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修】
或许是因为心里藏着有事的原因，回去的这段路程似乎也变得沉重了不少。
身为皇女，我向来都不是一个软弱或是多愁善感的人，尤其还是在当今王朝局势如此糟糕而又特殊的当下。比起关注私人无谓的感情，父君一直教导我的都是必须率先考虑如何才能在敌人的手中保全自身与让己方获得的利益最大化。
这并非冷漠、也绝非绝情，而是无可奈何之时的无可奈何之举，——毕竟若我王朝兴盛，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幸福安然地度过余生，天下又何来今日之苦难？
究其根本，一切都起源于我的罪。
也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压抑自己的本心，使自己成长为理想中的帝王的模样，也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苍生百姓。
没有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耗费心神。
凰凌世只要为天下而战就好。
只要不断地前进就好。
然而看着在风长明手下受尽折磨的宁光逢、以及在满怀杀意与愤怒地将弓箭对准风长明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心软了。
若我没有对风涓产生愧疚，也没有在昨夜风竞提议联姻之时选择拒绝，那么今日宁光逢是否根本不必遭受这些痛苦？
对自己的敌人心存善意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尤其是对当今落魄至此的我而言。为了王朝的延续、也是为了不辜负天下百姓之所望，我必须要变得比这世间上的任何一人都残酷强硬，利用我所能利用的一切撕碎敌人，以杀/戮平息杀/戮、以战/争终止战/争，直至灾厄与痛苦彻底消亡于这片土地，我的使命才算是真正的迎来了终结。
说到底我与西树北狐之辈此生绝无共存之可能。胜者成王、败者为寇，纵使这世间或有千万种可能，也不过都是源于我的一念之间。
可现在，那些曾经尚且还觉得微不足道的细小差池正逐渐汇聚成一条难以抵抗的洪流，并在以摧枯拉朽之势一遍遍冲荡着我的大脑，以至于眼下的我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必须要尽快回去，为风涓作一幅画。——并且是一副不仅拥有能够救人性命的神奇功效的、还可以让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回归于其既定的命轨的画。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我想。
人/伦之善恶意念虽为常情，可单单只依靠这些是注定无法成就大业的，况且我的路又是如此的漫长、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看不见未来，叫人忍不住心生彷徨。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必须走下去，正如我必须活下去那般。
因为只有活着，我才能将那些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全都夺回来；也只有活着，我才能实现自己曾经亲口许下的那些诺言。
我绝不允许自己停下。
思绪蔓延间，营地间的风似乎又冷了不少。
我呼出一口长气、看着白色的雾霭是如何在转瞬间没入空气之中，而后顶着刺骨凌冽的风刃一头钻进营帐，在侍女们惊疑的眼神中命她们送来纸笔，又将散乱的发丝尽数扎在脑后，借着烛台的光伏在桌上作画。
从下笔时眉间柔软的弧度、到眼神中那满怀期望与喜悦的灿烂光辉，唇齿含笑恰有百花齐放。我从未觉得自己握笔的手如今天这般平稳过，一笔一画皆是再顺畅不过，就好似是在为心爱之人描眉梳妆一般。
但同时我亦十分清楚，这不过是一个非常可怜、又非常可笑的错觉罢了。因为画上那人虽面如风涓，但实际上却是我的父君。
...又或者说，是我所期望的父君。
曾经的我总是在想，若是母皇不曾昏庸至此，那么我的父君是否也会如这副画般、伫立在花海中朝我展露笑颜？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同样的构图、同样的背景、同样的神情，这幅画我早就偷偷绘制了成百上千遍，躲在房中反反复复地描摹着父君的神情、思考着画中的他又该会对我说些什么，以至于就连花卉的走向也都在不知觉间烂熟于心。因此现在不过是稍加改动了一下容貌与身材，风涓便站在从未见过的花海之中巧笑嫣然。
可假的始终是假的，又怎么会成得了真的呢？即便是倾注了如此复杂而又众多的感情，最终也不过在透过他的面容在追寻另一个人的痕迹罢了。
远看是花近作叶，观山似海坐云舟。
父君如此，而我亦然。
所谓虎父无犬女，倒是在这方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久到画中之人的身姿渐渐变得清晰明了起来，我才终于停下了笔。看着眼前这副熟悉而又陌生的画卷，尘封许久记忆有些不受控制地牵动起来，好似是想要回到遥远的过去、回到那座毁了父君一生的宫殿之中，可却又被画中那双截然不同的眼睛制止。
是啊。我忽地愣愣的想到。我的父君是将军，他的眼神总是深沉而死寂的，萦绕着淡淡的杀气与警惕，是绝不可能如此明亮又坚定的。
我忍不住想，画中之人究竟是谁？
是父君吗？——不，我很清醒，画上的父君本就是我的妄想，与现实中的他毫不相关。
那么是风涓吗？......不、尽管此刻我的确是在为他作画，但他是我的敌人，而我绝不可能在同一个问题上重蹈覆辙，自然也就不可能画出如此生动的风涓。
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与可能性，对未来满怀希望与憧憬，即便身处泥泞之中却依旧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任凭这世间有再多的黑暗也始终无法照进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之中。
我想了无数个人，试图一一将他们的眼神与画中之人对上，却又总感觉隐隐缺少了些什么。就这样直至我终于无人可猜、也无路可退为止，才不得不破开胸膛，将那个我心知肚明的名字翻了出来。
——是宁光逢。
也只有宁光逢，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他是鹰、也是风。无拘无束、自由又骄傲，可以毫无牵挂地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都不会被世俗与责任所束缚，可以停留在任何一个他想停留的地方，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去、肆意地追寻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有着我不曾拥有的洒脱、与我曾不敢想的自由，所以才更不应该被留在这里。
西树的土地一点也不适合他。
我伫在桌前，静静凝视着画中之人的眼睛、仿佛他已不再是纸上单薄的人影、而已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踌躇片刻，我最终还是重新提起笔来，在画中之人的眼前轻巧地加了一缕发丝、好遮住他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神。
而伴随着这最后一笔的落下，这副凝聚了我无数过往的煎熬的画作也彻底完工了。接下来只需要静待水痕干透之后便可拿去送给风涓。
但我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实在太想再见一眼宁光逢，最好能用自己的双眼和双手亲自确定他还活着，也无比的期望他还活着。甚至还想到了干脆拿着画卷去火盆边上烤一烤、把那些不识好歹的水分都赶走，可这样是不行的。
眼下一个风长明就已经足已让我感到心力交瘁，若是再惹来一个风竞，那么恐怕这次我将会永远失去宁光逢。
于是我只能枯坐在座椅上、一点点的等待着水气散去。
我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过。
或许过了十年、又或许过了二十年，待到画卷上湿润的痕迹都已全部散去、用手触碰也不会弄脏纸张的时候，我才总算迎来了一种生命复苏的解脱感，而后迫不及待地命侍女们进来替我收拾打包。
或许是过度劳累的缘故，先前全身紧绷时并没有觉得有碍，可如今一放松下来、我便感到身体隐隐有些疲倦。后颈与右手止不住地在发酸发痛，握笔的手甚至感觉到了生/涩的不适，仿佛我的手已不再是我的手、而是自立门户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般。
然而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我心中清楚，现在我必须尽快将画卷送到风涓手上，且越快越好，可偏偏还不能叫侍女们发现我的焦急。
这实在难熬。
仿佛是为了折磨我一般，侍女们一面慢悠悠地拿来了精美的盒饰，小心地将画卷装入其中，一面询问我是否需要洗漱用膳，而我自然是不需要的，因此头也不抬地拒绝了她们。
侍女应下，正欲将包装好的画卷拿走，却忽地被一只手摁住。
而那只手的主人，自然是我。
即便没有席稚廉的提醒，我也清楚这些侍女都是风竞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自然也就不可能当真派她们去替我给风涓送画，况且送画一事我还另有目的。
我冷冷道：“孤亲自去。”
“是。”
那侍女大抵从未料想过我竟会在此时出手，虽然有些惊讶、但到底还是顺从了我的意思，将手收了回去。
虽说先前狩猎之时风竞急召风长明入帐也算是帮我解除了一个大麻烦，可在这之后谁也保不准风长明能不能说动风竞对我产生怀疑。毕竟他二人如今的确生了间隙不假、但长久以来积累的信任却依旧存在。
仅凭我是父君的女儿这一点就怀疑我没那么简单、甚至还察觉到了我和宁光逢之间的联系，风长明的直觉已经敏锐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因此即便是我，也很难保证传召过后事态会如何发展。
于是这幅画便成为了关键。
若风长明没能说动风竞，那自然是万事大吉；而若是风长明成功了，那么我就必须抢在他们设下防备之前先一步接触到风涓、以这幅画博取他的动摇，最后再将他作为人质带走。
因此这幅画只能由我亲手送出去，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明明昨夜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了婚约，今日却又巴巴地跑来送画。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做法会给我的名声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也知道没有一个父亲乐意看见自己的孩子被人这般欺负、尤其当这个父亲还是一国之主的时候。
所以就算是为了面子，风竞也一定会传召我面谈。而彼时我只需要假意许诺会赔偿给他足够的利益，再借口同意合作一事、将西树人全都聚集在一起，那么胜利便已是板上钉钉。
侍女匆匆拿来了一件羊毛斗篷替我披上，将我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毛茸茸之下，只留出一张脸还能勉强分辨出是个人。恰逢另一名侍女此时撩开帐帘，于是我这才发现外面早已被夜色所覆盖，只余下零零散散的几处篝火仍在散发橙红色的光。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已在不知不觉间画了一天。
然而仅仅单凭时间的流逝并不足以击碎我的决心，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我便在其中一名侍女的带领下抱着画卷来到了风涓的帐前。
然后理所当然的，他不愿见我。
西树的冬天本就寒冷，况且还是在这种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四面八方刮来的寒风在营地间呼啸而过，冰凉得仿佛就连人的骨髓也被刻入了一分冷意那般，因此为了保暖，营地中几乎每个有人居住的帐篷都会燃有至少一盆的篝火。而风涓贵为王子，自然不可能只燃一盆篝火的。
这也就间接导致了，透过帐内依稀可见的暖光，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门帘的位置有一个正蹲着偷听的黑影。
我：“......。”
我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而帐外接待的侍女浑然不觉，表情有些为难：“小王子今日身体不太舒服，不便见客。还请殿下待小王子康复之后再来拜访吧？”
“无妨。”
我本就不是会与人过多纠缠的性格、也无意刁难侍女，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因此便只是将手中画卷交给了她。才刚打算回去，就忽地听见一连串侍女们的惊呼声、而后便看到了满脸愤怒的风涓冲了出来。
“凰凌世！”
他显然是气到了极点，俨然一副要问罪的模样，甚至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我直接叫了全名，并且就连保暖的斗篷都没来得及穿上，吓得身后的侍女们直接将斗篷罩在了他的身上。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风涓就已经被淹没在了斗篷之中。
我：“......。”
我默默停下脚步，安静地等待着后续。而当风涓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斗篷中探出头来时，先前的那丁点气势也因眼前这乌龙闹剧般的一幕彻底烟消云散，最后变成了...
...满脸委屈的粽子。
我：“......。”
风涓虽然闹腾，性格也有一些骄气，但有时又可怜得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好比此刻，明明过错在我、就算是被发脾气也是情理之中，可他除却最初之时还连名带姓地喊了我一声以外、之后便站在原地什么也都不肯说一句了，只是咬着牙一边掉眼泪一边直愣愣地看着我。
气氛有些诡异，像极了话本中描述的苦情戏码，然而当意识到苦情的双方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时、场面便又显得滑稽了起来。
而这也恰恰是我与风涓最大的不同。
我背负着我的责任与使命，可他却千娇百宠不识忧愁、乃至于被我算计得体无完肤都毫无察觉，继续傻傻地对我付出全部信任。
...殊不知，自己的行为正在引领整个国/家一步步走向绝望的境地。
眼见着风涓眼中的泪水越涌越多、似有再难收敛之意，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进去吧，外面冷。”
我的本意不过是不想继续在他的帐前继续这么无休止的对峙下去，却未曾想到就是这么随口的一句、甚至语气再平淡不过的话，反倒会惹得风涓哭得越发汹涌。
他哭得实在很惨、却又不是那种一个劲哭闹的噪音，而是一种咬着牙不停抽噎的方式，不断有细碎的哭声从牙缝间溢出，又在冷风的挤压下变得支离破碎。
侍女们纷纷上前、想要替风涓擦去眼泪，可却又全都被他推开。他就这么伫在原地，任凭眼泪糊了满脸、连带着周围的羊毛斗篷也都被打湿成一缕缕的线团，也要直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一个答案。
可我哪有什么答案？身为敌国的王子与皇女，我们存在的本身便已是答案。
侍女们手足无措，最后只能试探性地看向我、希望我能哄好风涓。而我也正如她们所期望的那样，接过素白的手帕，主动上前替他擦去眼泪。
这一次，风涓没有拒绝我。
我顺势道：“进去说吧。”
“...好，”
他拖着鼻音哭哭啼啼地跟我进了帐篷坐下，侍女们自然也想跟进来，可她们于我而言是个大麻烦，很有可能打乱我的计划，于是便冷着脸作势喝令她们退下。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恰逢此时风涓也稍微缓和了一些情绪，吸了一口鼻涕命她们退下。
于是帐篷内便仅仅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风涓虽然依旧在看着我止不住的流泪，却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情绪的港湾，一面任由我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一面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袖问我究竟为什么要拒绝婚约。
他哭着问我：“阿世，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他问我：“阿世，你是不是讨厌我？所以才要拒绝婚约？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对我笑一笑？”
风涓哭得悲切、言语间也满是凄凉。他拽着我的衣袖，像是担心我会随时抽身离开、又像是害怕会让我受伤一般不敢拽得太多，可凰凌世怎么会受伤呢？
我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般铁石心肠，即便是风涓满心满眼都只有我一人，却还是平淡地对他许下了此生最大的谎言，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小事般。
我告诉他：“不，孤心悦于你。”
于是风涓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拒绝婚约？”
我答：“因为孤必须拒绝。”
风涓眼中泪意更甚，他拽着我的衣袖、声音止不住地在发抖，却还是硬撑着追问道：“可是这是为什么？你既然喜欢我、而我也同样喜欢你，为什么就必须拒绝不可？——阿世，你是不是在骗我，其实你一点也不喜欢我，而是喜欢那个叫宁光逢的奴/隶，对不对？”
我：？
风涓这话就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我的确对风涓没有男/女/之/情不假，但这也不过是因为隔阂在我们之间的差距导致的必然结果罢了，怎么就突然扯到了我喜欢...嗯、宁光逢？
况且自来到西树营地后，就算加上今天、我与宁光逢不过总计才见了三面而已，那风涓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对宁光逢有......那方面的想法的？
这么说来，以前在镇西军营的时候公良平也曾误以为我对宁光逢......嗯。天地良心，我可真的从来没有对宁光逢动过那方面的心思。作为镇西军唯二的同龄人、又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我俩每天不是在互相折磨就是在折磨对方，以至于魏绘有时看见我和宁光逢和平相处时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天，怎么可能会真的有那种心思？
......等等，风长明不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地用宁光逢试探我吧？
我被这个可怕的猜想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自然也就没来得及回复风涓。而他也一脸猜想得到印证的表情，抓着我哭得更惨了。
我：......
这实在是无妄之灾，我想。
没有办法，我只能暂且放弃深究，转而一遍遍地同风涓解释道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宁光逢，甚至还不得不捏造了一些并不存在的过往证明自我，才勉强让风涓相信我不喜欢宁光逢。
......希望宁光逢永远也不知道我在背后说他贪/财/好/色。
好不容易解决完了我究竟喜不喜欢宁光逢这个世纪难题之后，风涓终于想起了险些被遗忘的正经问题，委屈地问我道：“阿世，为什么你必须要拒绝我不可？”
我心中明白，如今的风涓已经站在了名为真相的悬崖边上、在生与死之间左右摇摆不定，纵使接下来会有千万种悔恨，也不过都是取决于我的一念之间。
可这一次、我已不会再对他心软。
我定定地看着风涓，面前的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斗篷包裹起来，却唯独只露出了一张脸，此刻正固执地等待我的回复，哪里还有半/分/身/为/西树王子的骄傲与尊贵。
——这真是，何等可怜而又愚蠢之人啊......
我在心底叹息着，而后怀抱着虚假的爱意放松了声音、也让自己一直刻意紧绷着的眉眼松懈下来，抬手轻轻替他拨开了沾在脸侧的绒毛：
“因为人心是会改变的，风涓。”
她的面容依旧、可气势却不再如往常那般清冷遥远、反而平添了几分情/意。许是因为曾经吃了不少苦头的缘故，那位皇储的手其实一点也不柔软，上面布满了一层薄薄的细茧，擦过脸侧时还会泛起直激心脏的痒/意，叫风涓一时间险些忘了自己的难过、忍不住想要贴上去蹭一蹭。
然而即便皇储脸上神色是如此的深情，可那双朱唇吐出的话语又是何其的残酷？霎那间便唤醒了风涓原本正沉浸于温/柔/乡之中所有理智，害得他在这温暖的室内止不住地哆嗦打颤。
她说：“纵使今日你我心意相通又能如何，谁能保证往后的我们不会出现变数？又有谁能保证我们能一起走到最后？——风涓，人心是会被改变的，你会、我会，我们所有人都会，而那时你将不再爱我、而我亦不会再爱你，这便是我们共同的宿命。”
风涓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本就年幼、做事全凭一股冲劲，本想直白地告诉面前的皇储、自己对她的这份心意永远也不可能改变，然而却又在面对那双似有无数情/意即将喷/涌而出的蔚蓝色眼瞳时溃不成军。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笃定、也太过悲伤，仿佛已经透过现在预见了他们将来注定悲惨的结局一般，因而为了逃避那样的未来而在此刻选择了拒绝。
这样的结果让风涓根本无法接受，可他又实在不会说一些重话，于是那些未完的话语便再一次化作了无助的呜咽：
“我不明白，阿世，如果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那我完全可以用行动向你证明，我是不会变的，我们都不会变...嗬哈——咳咳！！！咳！！”
或许是因为哭得太久了、风涓忍不住咳了两声，而后便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他费力地呼吸了两下，可这种难受地感觉不减反增，以至于风涓不得不弯下腰想要轻松一些，喉咙里不断发出嘶哑难听的“嗬嗬”声。
可弯腰并没能让风涓轻松一些，相反，他很快就出现了耳鸣的现象。嗡嗡的吵闹声音几乎占据了整个大脑，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雷鸣在耳边炸裂，叫他双眼不受控制的发直，四肢亦泛起如麻木般的阵阵冷意。
恍惚间，风涓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即将渴死的鱼那般、拼命祈求着水源的滋/润。
年幼的王子第一次体验到了何为濒死的恐慌。他一面张大了嘴用力地喘气，一面止不住地又开始流眼泪，他其实不想哭，然而本能却不受控制的指使着眼泪一滴滴落下、砸在他的手背上。
然而风涓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濒死感远比他现在所承受的还要痛苦得多，他实在是太过年幼、也太过年轻，他的天真注定了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人心究竟是多么可怕而又复杂的东西，也注定了他无法分辨自己对于皇储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出于新奇或是不甘的占/有。
也正是这个时候，凰凌世行动了。
她先是解开了风涓身上的那件厚重的羊毛斗篷、让他得以顺畅一些地呼吸，又揽过风涓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喘/息、而不至于狼狈地瘫软在地上。
“呼吸，”
或许是因为大脑昏沉的原因、又或许是受到本能控制，尽管凰凌世的说法有些奇怪，但风涓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
他几乎是在麻木地执行命令，而后渐渐与她的呼吸融为一体。
火光映照间，他们就这么依偎在一起。伴随着呼吸声与心跳渐渐平复下来，风涓的症状削弱了不少，身体也逐渐恢复了些许的气力。
或许是因为贪/恋那人身上难得的温度、又或是想要再多嗅一会儿那人身上令人安心的淡淡香味，尽管性别颠/倒这点让风涓感到了些许的别扭，可他还是不愿离开。
若是时间能够就此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他的眼眶又忍不住酸涩起来。
于是风涓忍不住唤道：
“阿世。”
“嗯，”
“阿世。”
“我在。”
风涓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那截衣袖，几乎是在用祈求一般的语气颤声道：“阿世，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会向你证明这份感情是不会变的，好不好？”
白发的皇储没有回应。
她的身份是假的，性格是假的，与风涓建立的友谊也是假的，甚至就连此刻的温柔与香味也全都是假的，却唯独一颗冷硬的心是真的。
她不爱风涓，也永远不可能会爱风涓，只有利用与背叛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况且一个从十三岁的孩子口中说出的爱，又能有几分可信呢？
“好，”
半晌过后，风涓终于听见她的声音，“我信你。”
突如其来的惊喜将风涓整个人都砸得懵了一瞬，他几乎是蹭的一下就坐直了身体，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白发皇储，“真的？”
风涓的眼睛还有些肿，这是因为他才刚刚哭过，可眼睛却仿佛像是在霎那间点燃了万千灯火般明亮。
或许是担心自己被其中闪烁着的期冀所灼伤、我微微错开了他的视线，耐着性子认认真真回复道：“真的。”
至少此时此刻，在我还没有杀死他与风长明、也没有设计令西树万劫不复的现在，我都相信风涓对我的这份感情的确不会改变。
但也仅限于此了。
“...阿世，真的吗？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你没有骗我？”
风涓看起来像是又要哭了，可他已经哭了实在太久、以至于连眼泪都已流干，只能勉强润湿眼眶。
先前从侍女那里拿来的手帕已经不能用了。我顿了顿、干脆就着身上的这件斗篷替他重新擦了擦脸。
倒也不是我不在意这些污秽，只是反正都是西树的东西、脏不脏什么的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不骗你。”
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对其他人可能不太够用，但对付风涓已是绰绰有余。
正如我先前所说，人心是会改变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感情能真正做到永恒不变，就像我曾经认为自己或许可以为了大义舍弃朋友，最后又不得用这种卑/劣的方式试图拯救宁光逢。
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地活在过去，爱也好、情也罢，唯独恨意才会是这世间唯一的永恒，亦是我与风涓最后的结局。
我已不会再对他心软。
“阿世，我可以抱抱你吗？——我真的好想抱抱你，就一下，好不好？”
面对他的请求，我从善如流、主动朝他张开了双臂：“好。”
风涓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同样张开双臂、似乎是在纠结什么，最后还是干脆一头扎进了我的怀中，紧紧环住我了的腰。
而也正是被他这短暂的纠结所影响，我才想起来自己的斗篷上好像还沾有他的鼻涕。
......应该，没问题吧。
迟疑片刻，看着怀中满不在乎的风涓，我最终也还是同样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阿世，你真的不喜欢那个奴隶？没骗我？”
我：“.......”
我：“没骗你。”我真的对宁光逢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啊！谁会对自己的朋友下手啊！？
尽管与我预期的情况有些差异，但现在到底也算是提前完成了目标。为避免风涓继续说一些让我生理不适的话，我连忙向他提出了此番送画的真正的目的。
“风涓，”
“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风涓头也不抬地朝怀里又拱了拱脑袋，闷声道：“什么事？”
“你能帮我把宁光逢带出来吗？”
闻言、他立刻翻身起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疑声道：“阿世？”
西树众人并不待见身为奴隶的宁光逢，这点我十分清楚，况且昨夜他还根据我的指示在宴会上大放厥词。如今风涓既已与我【心意相通】，会对这反常的行为感到怀疑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也早已想好了说辞。
因此面对风涓的疑惑，我也只是非常冷静地同他解释道：“他虽恨我，但到底也曾救过我一命...这份恩情，我也只会还他这一次，往后不论是死是活，皆与我再不相干。”
这是个无可挑剔的理由。毕竟恩情这种东西是最难理清楚的，尤其是在涉及性命方面，个中弯弯绕绕，谁知道里面具体掺杂了什么东西进去，又有多少算计？
只是我原以为风涓会非常爽快的答应，却没料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警惕起来，语气有些急促：“一次？只有这一次？以后就都不管了？”
....？这是什么意思？
风涓的态度着实太过奇怪，让我不自觉地警惕起来。——宁光逢既然会被风长明折磨到那种程度，就说明他的嘴守得很紧、至少还没有将我与镇西军和盘托出，那么风涓的反应就不该如此激烈才对...
...难道说，席稚廉果真不是真正的席稚廉，而是西树察觉后不对后重新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
不过瞬息之间，我就已经想好了几种可能。然而在事态尚不明了的现在，所有的可能都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测罢了。因此我也只是顺着他的话回道：“是，只有这一次，怎么了吗？”
风涓不说话了。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审视什么、又像是在斟酌什么，可他的手段实在太过稚/嫩，以至于就算撑起全身的气势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的随意挥舞爪牙罢了，根本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
于是我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审视，也做好了根据他的反应随时做出回应得准备。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从他的口中听见如此恐怖的低语——
“阿世，你该不会是想要纳妾吧？”
我：？
不是，自打我来到西树营地后，就算加上今日也只不过是和宁光逢见了三面而已，到底是哪个无/耻/小/人躲在背后四处编排我和宁光逢有一腿的？能不能干脆点出来和我打一架？
而且风涓刚刚说什么...纳妾？？我和宁光逢？？我娶他？我和他？？？
说真的，比起相信我和宁光逢有点什么，我还不如相信风长明其实是个喜欢可爱毛绒玩具的羞/涩/少/男。
也不是我嫌弃宁光逢，只是这种和要好的朋友被强行拉郎凑到一起的感觉实在太过诡异、也太过别扭。这就像是我正好端端的吃着饭，结果饭友突然间不仅把我的饭抢了、还顺手把我的筷子也掰断了，最后从兜里掏出一个茄子逼问我——
——说！你是不是暗恋茄子！
我：......
没有侮辱茄子的意思，茄子很好，我爱茄子，但这事儿我是真的忍不了。
活了十一年，我从未想过自己竟有一天还需要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解释自己对宁光逢真的意思也没有。...关键是任凭我再怎么解释，风涓始终都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直到我不得不向他许下“此生绝不会爱上宁光逢”这种离大谱的承诺，风涓才终于勉强点头答应。
“...好吧，那我就只帮你这一次，给他上完药以后就不准再管他了。”
我自是答应，而风涓也收拾好了情绪，撒娇似地向我讨要拥抱。他的请求并不过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因此便同意了。
风涓紧紧地抱着我，他抱得很用力、也很小心，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之间，过了很久之后才抽了抽鼻子，闷声朝我道：“阿世，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不可置否，随意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把风涓的话当真。
他又问我：“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这当然是一句谎言。说实话，对于出身赤凰皇室的我而言，喜欢与爱简直就是这个世上最讽刺、同是也是最恶毒的诅咒。我既已见过父君是如何因爱发狂，自然也不会愿意将自己变成他的模样，更不愿让谁步入父君的后尘。
况且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罪孽、责任、使命......哪里还分得出更多的精力去陪伴另一个人呢？
但风涓与我不同。他的父亲风竞只有风左泉这唯一的一位伴侣，家中兄妹更是感情深厚，喜欢与爱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份子，因此才能这么轻易地对一个相处不过短短几日的陌生人说出这样的字眼。
他实在太小了，小到无法区别好感与爱意之间的区别，以至于被我骗到现在这种程度。
我不讨厌风涓，只是觉得这样的我们生在这个时代都有些可怜。
或许是因为哭得太久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帐内实在温暖得紧，鼻尖嗅着皇储身上淡淡的香味，风涓感觉自己有些困了、也有些累了。
他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眼皮也好似不受控制一般地想要黏在一起，但风涓仍记得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还没问清。
于是他问：
“阿世，你以后会与我成亲吗？”
白发的皇储微微一怔，仿佛就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那股如镜花水月般难以捉摸的朦胧感再次涌上心头，刺得她的指尖忍不住颤了颤。
“会，”
许久过后，风涓终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答复，
“如果那时的你依旧如此的话。”
身为皇女，我向来都不是一个软弱或是多愁善感的人，尤其还是在当今王朝局势如此糟糕而又特殊的当下。比起关注私人无谓的感情，父君一直教导我的都是必须率先考虑如何才能在敌人的手中保全自身与让己方获得的利益最大化。
这并非冷漠、也绝非绝情，而是无可奈何之时的无可奈何之举，——毕竟若我王朝兴盛，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幸福安然地度过余生，天下又何来今日之苦难？
究其根本，一切都起源于我的罪。
也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压抑自己的本心，使自己成长为理想中的帝王的模样，也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苍生百姓。
没有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耗费心神。
凰凌世只要为天下而战就好。
只要不断地前进就好。
然而看着在风长明手下受尽折磨的宁光逢、以及在满怀杀意与愤怒地将弓箭对准风长明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心软了。
若我没有对风涓产生愧疚，也没有在昨夜风竞提议联姻之时选择拒绝，那么今日宁光逢是否根本不必遭受这些痛苦？
对自己的敌人心存善意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尤其是对当今落魄至此的我而言。为了王朝的延续、也是为了不辜负天下百姓之所望，我必须要变得比这世间上的任何一人都残酷强硬，利用我所能利用的一切撕碎敌人，以杀/戮平息杀/戮、以战/争终止战/争，直至灾厄与痛苦彻底消亡于这片土地，我的使命才算是真正的迎来了终结。
说到底我与西树北狐之辈此生绝无共存之可能。胜者成王、败者为寇，纵使这世间或有千万种可能，也不过都是源于我的一念之间。
可现在，那些曾经尚且还觉得微不足道的细小差池正逐渐汇聚成一条难以抵抗的洪流，并在以摧枯拉朽之势一遍遍冲荡着我的大脑，以至于眼下的我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必须要尽快回去，为风涓作一幅画。——并且是一副不仅拥有能够救人性命的神奇功效的、还可以让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回归于其既定的命轨的画。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我想。
人/伦之善恶意念虽为常情，可单单只依靠这些是注定无法成就大业的，况且我的路又是如此的漫长、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看不见未来，叫人忍不住心生彷徨。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必须走下去，正如我必须活下去那般。
因为只有活着，我才能将那些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全都夺回来；也只有活着，我才能实现自己曾经亲口许下的那些诺言。
我绝不允许自己停下。
思绪蔓延间，营地间的风似乎又冷了不少。
我呼出一口长气、看着白色的雾霭是如何在转瞬间没入空气之中，而后顶着刺骨凌冽的风刃一头钻进营帐，在侍女们惊疑的眼神中命她们送来纸笔，又将散乱的发丝尽数扎在脑后，借着烛台的光伏在桌上作画。
从下笔时眉间柔软的弧度、到眼神中那满怀期望与喜悦的灿烂光辉，唇齿含笑恰有百花齐放。我从未觉得自己握笔的手如今天这般平稳过，一笔一画皆是再顺畅不过，就好似是在为心爱之人描眉梳妆一般。
但同时我亦十分清楚，这不过是一个非常可怜、又非常可笑的错觉罢了。因为画上那人虽面如风涓，但实际上却是我的父君。
...又或者说，是我所期望的父君。
曾经的我总是在想，若是母皇不曾昏庸至此，那么我的父君是否也会如这副画般、伫立在花海中朝我展露笑颜？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同样的构图、同样的背景、同样的神情，这幅画我早就偷偷绘制了成百上千遍，躲在房中反反复复地描摹着父君的神情、思考着画中的他又该会对我说些什么，以至于就连花卉的走向也都在不知觉间烂熟于心。因此现在不过是稍加改动了一下容貌与身材，风涓便站在从未见过的花海之中巧笑嫣然。
可假的始终是假的，又怎么会成得了真的呢？即便是倾注了如此复杂而又众多的感情，最终也不过在透过他的面容在追寻另一个人的痕迹罢了。
远看是花近作叶，观山似海坐云舟。
父君如此，而我亦然。
所谓虎父无犬女，倒是在这方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久到画中之人的身姿渐渐变得清晰明了起来，我才终于停下了笔。看着眼前这副熟悉而又陌生的画卷，尘封许久记忆有些不受控制地牵动起来，好似是想要回到遥远的过去、回到那座毁了父君一生的宫殿之中，可却又被画中那双截然不同的眼睛制止。
是啊。我忽地愣愣的想到。我的父君是将军，他的眼神总是深沉而死寂的，萦绕着淡淡的杀气与警惕，是绝不可能如此明亮又坚定的。
我忍不住想，画中之人究竟是谁？
是父君吗？——不，我很清醒，画上的父君本就是我的妄想，与现实中的他毫不相关。
那么是风涓吗？......不、尽管此刻我的确是在为他作画，但他是我的敌人，而我绝不可能在同一个问题上重蹈覆辙，自然也就不可能画出如此生动的风涓。
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与可能性，对未来满怀希望与憧憬，即便身处泥泞之中却依旧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任凭这世间有再多的黑暗也始终无法照进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之中。
我想了无数个人，试图一一将他们的眼神与画中之人对上，却又总感觉隐隐缺少了些什么。就这样直至我终于无人可猜、也无路可退为止，才不得不破开胸膛，将那个我心知肚明的名字翻了出来。
——是宁光逢。
也只有宁光逢，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他是鹰、也是风。无拘无束、自由又骄傲，可以毫无牵挂地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都不会被世俗与责任所束缚，可以停留在任何一个他想停留的地方，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去、肆意地追寻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有着我不曾拥有的洒脱、与我曾不敢想的自由，所以才更不应该被留在这里。
西树的土地一点也不适合他。
我伫在桌前，静静凝视着画中之人的眼睛、仿佛他已不再是纸上单薄的人影、而已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踌躇片刻，我最终还是重新提起笔来，在画中之人的眼前轻巧地加了一缕发丝、好遮住他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神。
而伴随着这最后一笔的落下，这副凝聚了我无数过往的煎熬的画作也彻底完工了。接下来只需要静待水痕干透之后便可拿去送给风涓。
但我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实在太想再见一眼宁光逢，最好能用自己的双眼和双手亲自确定他还活着，也无比的期望他还活着。甚至还想到了干脆拿着画卷去火盆边上烤一烤、把那些不识好歹的水分都赶走，可这样是不行的。
眼下一个风长明就已经足已让我感到心力交瘁，若是再惹来一个风竞，那么恐怕这次我将会永远失去宁光逢。
于是我只能枯坐在座椅上、一点点的等待着水气散去。
我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过。
或许过了十年、又或许过了二十年，待到画卷上湿润的痕迹都已全部散去、用手触碰也不会弄脏纸张的时候，我才总算迎来了一种生命复苏的解脱感，而后迫不及待地命侍女们进来替我收拾打包。
或许是过度劳累的缘故，先前全身紧绷时并没有觉得有碍，可如今一放松下来、我便感到身体隐隐有些疲倦。后颈与右手止不住地在发酸发痛，握笔的手甚至感觉到了生/涩的不适，仿佛我的手已不再是我的手、而是自立门户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般。
然而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我心中清楚，现在我必须尽快将画卷送到风涓手上，且越快越好，可偏偏还不能叫侍女们发现我的焦急。
这实在难熬。
仿佛是为了折磨我一般，侍女们一面慢悠悠地拿来了精美的盒饰，小心地将画卷装入其中，一面询问我是否需要洗漱用膳，而我自然是不需要的，因此头也不抬地拒绝了她们。
侍女应下，正欲将包装好的画卷拿走，却忽地被一只手摁住。
而那只手的主人，自然是我。
即便没有席稚廉的提醒，我也清楚这些侍女都是风竞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自然也就不可能当真派她们去替我给风涓送画，况且送画一事我还另有目的。
我冷冷道：“孤亲自去。”
“是。”
那侍女大抵从未料想过我竟会在此时出手，虽然有些惊讶、但到底还是顺从了我的意思，将手收了回去。
虽说先前狩猎之时风竞急召风长明入帐也算是帮我解除了一个大麻烦，可在这之后谁也保不准风长明能不能说动风竞对我产生怀疑。毕竟他二人如今的确生了间隙不假、但长久以来积累的信任却依旧存在。
仅凭我是父君的女儿这一点就怀疑我没那么简单、甚至还察觉到了我和宁光逢之间的联系，风长明的直觉已经敏锐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因此即便是我，也很难保证传召过后事态会如何发展。
于是这幅画便成为了关键。
若风长明没能说动风竞，那自然是万事大吉；而若是风长明成功了，那么我就必须抢在他们设下防备之前先一步接触到风涓、以这幅画博取他的动摇，最后再将他作为人质带走。
因此这幅画只能由我亲手送出去，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明明昨夜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了婚约，今日却又巴巴地跑来送画。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做法会给我的名声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也知道没有一个父亲乐意看见自己的孩子被人这般欺负、尤其当这个父亲还是一国之主的时候。
所以就算是为了面子，风竞也一定会传召我面谈。而彼时我只需要假意许诺会赔偿给他足够的利益，再借口同意合作一事、将西树人全都聚集在一起，那么胜利便已是板上钉钉。
侍女匆匆拿来了一件羊毛斗篷替我披上，将我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毛茸茸之下，只留出一张脸还能勉强分辨出是个人。恰逢另一名侍女此时撩开帐帘，于是我这才发现外面早已被夜色所覆盖，只余下零零散散的几处篝火仍在散发橙红色的光。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已在不知不觉间画了一天。
然而仅仅单凭时间的流逝并不足以击碎我的决心，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我便在其中一名侍女的带领下抱着画卷来到了风涓的帐前。
然后理所当然的，他不愿见我。
西树的冬天本就寒冷，况且还是在这种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四面八方刮来的寒风在营地间呼啸而过，冰凉得仿佛就连人的骨髓也被刻入了一分冷意那般，因此为了保暖，营地中几乎每个有人居住的帐篷都会燃有至少一盆的篝火。而风涓贵为王子，自然不可能只燃一盆篝火的。
这也就间接导致了，透过帐内依稀可见的暖光，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门帘的位置有一个正蹲着偷听的黑影。
我：“......。”
我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而帐外接待的侍女浑然不觉，表情有些为难：“小王子今日身体不太舒服，不便见客。还请殿下待小王子康复之后再来拜访吧？”
“无妨。”
我本就不是会与人过多纠缠的性格、也无意刁难侍女，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因此便只是将手中画卷交给了她。才刚打算回去，就忽地听见一连串侍女们的惊呼声、而后便看到了满脸愤怒的风涓冲了出来。
“凰凌世！”
他显然是气到了极点，俨然一副要问罪的模样，甚至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我直接叫了全名，并且就连保暖的斗篷都没来得及穿上，吓得身后的侍女们直接将斗篷罩在了他的身上。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风涓就已经被淹没在了斗篷之中。
我：“......。”
我默默停下脚步，安静地等待着后续。而当风涓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斗篷中探出头来时，先前的那丁点气势也因眼前这乌龙闹剧般的一幕彻底烟消云散，最后变成了...
...满脸委屈的粽子。
我：“......。”
风涓虽然闹腾，性格也有一些骄气，但有时又可怜得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好比此刻，明明过错在我、就算是被发脾气也是情理之中，可他除却最初之时还连名带姓地喊了我一声以外、之后便站在原地什么也都不肯说一句了，只是咬着牙一边掉眼泪一边直愣愣地看着我。
气氛有些诡异，像极了话本中描述的苦情戏码，然而当意识到苦情的双方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时、场面便又显得滑稽了起来。
而这也恰恰是我与风涓最大的不同。
我背负着我的责任与使命，可他却千娇百宠不识忧愁、乃至于被我算计得体无完肤都毫无察觉，继续傻傻地对我付出全部信任。
...殊不知，自己的行为正在引领整个国/家一步步走向绝望的境地。
眼见着风涓眼中的泪水越涌越多、似有再难收敛之意，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进去吧，外面冷。”
我的本意不过是不想继续在他的帐前继续这么无休止的对峙下去，却未曾想到就是这么随口的一句、甚至语气再平淡不过的话，反倒会惹得风涓哭得越发汹涌。
他哭得实在很惨、却又不是那种一个劲哭闹的噪音，而是一种咬着牙不停抽噎的方式，不断有细碎的哭声从牙缝间溢出，又在冷风的挤压下变得支离破碎。
侍女们纷纷上前、想要替风涓擦去眼泪，可却又全都被他推开。他就这么伫在原地，任凭眼泪糊了满脸、连带着周围的羊毛斗篷也都被打湿成一缕缕的线团，也要直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一个答案。
可我哪有什么答案？身为敌国的王子与皇女，我们存在的本身便已是答案。
侍女们手足无措，最后只能试探性地看向我、希望我能哄好风涓。而我也正如她们所期望的那样，接过素白的手帕，主动上前替他擦去眼泪。
这一次，风涓没有拒绝我。
我顺势道：“进去说吧。”
“...好，”
他拖着鼻音哭哭啼啼地跟我进了帐篷坐下，侍女们自然也想跟进来，可她们于我而言是个大麻烦，很有可能打乱我的计划，于是便冷着脸作势喝令她们退下。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恰逢此时风涓也稍微缓和了一些情绪，吸了一口鼻涕命她们退下。
于是帐篷内便仅仅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风涓虽然依旧在看着我止不住的流泪，却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情绪的港湾，一面任由我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一面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袖问我究竟为什么要拒绝婚约。
他哭着问我：“阿世，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他问我：“阿世，你是不是讨厌我？所以才要拒绝婚约？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对我笑一笑？”
风涓哭得悲切、言语间也满是凄凉。他拽着我的衣袖，像是担心我会随时抽身离开、又像是害怕会让我受伤一般不敢拽得太多，可凰凌世怎么会受伤呢？
我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般铁石心肠，即便是风涓满心满眼都只有我一人，却还是平淡地对他许下了此生最大的谎言，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小事般。
我告诉他：“不，孤心悦于你。”
于是风涓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拒绝婚约？”
我答：“因为孤必须拒绝。”
风涓眼中泪意更甚，他拽着我的衣袖、声音止不住地在发抖，却还是硬撑着追问道：“可是这是为什么？你既然喜欢我、而我也同样喜欢你，为什么就必须拒绝不可？——阿世，你是不是在骗我，其实你一点也不喜欢我，而是喜欢那个叫宁光逢的奴/隶，对不对？”
我：？
风涓这话就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我的确对风涓没有男/女/之/情不假，但这也不过是因为隔阂在我们之间的差距导致的必然结果罢了，怎么就突然扯到了我喜欢...嗯、宁光逢？
况且自来到西树营地后，就算加上今天、我与宁光逢不过总计才见了三面而已，那风涓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对宁光逢有......那方面的想法的？
这么说来，以前在镇西军营的时候公良平也曾误以为我对宁光逢......嗯。天地良心，我可真的从来没有对宁光逢动过那方面的心思。作为镇西军唯二的同龄人、又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我俩每天不是在互相折磨就是在折磨对方，以至于魏绘有时看见我和宁光逢和平相处时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天，怎么可能会真的有那种心思？
......等等，风长明不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地用宁光逢试探我吧？
我被这个可怕的猜想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自然也就没来得及回复风涓。而他也一脸猜想得到印证的表情，抓着我哭得更惨了。
我：......
这实在是无妄之灾，我想。
没有办法，我只能暂且放弃深究，转而一遍遍地同风涓解释道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宁光逢，甚至还不得不捏造了一些并不存在的过往证明自我，才勉强让风涓相信我不喜欢宁光逢。
......希望宁光逢永远也不知道我在背后说他贪/财/好/色。
好不容易解决完了我究竟喜不喜欢宁光逢这个世纪难题之后，风涓终于想起了险些被遗忘的正经问题，委屈地问我道：“阿世，为什么你必须要拒绝我不可？”
我心中明白，如今的风涓已经站在了名为真相的悬崖边上、在生与死之间左右摇摆不定，纵使接下来会有千万种悔恨，也不过都是取决于我的一念之间。
可这一次、我已不会再对他心软。
我定定地看着风涓，面前的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斗篷包裹起来，却唯独只露出了一张脸，此刻正固执地等待我的回复，哪里还有半/分/身/为/西树王子的骄傲与尊贵。
——这真是，何等可怜而又愚蠢之人啊......
我在心底叹息着，而后怀抱着虚假的爱意放松了声音、也让自己一直刻意紧绷着的眉眼松懈下来，抬手轻轻替他拨开了沾在脸侧的绒毛：
“因为人心是会改变的，风涓。”
她的面容依旧、可气势却不再如往常那般清冷遥远、反而平添了几分情/意。许是因为曾经吃了不少苦头的缘故，那位皇储的手其实一点也不柔软，上面布满了一层薄薄的细茧，擦过脸侧时还会泛起直激心脏的痒/意，叫风涓一时间险些忘了自己的难过、忍不住想要贴上去蹭一蹭。
然而即便皇储脸上神色是如此的深情，可那双朱唇吐出的话语又是何其的残酷？霎那间便唤醒了风涓原本正沉浸于温/柔/乡之中所有理智，害得他在这温暖的室内止不住地哆嗦打颤。
她说：“纵使今日你我心意相通又能如何，谁能保证往后的我们不会出现变数？又有谁能保证我们能一起走到最后？——风涓，人心是会被改变的，你会、我会，我们所有人都会，而那时你将不再爱我、而我亦不会再爱你，这便是我们共同的宿命。”
风涓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本就年幼、做事全凭一股冲劲，本想直白地告诉面前的皇储、自己对她的这份心意永远也不可能改变，然而却又在面对那双似有无数情/意即将喷/涌而出的蔚蓝色眼瞳时溃不成军。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笃定、也太过悲伤，仿佛已经透过现在预见了他们将来注定悲惨的结局一般，因而为了逃避那样的未来而在此刻选择了拒绝。
这样的结果让风涓根本无法接受，可他又实在不会说一些重话，于是那些未完的话语便再一次化作了无助的呜咽：
“我不明白，阿世，如果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那我完全可以用行动向你证明，我是不会变的，我们都不会变...嗬哈——咳咳！！！咳！！”
或许是因为哭得太久了、风涓忍不住咳了两声，而后便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他费力地呼吸了两下，可这种难受地感觉不减反增，以至于风涓不得不弯下腰想要轻松一些，喉咙里不断发出嘶哑难听的“嗬嗬”声。
可弯腰并没能让风涓轻松一些，相反，他很快就出现了耳鸣的现象。嗡嗡的吵闹声音几乎占据了整个大脑，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雷鸣在耳边炸裂，叫他双眼不受控制的发直，四肢亦泛起如麻木般的阵阵冷意。
恍惚间，风涓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即将渴死的鱼那般、拼命祈求着水源的滋/润。
年幼的王子第一次体验到了何为濒死的恐慌。他一面张大了嘴用力地喘气，一面止不住地又开始流眼泪，他其实不想哭，然而本能却不受控制的指使着眼泪一滴滴落下、砸在他的手背上。
然而风涓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濒死感远比他现在所承受的还要痛苦得多，他实在是太过年幼、也太过年轻，他的天真注定了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人心究竟是多么可怕而又复杂的东西，也注定了他无法分辨自己对于皇储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出于新奇或是不甘的占/有。
也正是这个时候，凰凌世行动了。
她先是解开了风涓身上的那件厚重的羊毛斗篷、让他得以顺畅一些地呼吸，又揽过风涓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喘/息、而不至于狼狈地瘫软在地上。
“呼吸，”
或许是因为大脑昏沉的原因、又或许是受到本能控制，尽管凰凌世的说法有些奇怪，但风涓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
他几乎是在麻木地执行命令，而后渐渐与她的呼吸融为一体。
火光映照间，他们就这么依偎在一起。伴随着呼吸声与心跳渐渐平复下来，风涓的症状削弱了不少，身体也逐渐恢复了些许的气力。
或许是因为贪/恋那人身上难得的温度、又或是想要再多嗅一会儿那人身上令人安心的淡淡香味，尽管性别颠/倒这点让风涓感到了些许的别扭，可他还是不愿离开。
若是时间能够就此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他的眼眶又忍不住酸涩起来。
于是风涓忍不住唤道：
“阿世。”
“嗯，”
“阿世。”
“我在。”
风涓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那截衣袖，几乎是在用祈求一般的语气颤声道：“阿世，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会向你证明这份感情是不会变的，好不好？”
白发的皇储没有回应。
她的身份是假的，性格是假的，与风涓建立的友谊也是假的，甚至就连此刻的温柔与香味也全都是假的，却唯独一颗冷硬的心是真的。
她不爱风涓，也永远不可能会爱风涓，只有利用与背叛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况且一个从十三岁的孩子口中说出的爱，又能有几分可信呢？
“好，”
半晌过后，风涓终于听见她的声音，“我信你。”
突如其来的惊喜将风涓整个人都砸得懵了一瞬，他几乎是蹭的一下就坐直了身体，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白发皇储，“真的？”
风涓的眼睛还有些肿，这是因为他才刚刚哭过，可眼睛却仿佛像是在霎那间点燃了万千灯火般明亮。
或许是担心自己被其中闪烁着的期冀所灼伤、我微微错开了他的视线，耐着性子认认真真回复道：“真的。”
至少此时此刻，在我还没有杀死他与风长明、也没有设计令西树万劫不复的现在，我都相信风涓对我的这份感情的确不会改变。
但也仅限于此了。
“...阿世，真的吗？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你没有骗我？”
风涓看起来像是又要哭了，可他已经哭了实在太久、以至于连眼泪都已流干，只能勉强润湿眼眶。
先前从侍女那里拿来的手帕已经不能用了。我顿了顿、干脆就着身上的这件斗篷替他重新擦了擦脸。
倒也不是我不在意这些污秽，只是反正都是西树的东西、脏不脏什么的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不骗你。”
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对其他人可能不太够用，但对付风涓已是绰绰有余。
正如我先前所说，人心是会改变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感情能真正做到永恒不变，就像我曾经认为自己或许可以为了大义舍弃朋友，最后又不得用这种卑/劣的方式试图拯救宁光逢。
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地活在过去，爱也好、情也罢，唯独恨意才会是这世间唯一的永恒，亦是我与风涓最后的结局。
我已不会再对他心软。
“阿世，我可以抱抱你吗？——我真的好想抱抱你，就一下，好不好？”
面对他的请求，我从善如流、主动朝他张开了双臂：“好。”
风涓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同样张开双臂、似乎是在纠结什么，最后还是干脆一头扎进了我的怀中，紧紧环住我了的腰。
而也正是被他这短暂的纠结所影响，我才想起来自己的斗篷上好像还沾有他的鼻涕。
......应该，没问题吧。
迟疑片刻，看着怀中满不在乎的风涓，我最终也还是同样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阿世，你真的不喜欢那个奴隶？没骗我？”
我：“.......”
我：“没骗你。”我真的对宁光逢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啊！谁会对自己的朋友下手啊！？
尽管与我预期的情况有些差异，但现在到底也算是提前完成了目标。为避免风涓继续说一些让我生理不适的话，我连忙向他提出了此番送画的真正的目的。
“风涓，”
“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风涓头也不抬地朝怀里又拱了拱脑袋，闷声道：“什么事？”
“你能帮我把宁光逢带出来吗？”
闻言、他立刻翻身起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疑声道：“阿世？”
西树众人并不待见身为奴隶的宁光逢，这点我十分清楚，况且昨夜他还根据我的指示在宴会上大放厥词。如今风涓既已与我【心意相通】，会对这反常的行为感到怀疑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也早已想好了说辞。
因此面对风涓的疑惑，我也只是非常冷静地同他解释道：“他虽恨我，但到底也曾救过我一命...这份恩情，我也只会还他这一次，往后不论是死是活，皆与我再不相干。”
这是个无可挑剔的理由。毕竟恩情这种东西是最难理清楚的，尤其是在涉及性命方面，个中弯弯绕绕，谁知道里面具体掺杂了什么东西进去，又有多少算计？
只是我原以为风涓会非常爽快的答应，却没料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警惕起来，语气有些急促：“一次？只有这一次？以后就都不管了？”
....？这是什么意思？
风涓的态度着实太过奇怪，让我不自觉地警惕起来。——宁光逢既然会被风长明折磨到那种程度，就说明他的嘴守得很紧、至少还没有将我与镇西军和盘托出，那么风涓的反应就不该如此激烈才对...
...难道说，席稚廉果真不是真正的席稚廉，而是西树察觉后不对后重新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
不过瞬息之间，我就已经想好了几种可能。然而在事态尚不明了的现在，所有的可能都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测罢了。因此我也只是顺着他的话回道：“是，只有这一次，怎么了吗？”
风涓不说话了。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审视什么、又像是在斟酌什么，可他的手段实在太过稚/嫩，以至于就算撑起全身的气势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的随意挥舞爪牙罢了，根本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
于是我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审视，也做好了根据他的反应随时做出回应得准备。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从他的口中听见如此恐怖的低语——
“阿世，你该不会是想要纳妾吧？”
我：？
不是，自打我来到西树营地后，就算加上今日也只不过是和宁光逢见了三面而已，到底是哪个无/耻/小/人躲在背后四处编排我和宁光逢有一腿的？能不能干脆点出来和我打一架？
而且风涓刚刚说什么...纳妾？？我和宁光逢？？我娶他？我和他？？？
说真的，比起相信我和宁光逢有点什么，我还不如相信风长明其实是个喜欢可爱毛绒玩具的羞/涩/少/男。
也不是我嫌弃宁光逢，只是这种和要好的朋友被强行拉郎凑到一起的感觉实在太过诡异、也太过别扭。这就像是我正好端端的吃着饭，结果饭友突然间不仅把我的饭抢了、还顺手把我的筷子也掰断了，最后从兜里掏出一个茄子逼问我——
——说！你是不是暗恋茄子！
我：......
没有侮辱茄子的意思，茄子很好，我爱茄子，但这事儿我是真的忍不了。
活了十一年，我从未想过自己竟有一天还需要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解释自己对宁光逢真的意思也没有。...关键是任凭我再怎么解释，风涓始终都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直到我不得不向他许下“此生绝不会爱上宁光逢”这种离大谱的承诺，风涓才终于勉强点头答应。
“...好吧，那我就只帮你这一次，给他上完药以后就不准再管他了。”
我自是答应，而风涓也收拾好了情绪，撒娇似地向我讨要拥抱。他的请求并不过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因此便同意了。
风涓紧紧地抱着我，他抱得很用力、也很小心，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之间，过了很久之后才抽了抽鼻子，闷声朝我道：“阿世，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不可置否，随意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把风涓的话当真。
他又问我：“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这当然是一句谎言。说实话，对于出身赤凰皇室的我而言，喜欢与爱简直就是这个世上最讽刺、同是也是最恶毒的诅咒。我既已见过父君是如何因爱发狂，自然也不会愿意将自己变成他的模样，更不愿让谁步入父君的后尘。
况且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罪孽、责任、使命......哪里还分得出更多的精力去陪伴另一个人呢？
但风涓与我不同。他的父亲风竞只有风左泉这唯一的一位伴侣，家中兄妹更是感情深厚，喜欢与爱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份子，因此才能这么轻易地对一个相处不过短短几日的陌生人说出这样的字眼。
他实在太小了，小到无法区别好感与爱意之间的区别，以至于被我骗到现在这种程度。
我不讨厌风涓，只是觉得这样的我们生在这个时代都有些可怜。
或许是因为哭得太久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帐内实在温暖得紧，鼻尖嗅着皇储身上淡淡的香味，风涓感觉自己有些困了、也有些累了。
他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眼皮也好似不受控制一般地想要黏在一起，但风涓仍记得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还没问清。
于是他问：
“阿世，你以后会与我成亲吗？”
白发的皇储微微一怔，仿佛就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那股如镜花水月般难以捉摸的朦胧感再次涌上心头，刺得她的指尖忍不住颤了颤。
“会，”
许久过后，风涓终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答复，
“如果那时的你依旧如此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