,因为席稚廉本不该是会将信物弄得一团遭的人才对,何况今夜我又一直耽搁在风涓处,怎么可能刚一回来就正好撞上席稚廉过来接头?

    下意识地,我先找到了藏起的瓷片,然后将它紧紧握在手中,以备应对接下来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若外面当真已是大军包围,单单凭我手中的这一小片瓷片又怎么可能真的应对得了?

    自风涓帐中出来之后,这一路上发生的种种都实在太过过蹊跷,即便我清楚这些蹊跷中必有几分是我在过度紧张下的误判,可现实又偏偏是那么的迫切紧张,根本容不得有我有一点失误。

    白天风长明被传召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才那侍女究竟为何要提醒我情况有变?她是哪一边的人?说的是什么的情况发生了改变?是风竞?是席稚廉?罗允?公良平?难道是西树联盟已经察觉到了异样?还是指镇西军原定的计划发生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变数?再或者公良平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根本就无解。

    冰凉的瓷片深深陷入掌心,猝不及防的尖锐刺痛让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所幸及时发现、并未穿破血肉。

    不过这倒也算是从某种意义上提醒了我,若只一昧顾着畏惧而不敢加以行动,恐怕接下来只会迎来更难以忍受的疼痛。

    仔细想想,其实若风竞当真已然看破我的目的,又为何还要将信物藏于床底、而不是直接带走作为证据?或者干脆维持现状,之后再命人埋伏在附近、待我与席稚廉接头时直接瓮中捉鳖,岂不是更加便利?

    由此推断,信物一事应该不是出自风竞的手笔,而某个至今仍潜伏在我身边的‘其他人’做的。否则侍女们身为风竞的眼线,又有什么理由不主动将此物上交、或者报告给风竞进行搜查,而是要将其藏在床底傻傻地等我发现不对呢?

    况且光是我待在风涓帐篷的时间早就够她们上上下下地翻个底朝天了,连带着手中此刻的瓷片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所以现在应当还是安全的。...或许如此。

    在做足了一番心理建设过后,我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紧了紧手中的瓷片,然后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朝着先前发出鸟啼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然而哪怕我心中正不断告诫自己一切安全、且必须踏出这一步,可内心的不安与焦躁始终萦绕在心头不曾削减分毫,就连张嘴时都仿佛被人扼住咽喉般难以忍受。最后还是我又狠狠握了一把瓷片,才终于被疼痛给予了前进的勇气,压着嗓子朝着帐外之人回复了三声细微的鸟啼。

    幸好,我是正确的。

    因为那一直在帐外等候的人的确是席稚廉无误,而他带来的消息也确确实实是现在我最需要、同时也是最期盼的。

    “殿下,时间定下来了。就在十二月三日,辰时之前。”

    十二月三日,那便是三天后了。

    虽然与我设想中的日子整整差了一天,但考虑到席稚廉是昨夜才送的信,而现在就已经得到准确的回复.......这样的效率,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神速了。

    如此看来,倒是我反而成为了拖累。毕竟席稚廉才刚回到西树营地就已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可我直至今日都未曾有过实质性地进展。

    甚至还搭上了宁光逢。

    刹那间、被长久以来所积累的无力感所压垮,我忍不住紧了紧拳头,而那些复杂汹涌的感情则翻滚于齿间、最后化作了一句单薄而又苍白的——

    “...我明白了。”

    席稚廉没有说话。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对,他看起来似乎是想安慰我,但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伸出手来反反复复地试探了好几次、却又总踌躇着不敢上前,甚至当我已重新整理好了情绪、席稚廉都还是一副担忧又纠结的表情。

    但作为一个比我大了不知多少岁的成年人、又因常年的沙场生活而染上杀气,这种无限近乎于柔软与卑微的情绪真的一点也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尤其是,在我根本没有完全信任他的前提下。

    我叹了口气。——西树之行、至此既然已彻底成为定局,那么即便我的心中有再多不甘也都无济于事,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等着配合镇西军的下一步行动。

    于是我翻过了这一篇,问席稚廉道:“其他的事,那边可有什么交代?”

    席稚廉这一次回得倒还挺快:“回殿下,有。都督那边让我们先吸引西树联盟的注意,然后最好赶在突袭之前撤离。”

    意料之中的普通安排,实施起来倒也没有多难。....只是赶在突袭之前撤离这点让我感觉多少有些不像是罗允的作风,毕竟我还以为他应该会让我坚守至镇西军突袭西树才对,以便好好打磨一番我的心性。

    余光瞧见席稚廉并无多大波动的脸,以及鉴于先前他所展示出来的那不可理喻的忠诚心,我总感觉自己隐隐知道了什么。

    ...看来这也是个不能深究的问题,我默默的想。

    解决完了有关突袭的相关事宜后,我的心情才总算是好了一些。也正因此,我才忽地想起一件险些被我忽略了的事。——如果没记错的话,先前那侍女分明同我说过“情况有变,万事小心。”,可我看席稚廉这样子…怎么看,横竖都不太像是【情况有变】的表现。

    这着实是有些蹊跷。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主动出击,假装不经意间试探席稚廉道:“能确定万无一失吗?不会发生什么变数吗?”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用词有什么歧义,导致了席稚廉不仅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反而还误以为我是对接下来的战争生了几分怯意,冷硬的面孔柔了几分温和的宽慰、语气满满的都是对我的宠溺:“殿下放心,不会有什么变数。…就算有,那臣就算豁出这条性命,也定会将您安然无恙的送出西树。”

    虽然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却收获了意想不到的东西。面对席稚廉这过分直白热枕的忠诚,我只得干巴巴地应道:“……那真是谢谢。”

    席稚廉笑笑,“分内之事罢了,殿下不必言谢。”

    我:……。

    清醒一点啊!!!我不是真的在感谢你啊!!!!

    有了这个小插曲,我也大概猜到了席稚廉与那名侍女应当属于不同的立场,且就目前看来他的的确确是镇西军的人无疑——虽然我对他那莫名其妙的忠诚心究竟从何而来这点仍持保留意见——否则也不该在信息的共通中出现这样的误差。

    ……果然,风竞已经隐隐有所察觉了么。

    尽管我的心中已有所猜测,但毕竟事关重大、并非我一人便可以决断的。沉默片刻,我最终还是决定全身心地信任一次席稚廉,干脆同他坦诚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我身边的侍女同我说情况有变、要我小心一些……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待?”

    席稚廉表情一滞,显然也已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在与我确认了一番那侍女的特征之后,表情更是凶狠得骇人。

    他告诉我,镇西军虽然在侍女中也同样安插得有人手,但其因西树大阏氏风左泉的缘故而没能随行此次冬狩,因此方才我所遇到的那名侍女自然也就不可能是镇西军的人,况且从罗允那边传回来的信件中也丝毫没有提及任何与【情况有变】相关的内容。

    作为证据,席稚廉还特地告诉了我那名仍在潜伏的女性谍人的特征与其在赤凰的名字——冉酥酥。

    听到这里、我虽已相信了席稚廉,但却还是无法明白——若冉酥酥当真不在营地,那么又是谁替席稚廉将信物藏进床底的?

    只可惜即便是席稚廉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出于对安全的考虑,谍人一般不会知道太多的同伴信息,除非任务上指明了要去与某个人接头,否则他们一般都只会有一到两名的联络伙伴。

    而现在这个莫名帮助了我们的‘神秘人’...想来或许应该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毕竟我的白发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会因此聚集在我身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神秘人的身份暂且不谈,重新回到由那名【情况有变】的侍女身上。如今既然罗允的信件中只字未谈‘有变’二字,且其在时间上也与席稚廉放置信物时错开.......于是我与席稚廉最后都同样断定,应该是风竞对营地内的情况已有所怀疑了。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甚至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造成全军覆灭的结局,因此席稚廉现在必须火速将情报传回镇西军内。而在此前提下,考虑到原有的传递路径或许也已有了暴露的风险,于是我便将自己与公良平联络的暗号与渠道全都托付给了席稚廉,以期能赶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向罗允传递消息。

    以防万一,接下来的三天内直至撤离的讯号到来之前我和席稚廉都不会再联络,故而眼下必须抓紧机会尽可能地将各种安排一次交代彻底,以避免在撤离时出现不必要的差池。

    宁光逢那边显然无法独自撤离,因此便只有交给席稚廉负责。此外还有风涓一事,尽管他的失踪会造成很强的指向性...但在征求过席稚廉的意见后,我们都统一地认为以他作为人质还是有必要的,毕竟谁也无法保证我们当真能在风竞和风长明的眼皮底下安全逃脱。

    至此,大部分的事务都已有了各自的归属,原本与风竞假意合作的计划也在席稚廉的建议下取消了,接下来我们只需按兵不动静静等待合适时机便可,但与宁光逢的会面却还是必须继续。

    据席稚廉所说,宁光逢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不仅背上的伤口已经有了发炎的迹象,甚至还因为寒冷和饥饿发起了烧,若是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恐怕只会性命难保。

    碍于身份的缘故,席稚廉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甚至就连包扎这种小事都无法做到.......说到这里,他满脸愧疚地朝我低下了头,懊悔自己连这点任务都无法完成。

    但我也知道,如今席稚廉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况且我也从未奢求过他能帮我治疗宁光逢,只是期望他能活着、仅此而已。

    犹豫片刻,我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拍了拍席稚廉的手臂——他长得实在太高,而我又奇怪的拉不下面子做出踮脚拍肩膀这种幼稚至极的事,也算是间接地接纳了他:“不必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席稚廉于是这才放松了不少,又朝着我露出了那种谜之柔软卑微的表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席稚廉好像努力讨好叛逆期女儿的老父亲。

    确认好了所有的事项,席稚廉也该走了。然而临走前,他却悄悄地解下自己随身的匕首,将其交给了我用来防身。我们都同样清楚,现在局势已然失控、风竞的怀疑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而在这种情况下,每多一份准备就相当于多一条生机。

    “殿下,”

    席稚廉跪在地上,深深地垂下自己的头颅,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既像是在宣誓忠诚、又像是在坚守着某种我难以理解的信仰,颤声道:“...殿下,接下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请您一定要万分保重。”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对他说什么,又或许是因为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这份感情。就这样一直到席稚廉高大的背影逐渐隐蔽于漫漫黑夜之中,我才好似大梦初醒般、紧跟着也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毫无疑问,我必须销毁自己先前收集的那些纸片和联络用的信物,以防止侍女们搜查房间时发现它们。至于瓷片与匕首也同样是出于这个原因,导致我不得不暂时将它们藏在身上。

    只是该藏在哪里着实是一个疑问。思索片刻,我最终还是决定将匕首绑在了小腿外侧,而瓷片则是被我揣入了怀中。

    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我才慢吞吞地爬回床榻,与冷冰冰的武器一同入睡。

    一夜无眠。

    ...

    ......

    第二天的一大早,为避免又被风长明找茬,我特地让侍女们对外宣称我昨夜受凉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也算是间接地在告诉别人——昨天晚上我的确是去找了风涓,但我光明正大、根本不怕被其他人知道。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做法能打消多少西树对我的疑虑...但也好歹算是聊胜于无,何况如今风竞那边的情况尚不知具体如何,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然而也不知是否是我的这番说辞起了作用,亦或者是风长明又双叒在偷偷地谋划着什么,总之这一天就算是到了我与风涓约定的时间、他都没有在我的眼前出现一次,反倒叫我越发地确信风竞一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可如今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了任何的退路可言,便只能硬着头皮跟在风涓身后任他带我去见宁光逢。而一直到了我与宁光逢终于在这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再一次相见时,那些所有烦恼着我的忧虑与焦躁就全都化作了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感情。

    至少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心竟也会因另一个人的存在而止不住地抽痛。

    风涓的叮嘱已经听不见了,仿佛就连风竞与风长明也都只不过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般不再值得我耗费心思,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应该是拿住了装有普通伤药的瓷瓶,然后其他的便都无所谓了。

    就像是在梦境中行走一般,靠近的宁光逢的每一步都飘忽得不可思议、犹如一片落叶飘荡在湖面那般轻巧,唯有细微的呼吸在这安静的室内泛起阵阵涟漪,又与身后隐隐发烫的赤凰图腾交织在一起,共同维系着我最后的理智。

    而当微凉的指尖终于感受到了那尚且还带着些许温度的呼吸的时候,这种恍若窒息般的痛楚才总算是勉强削弱了几分。我忍不住用力狠抽了一口气,将那些险些冲溃我所有防线的软弱情感全都咬死在了齿间。

    西树的夜晚寒冷透顶,而宁光逢身上的衣物又太过单薄。考虑到他的伤处大多都在后背,于是我便打算脱下斗篷、借着这份柔软将宁光逢整个人都支撑起来纳入怀中,也可以更好地替他处理身后的伤。

    只是或许是我的动作不够轻柔、又或许是我不慎碰到了那些让他感到疼痛的地方,使得原本昏睡中的宁光逢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呻/吟。而为了避免增加他的痛苦,我便只好先暂时停下所有的动作,就这样维持着半拥抱的姿势、一直到宁光逢再也没有发出新的动静为止,才敢将他整个人都彻底抱了起来、虚虚地靠在我的肩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他身后的那片痕迹。【审核你好,这里是宁光逢受了伤昏迷,女主在给他擦药……】

    宁光逢伤得太重、也实在伤得太过。血肉模糊的背上依稀可见化脓的黄色烂肉,而那只被箭矢贯穿的手臂虽已经过了简单的包扎,但那早已被鲜血浸红得呈现出如死一般的深黑色的破烂布匹不仅根本起不了任何治愈作用、反而只会使得他的伤势愈发严重。

    况且他还发着烧,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面对如此严重的伤势,我捏着药瓶犹犹豫豫地不知自己究竟该从何下手,最后只能以指尖剜了一些药膏,轻轻地点涂在那些迫切需要处理的地方。

    然而即便我已是如此的小心仔细,触碰伤口的瞬间还是令宁光逢忍不住惨叫出声。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在我怀中疯狂挣扎,试图逃离这让他感到痛苦的根源,但我又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随了他的意?只不过是略微地使了点力,宁光逢便被我摁得动弹不得,最后只能一个劲地呜咽着“好痛。”

    他真的瘦了许多,与以往在镇西军营时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太多的重量。我虽心痛于此刻宁光逢所遭受的这一切,却也明白自己不能再任由他再这么下去,便只有暂时放弃替宁光逢上药的工作,抱着他一遍遍小声地安慰道:

    “是啊,好痛啊。所以你先忍一忍,再忍一会儿好不好?你伤得很重,让我帮你把药先擦了,然后就不痛了,好不好?”

    “宁光逢?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乖一些、让我帮你把药擦了,现在就再痛这么一会、等回去以后我就让你把我摁在地上打一顿、而且保证不会还手,如何?”

    “还有你说的你想读书,想学怎么写我的名字…这些我都答应过你的,等我给你上完了药,再忍两天我就带你回去学,一笔一划的教你怎么认,好不好?”

    兴许是我的声音终于传递到了宁光逢耳中,他的呜咽渐渐收敛了许多,头抵在我的颈窝之中止不住地抽搭着鼻涕。

    半晌过后、他似乎是稳定了不少,期间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襟,顺着脖颈间的肌肤湿腻腻地向下流去,滚烫的浇筑在我的心头。

    “......凰凌世?”

    “是我。”

    “活的?没死?”

    我心中一梗,未曾想他竟还是这么的不着调,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和我开玩笑。但转念一想,宁光逢本来就因为伤口的缘故而有些发烧,眼下或许是被烧得迷糊了,脑袋里朦朦胧胧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愈发沉重,于是干脆伸进斗篷轻轻握住了宁光逢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试图帮他驱走些许寒意。

    “...是活的,都没死。——我们都没死。”

    宁光逢的手颤了颤、但到底还是没有挣开。他的身体太过僵冷、以至于连我都被这份温度所感染,只好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风涓是风长明的软肋,而宁光逢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紧紧地抱着宁光逢,既要小心地克制力度避免再次弄疼他、又要防止他因过度虚弱而瘫软倒下,嘴里还一刻不停地安抚道:

    “所以你现在先忍一忍、等我帮你把药擦了。然后最多两天,两天以后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说起来,你想不想吃烤鱼?想吃的话等回去以后我就烤给你,好不好?”

    “就在那条河边,我负责下河捉鱼烤鱼,而你就只需要坐在旁边吃。从头吃到尾、只剩下一截骨头随便的丢在地上,最后还要把我当成小弟一样的指使着收拾残局。——但是在此之前,你要先答应我再坚持两天,好不好?就当是我欠你一条命,再坚持两天、让我把你带回去,好不好?”

    宁光逢没有说话。他的呼吸太过微弱、甚至不仔细听根本发现不了,以至于我根本无法分辨他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又昏睡了过去,仿佛与周围的空气彻底融为了一体。

    就在我终于决定再一次冒险为宁光逢上药的时候,才总算是再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问我:“...凰凌世,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捏了捏他的手,道:“...没有,别乱说。”

    “可我现在真的好痛,全身上下都痛,而且还好饿、好冷。.......你真的不该和我提起烤鱼的,害得我现在真的好想再吃一口烤鱼,全都是你的错。”

    面对宁光逢的指控,我还能说什么呢?毕竟现在他所遭受的这一切的确都是我的错。幸好白天的时候我顺手藏了两块糕点,虽说原本是打算等上完药以后再给他吃的,但他现在既然提出饿了、那我也没有继续揣着的道理。

    于是我赶忙从怀中掏出糕点、又剥开了外面包着的手帕——不是给风涓擦眼泪鼻涕的那块——然后递给了宁光逢。

    “吃吗?...虽然有些凉了,但用来垫一垫应该也没问题。”

    闻见了吃的味道,宁光逢总算来了几分精神。可他伤得太重、光是动一动手臂就已经痛得够呛,只不过是略一抽气,我便心领神会、自觉地掰碎了糕点,一点一点地喂给他吃。

    “慢点,我没带水。”

    宁光逢怏怏地应了两声,但嘴下的速度却是丝毫不减,只一会儿便将糕点全都吃完了,满眼遗憾的盯着空空如也的手帕看、像是想连手帕也一并吃进肚般。

    我有些想笑、又感到了心疼。毕竟就算是按照宁光逢以往的饭量、这点分量也根本不够他塞牙缝。但奈何我的身上藏不了太多,否则就算他心心念念的烤鱼、我也会设法替他弄来。

    我只能安慰他道:“先忍忍,等回去以后我就去找魏都尉学学手艺,往后就只烤给你吃。”

    于是宁光逢这才收回了视线。

    魏绘烤鱼的手艺在镇西军是出了名的,一条平凡无奇的鱼经过他的手总能馋得人直流口水,是镇西军里难得的美味。但别看他平时对谁都很客气温柔,这烤鱼却也不是谁都吃的,只有那些身体虚弱的、或是受了伤需要补充营养的士兵,再或者比如像我和宁光逢这种年纪较小的孩子才有机会时不时来上几条。

    ...或许再过几年、等我和宁光逢都长大了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能吃到魏都尉的烤鱼吧?

    这么一想,我的确是该趁早一些找魏绘学一学烤鱼的手艺,免得以后宁光逢总是求而不得、在我耳边念叨。

    我正想得出神,就忽地感觉到宁光逢的手指似是悄悄地攀上了我的手背,而当我低头看去的时候,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真是、伤得糊涂了。

    如今我与宁光逢身处异国他乡,而他此刻又受了重伤,会产生害怕与畏缩的想法都是十分正常的,况且身为朋友,他又何必在我面前这般羞于遮掩?若我当真以此来嘲笑他的软弱,恐怕便真的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话虽如此,但我也不可能在宁光逢面前直接拆他的台,免得他到时候恼羞成怒地打我一顿.......倒也不是真的怕被打,就只是怕他动手时不慎扯痛了伤口,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上,因此便只是安抚性地捏了捏宁光逢的手掌,以此缓解他心中的恐惧。

    休息了片刻,估摸着宁光逢这会或许已经缓过来了许多、差不多是时候继续上药了,我便问他:“感觉好些了吗?”

    宁光逢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身体的情况,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嗯...只有一点,但还是、很痛。”

    “是吗...,”

    这是个与我预期并不相符的答案。我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一旁的药瓶。

    我并不擅长医理,对伤口的处理也就只是简单的知道个大概,比如如何紧急止血、又或者当伤口溃/烂时必须以火淬刀后再剜去烂/肉,可这显然并不适用于现在的宁光逢。因此哪怕是现在得了这瓶伤药,我其实也拿不准它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

    我只知道,若今日我没能给宁光逢上药,以他的伤势、恐怕很难活着回到镇西军营里去。

    犹豫片刻,我再度扣紧了宁光逢的手掌,柔声同他商量道:“可现在药还没擦完....再坚持一会,让我帮帮你,等擦完之后应该就不会再这么痛了。”

    宁光逢没有说话,或许是害怕擦药时的疼痛、又或许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并不愿意擦药。

    无奈之下,我唯有放低了姿态、向宁光逢提出了一个新条件:“或者你咬着我,让我也一并与你同痛,如何?”

    而就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宁光逢下意识的驳回了这个条件。可我意已决,抱着他循循诱/哄道:“你看,既然是我害得你来西树的这一趟受了满身的伤,现在是不是也该朝我报复回来才对?再说你都已经疼了这么久,可我却一点事儿也没有,不仅有床睡、每天还被西树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这对你未免也太不公平了,所以咬我一口也是应当的。”

    见宁光逢仍有些犹豫,我干脆扯开了自己衣领、露出半截肩膀,半勾着身/子朝着他的嘴边送去。

    “别怕,我是皇女,又有赤凰血脉在身,这点小伤很快就能好的。...若是你嫌咬这一口不能解气,等回去之后,我这条命就都归你了,好不好?”

    我对宁光逢说的这句话当然并不完全是真的。我虽是皇女,又继承了赤凰血脉,可这血脉说到底也只不过是赤凰皇室的一种象征,根本没有什么治愈伤痛或是疾病的作用。

    但至于后半句...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我欠了他的这一命,自然也该用命来还。

    “...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光逢才终于张开了嘴,迟疑着贴着我的肩一点点地咬了上去。

    或许是因为裸/露太久的缘故,当宁光逢的嘴缓缓贴近的时候,我竟感受到了他口中的热气是如何打在我的左肩上,而后又很快圈出了一片完整的领地。他并没有用力,想来应当还收起了自己的舌头,否则我应该还会感受到......不、这太冒犯了。【审核员你好,这里是女主给宁光逢上药,咬在肩膀上是为防止惨叫引来敌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无谓的杂念全都抛掷脑后,随后重新拿起药瓶,在指尖上剜了一点。

    “...我开始了。”

    因口中咬着我的肩膀,宁光逢只能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我撑着斗篷、掀开小小的一面,露出了宁光逢狰狞的背部,而后试探着轻轻点涂在那些可怖的痕迹上。

    伴随着药膏接触伤口时的疼痛,宁光逢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连带着齿间的力度也收紧了许多,咬得我皮肉生疼。所幸我早已习惯了疼痛,这才也没跟着叫出声。

    让宁光逢咬着我果然是正确的选择,我想。至少这让我明白了过分的犹豫和谨慎只会加深我二人间不必要的痛楚。于是这次我干脆狠下心来,一手箍紧了宁光逢的肩膀、以防止他待会胡乱挣扎,而后剜下一坨涂在他最严重的、也是面积最大最纵横交连的伤上。

    宁光逢绷紧了身体、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想要向上窜去,却奈何被我死死地压了下来。他在发抖,左边尖锐的虎牙咬着我的肩膀几乎连成一片尖锐的疼痛,而右边则相比较起来迟钝了许多,想来他平时都应该是用左边吃饭的。

    不合时宜的,我竟在这疼痛的间隙苦中作乐起来,但很快我就乐不出来了。

    也不知是这西树的药天生就比赤凰的要差得多、还是风涓故意拿的就是这种会让人疼痛的药,随着治疗进程的不断推进,宁光逢咬人的力道也愈发疼痛,仿佛要从我的左肩硬生生地撕下一块肉般,连我都险些没能忍住。

    替宁光逢上药此时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才能忽略那些他滴在我肩颈处的泪水、然后狠下心肠将药膏擦在那些连我都觉得凄惨的伤痕上,似乎与心中的痛苦相比,左肩处的钝痛都显得没那么清晰起来。我死死地摁着宁光逢、替他挑出那些与血/肉/粘/连的衣服碎片、又动着手指抹平凹凸不平的伤处,直至我们都在这天寒地冻出了一身的汗、才总算是告一段落。

    粗略解决完了宁光逢背上的伤,接下来还有他的手臂急需处理。考虑到以宁光逢的身体状况或许无法在短时间内连续承受如此剧烈的痛苦,我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放下药瓶,决定给他一些时间。

    于是此刻便只剩下了满室的寂静,与宁光逢偶尔难耐的抽气声。

    帐篷里并没有放置取暖用的火盆,这是因为火光会将我与宁光逢的身影倒映在帐布之上、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也不知是因为气血旺盛的缘故、还是父君口中‘皮实’的表现,我的体温一向远高于常人,现在自然也就成为了宁光逢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取暖工具。

    这或许是自我来到西树营地以后最放松的一段时间了,我想。只要看着宁光逢、只要抱着宁光逢,只要他依旧还活着,就已是我最大的慰/籍。

    他果真是我的劫数,

    就这样,我抱着宁光逢一直过了很久,久到他的身体不再那么僵冷,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似乎是伤口不再疼痛之后,我重新才对他说道:“还差手臂...右手这个姿势我不太好处理,你换一边咬吧。”

    然而这一次宁光逢却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咬了。他松开了嘴,用另一只尚且还好的手支撑着坐直了身体,深深地看着我,而后又将视线转移到了我左肩上的牙印看了片刻,突然伸手主动替我擦去了上面的口水。

    “...不咬了。”

    说着、竟一头扎进了我的怀中,将头抵在了我的胸口,闷闷地一句话也不说。

    ?这怎么还突然闹起脾气了?

    正迷惑着,就又听见宁光逢接着说道:“和我说一些你以前的事吧,凌世。”

    ?这怎么还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了?

    宁光逢这波是真的把我弄迷糊了,完全猜不到他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明明上一秒都还是很温馨的朋友相处,怎么就突然一下就让我讲起自己的往事?

    话虽如此,但奈何如今受了伤的宁光逢才是老大,我也只能遂了他的意。

    “...好吧,但我不会说故事,可能会很无聊。”

    宁光逢哼了一声,算是作为回应。

    在同他最后确认了一遍真的不需要再咬我了之后,我拉了拉衣襟、将衣服穿好,而后试探着轻轻抬宁光逢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上面的破布,而伴随着布匹一点点被撕下,我也开始讲述起了自己的过去:

    “...我是赤凰王朝的二皇女,不仅继承了我们这一族特有的白发,身上还流淌着赤凰血脉。所以在很久以前,我的父君就一直坚信我会被立为皇储,也最终会登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不出所料、这里的伤也有些发炎了,甚至还因为我拆开的动作而又流下了一道血痕。

    ...来之前应该找风涓再要一匹干净的纱布的。

    我有些懊恼、但眼下却也无济于事,毕竟总不可能让风涓真的看见我和宁光逢是怎么相处的,便只有暂时先将就着用。

    相比较于宁光逢背上的伤,他的手臂明显要好处理得多,只是再里面一些的状况就是我不敢碰的了。于是我便只有一面替宁光逢小心地擦药、一面继续说着:

    “那实在是一个很辛苦的位置。不仅要求我必须一心爱/国/为/民,还要求我必须足够的公/正/廉/洁,不会被奸/佞迷了眼睛、害得良臣含冤入狱,也不会受世/家/贪/官/贿/赂,放/纵他们鱼肉百姓,而自己却只顾着吃喝玩乐......大概就是这样。”

    “?”

    见我迟迟憋不出后续,宁光逢探出了脑袋,“就这?没了?”

    我:“...尽力了。”

    这我可真没骗宁光逢。我的过去与我讲故事的能力一样,不仅稀薄得可怜,甚至还生硬得毫无半点趣味。但看着正苍白着脸忍受痛楚的宁光逢,我没有办法,只能绞劲脑汁地回想着过去发生的点点滴滴。

    我真的说了很多。从幼时喜欢的点心、傲雪殿屋檐上偶然飞过的麻雀、到父君给我做了新衣、学习课业时走神挨打的经历,再到冬季银装素裹的皇宫,甚至就连偶然撞见的大姐带着最小的两个弟弟放风筝这种小事都被我拿出来说了个遍,可宁光逢却始终都不满意。

    手臂上的药早已上完,眼见着瓷瓶里的药膏也差不多见了底,我知道自己也差不多该离开了。昨夜对风涓的承诺是只会给宁光逢上这最后一次药、只还他在村中救过我的恩情,若是待得再长一些,恐怕只会连风涓也一并惹了去。

    但我其实并不想离开。因为我知道一旦自己真的离开了这里,那么宁光逢就又必须回到那个将他如牲畜般拴着的牢笼之中。那里没有取暖的火盆、没有果腹的食物,也没有我的庇佑,那他又该如何撑过接下来的两天?

    即便是此刻替他上了伤药又如何?这些药膏只能暂时延缓宁光逢的伤势、使他能够撑到撤退的那一天,根本无法治愈他的伤痛。

    我忍不住咬了一口舌尖。

    片刻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将瓷片交给了宁光逢。

    “...这个给你,暂且用来防身罢。两日后镇西军将会突袭西树,若情况有异,你便用它割断绳索,然后朝着南边的方向逃去,公良平...我的侍卫就在那边。”

    “...凌世?”

    “虽然我的身上还有一把匕首...但我需要用它将风涓——也就是西树的小王子从营地里劫走,可能没法给你,抱歉。”

    “不是,比起这个、你究竟在——”

    “宁光逢,”我兀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先听我说。”

    “这次西树的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原以为自己能保护好你、让你在这次任务中得到成长,是因为接下来赤凰很有可能会迎来前所未有的动/荡局面,我们都必须尽快长大,但现在事实是我害了你,让你险些丢掉性命。”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即便现在或者将来你都恨我也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够活下去。听话,把瓷片藏好,不要被那些看守的士兵发现,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跑,不用管我,你只管自己活下去就行,记得一定要朝着南边跑。”

    “活着,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一室的寂静。

    宁光逢已从我的怀中挣了出来,他冷着一张脸愤愤地看着我,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怒火,若不是因为此刻还受着伤,恐怕已经冲上来和我扭打成一团了。

    许久,他才咬牙切齿地骂道:“凰凌世,你真的是个混/蛋玩意儿。”

    我垂下眼睑、不敢与他对视,“我的确是个...你说得没错,但是在此之前,我只希望你能活着。”

    宁光逢冷笑一声:“我会活着,但绝不可能是靠出卖朋友。——凰凌世,你老实和我交代,你是不是在嫌我什么都做不好?觉得我是个累赘?”

    “?”我一脸茫然,也不知道宁光逢究竟是从哪儿得出来的这个结论,“没有啊?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有病。”

    眨眼间,原本还有些温馨的朋友相处突然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拷/问现场,而原本靠在我怀中虚弱不堪的宁光逢此刻也莫名像是恢复了气力,磨着牙冷森森地质问我:“那你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走?”

    时间仿佛回到了我和他都还在镇西军营的时候,记忆中自己明明应当是去同宁光逢说暂时保持距离的事,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坦诚心扉现场。虽然无法理解现在这个情况究竟是怎么造成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宁光逢的面前坦白从宽:

    “原本我与镇西军那边的通讯确定了两天后发起突袭,但昨夜刚刚发生了一点变数,现在还不确定具体是否会对突袭计划造成影响。...其中最坏的结果无非便是西树已经发现了我的目的,于是准备请君入瓮。而若情况如果当真如此,那么以我的能力根本护不住你,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让你逃走。”

    然而生气的时候的宁光逢永远都是最不好对付的,这点我深有体会。换做平常、现在的他一定早就被我糊弄了过去,可现在却奇迹般的抓住了我话语中的漏洞,捏着拳头恶狠狠地瞪着我:“那你呢?你怎么办?”

    被孩子长大了变得不好糊弄的诡异落差震撼了一瞬,我顿了顿,继续道:“....自然是,留在这里,等你去搬救兵来救我。”

    宁光逢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不少。

    可他不知道的,等他从西树营地出逃的时候,西树的矛头也将率先指向我,而等他那孱弱的病体找到公良平并赶来营地救援的时候,只怕我人都已经凉透了。

    先前孩子长大时的欣慰果然只是错觉,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为了进一步打消宁光逢的顾虑,我特地拍了拍宁光逢的肩膀,道:“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宁光逢也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十分麻溜的顺杆子往上爬,丝滑得完全看不出这人上一秒明明还要死不活的倒在我的怀中:“嘿嘿,这还差不多...我就说嘛,你是我宁小爷罩着的人,当然只能靠我了。”

    我:“......嗯嗯,你说得对。”

    说完,宁光逢又怏怏的没了力气,赶在倒地之前被我眼疾手快的一把揽入怀中,这才避免了一出把自己摔伤的惨剧。

    他还是非常虚弱,仿佛刚才气势汹汹地抓我问罪的事都仿佛不过是我一个人的错觉,苍白的脸上明显可见不自然的红晕,显然还在发烧。

    我的斗篷虽然足够暖和,但它显然无法同时装下我和宁光逢两个人。在替宁光逢重新绑好了手臂上的布条之后,我便干脆将他整个人都罩在其中,竟难得的看着有些乖巧。

    ...但我知道,他其实就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傻...不是、平凡少年。

    宁光逢缩在斗篷里、朝着我咕涌了几下,最后一转矛头,问我:“凰凌世,你说,皇宫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就只是墙而已。”

    “?不是,你这算什么回答?能不能具体一点?我想听点浪漫的,比如用金子铺的瓦片,玉石做的地板,你懂我意思吗?”

    “...不,金子铺的瓦片一点也不浪漫,说实话,这审美真的很土。”

    “.......要不是爷现在受伤,高低得把你牙全打掉了。”

    虽然很想吐槽一句宁光逢的威胁真的一点也不切实际,别说是他受伤的时候,宁光逢就算是不受伤的时候也不可能打掉我的牙。但毕竟考虑到现在他才是老大,而为了维护老大的面子适当的做一些退让也是必要的,于是我将这句吐槽重新咽回了腹中,按照他给出的方向尽可能浪漫地描述皇宫:

    “皇宫很绚烂,也很繁华。同时里面还住着很多人,但都是一些漂亮但没什么内涵的人,每天花枝招展的想要引起我,嗯...母皇的注意,然后从她手中得到一些赏赐用来装饰自己,以此彰显自己究竟是多么得宠高贵。...此外皇宫里面还有很多的勾心斗角,在茶水和饭点中下/毒都是最基本的操作,更多的人还是享受用流言蜚语和卑/鄙的手段慢慢毁掉对方的感觉......”

    宁光逢打断了我:“...凰凌世,你讲故事之前能不能先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啊?你说的这些真的和浪漫沾边吗?”

    我心虚的移开了视线,试图狡辩道:“.......虽然不沾,但这的确就是我认知中的皇宫。”

    于是宁光逢看着我的眼神微妙的带上了一分怜悯。

    我:“......。”

    不知道为什么,被宁光逢看扁的感觉真的让人非常火大。沉思片刻,我决定为自己苍白的讲故事能力最后垂死挣扎一下,道:“...其实,浪漫也是有的。”

    宁光逢满脸怀疑:“比如?”

    “比如御花园的花,每年到季节的时候就非常好看。——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旁边的池塘里还有鱼在游,的确是非常浪漫的景观。”

    “......凰凌世。”

    “嗯?”

    “说真的,其实有时候我挺怀疑的。”

    “?怀疑什么?”

    “怀疑咱俩究竟才是没读过书的那一个,居然连个故事都不会说。”

    我:...

    我:......

    硬/了,拳头硬/了。

    要不是宁光逢现在还受着伤,我高低得把他牙全给打掉。

    ...虽然我也不可能真的舍得全打掉就对了,最多打个一两颗出出气也就算了。

    就这样又待了一会,直到我已经待得够久,帐外隐隐传来了风涓不满催促的声音的时候,我才终于松开了宁光逢。

    今夜一别,或许往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怀抱着如此隐/秘的心事,我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他一番一定要小心藏好瓷片、不要被看守的士兵发现,另外这两天一定不能轻举妄动,安静等着席稚廉用暗号与他接头后,才终于起身朝着帐外走去。

    也正是这个时候,宁光逢忽地叫住了我。

    “阿世,”

    他轻声唤我道,

    “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就带我去皇宫亲眼看看吧。我想见一见你长大的地方。”

    我一怔,回头看去,才发现宁光逢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而在此之前我竟是不曾发现一点端倪。

    “...好,我答应你。”

    良久,我终于对他许下了承诺。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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