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义二十一年二月,春。

    距离镇西军大败西树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早前那些被掳走的孩子们大多都已在镇西军的帮助下回到了各自的家中,而余下的一小部分失去依靠的孤儿则是留在了镇西军成为了新生的一份子、现在正每天跟在老一代镇西军的身后接受训练。

    另外在物资方面,除却那些本该就属于百姓们的部分以外、罗允还遵从了我的请求从缴获的物资中额外分割出了一些用以帮助百姓们熬过这个冬天,并在这崭新的一年正式开始了新的生活,只是也不知道这样的平淡还能持续多久。

    如今风长明虽已身死,但西树联盟的野心却没有死。其存在本身对于赤凰王朝而言就是一种隐患,仿佛是一根不知时发作的毒刺那般,既无法将其彻底根除、也没有办法置之不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如今就连西树也陷入到了内/乱之中,想来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什么空来报复镇西军。

    再说起宁光逢,其自罗允回到军营后便每天在他的指导下学习正式的武艺与兵法,如今已算得上是小有所成。每每空闲之际总要跑来找我叫嚣、却又都无一例外地被我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气得直骂“凰凌世你不讲武德居然私藏本领欺负我!”,然后掉头就跑发誓要去找罗允学习一些‘更厉害的本事’将我揍得哭爹喊娘,并在下一次休息的时候重复以上步骤,属于是形成了一个自我鞭策的闭环了。

    而席稚廉也渐渐地在这过程中彻底适应了宁光逢的存在以及其与我之间的特殊相处方式,又或者说更像是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甚至偶尔还能帮忙指出宁光逢在招式和力道方面的问题并给出相应的解决方法,导致现在宁光逢只要一见到他就会“席大哥!”“席大哥!”地叫,那语气要多甜有多甜、要多热情有多热情,叫得席稚廉都不好意思再对宁光逢板着脸,一口一个“宁小兄弟”的回应,看得我心里直冒酸泡泡。

    ——这小子平时对谁都是一副嘴甜的样,怎么一轮到我就偏偏那么不客气呢?

    虽然我也曾经想过直接去问宁光逢具体原因,但又总觉得自己这么做就好像是在吃醋一样,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最好只好自己一个人默默咽了下去,权当是养了个不懂事的弟弟、并且还是舍不得真的上手狠揍一顿的那种,继续容忍他对我直呼全名。

    至于其他方面...左脸下那道被风长明的箭矢擦过的伤口早已愈合,只余下一道极浅的疤痕、几乎与我的肤色融为一体,平日里不凑近来仔细察看根本发现不了;而右腿的伤虽然也已同意痊愈,但还是留下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麻烦,比如偶尔在用力时会感到轻微的不适、以及下雨天略显难耐的肿胀感,不过相比较于拔箭时军医曾经猜测的‘行不正’而言,这已经算得上是很好的结果了。

    于是罗允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果断地将我派了出去、跟着也参与到了镇西军的后续收尾工作之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在边境时与魏绘的对话与冷许的后续。而当现在我再一次听到有关那些失踪的孩子的下落时,却是伴随着另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冷许那边已经查到了,”

    此时我就连席稚廉都没能带在身边就在士兵的带领下踏入了罗允的营帐,还没等身后的帐帘完全落下、便听见了罗允的声音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张写满了情报的信件。

    “那些孩子最后的消息断在了炎州。而炎州那边则在昨天刚刚发出告示,宣称大皇女殿下现在就在炎州、并且其身上还带着传国玉玺,是由先帝所选出来的正统皇储,要求各州刺史迅速前往炎州拜见、否则一律当作叛/党/清/肃。——凌世,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心中猛然一惊,忙接过信件粗略地看了一遍,在大概捋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心情更是直接跌落了谷底,思索片刻才敢斟酌着对罗允回答道:“...此事在凌世看来八分真、两分假,虽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对于这个似而非的回答,罗允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倒不如说这才应该是最正确客观的结论,但至于这个结论究竟从何而来、又是从哪里分析得知的,他总归是要听我说道说道的。

    于是在得到首肯之后,我将信件重新叠好递了回去,并没有直接向罗允解释我的结论来源,而是反问他道:“都督,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初凌世自请以身作饵深入西树时用的是什么理由说服宋贤她们同意这个计划的?”

    “记得,你说你要去救...”

    罗允虽然疑惑、但也还是回答了我。但他只说了一个开口就已意识到了不对劲,“嘶”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而我则继续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罗允。

    我问这话可不是在放无矢之箭,而是相信宋贤她们应当早就已经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连同最终商讨的结果一并汇报给了罗允,至于眼下再次重新提起也只是因为想起来了一件如今看来或许在当时被我们所有人都忽略掉了的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而现在,罗允显然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脸色猛地骤变,摊开那几张信件上上下下地翻看了好一会儿,过了许久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我喃喃道:

    “你的意思难道是——”

    我闭上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就是那个意思。......凰墨书当时,应该也在西树。”

    这其实是个相当可怕的结论,甚至如果要深究下来就会发现其不仅关攸着整个镇西军的生死存亡,就连我的命运也都一并被掌控在了他人的手中。那些在早前看来都是由周密的计划理所当然地铸就的成功在现在也仅仅不过是运气使然的缘故,若非当时风竞对我存了一丝想要利用的心思,恐怕我在踏入西树营地的当天就已化作了一具枯骨。

    也就是说,此次西树之行不仅仅是我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就连镇西军也险些在阴/沟里翻船,只差一步就要带着赤凰王朝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此、又怎么可能称不上是严重呢?

    于是我接着道:“炎州那边前脚刚有一批孩子失踪、后脚他们便立刻宣布了凰墨书的消息,个中联系想来这点都督心中也已有数。但凌世现在要向您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彼时凌世是以传国玉玺作为借口方才得以冒用皇储的身份进入西树,可有一些事如今细细回想确有几分蹊跷。因为风竞从始至终都并未向凌世提及传国玉玺半字,却表现得又对凌世的皇储身份深信不疑,由此应当可以推测至少风竞知道传国玉玺不在凰墨书的身上,否则他也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在凌世这里、更不会将凰墨书送往炎州;而关于风竞之所以知道这一点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他见过凰墨书——又或者说,是长得像凰墨书的人。”

    “你是想说,大皇女与西树和赵氏合作了?”

    面对罗允的疑问,我摇了摇头,继续道:

    “不,应该不是。先不说凰墨书与赵氏之间向来没有任何联系,光从事实的角度出发这个可能也相当勉强。毕竟若凰墨书当真与他们合作意图争夺天下,那么她早就应该设法从我的嘴里套出传国玉玺的下落并将我杀死,这样即便其并不符合继承标准也会成为当下仅剩的唯一选择,从而能够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完全没有必要将作为竞争对手的我留到现在。”

    “——所以我猜,真正合作的盟友应该就只有西树与赵氏,而凰墨书则是在西树抓人的时候被误打误撞抓住的,并且她的身上应该没有传国玉玺,否则也就不会与那么多的孩子一并被送往炎州;又或者凰墨书根本没有被西树抓住、炎州那边的只是一个幌子。......眼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站在以上任何一个立场或者角度继续深究下去,都有且只会得出一个结论。”

    罗允微微颔首,示意我道:“说下去。”

    “——赵欲杀吾而西树不从,其心虽诛然亦犹救吾。”

    说到这里,我略微停顿了些许,回想起当初那段在西树与风竞风长明周旋的日子只觉得心头涌上一阵讽刺与荒谬。毕竟如果风竞不曾违背与赵氏的约定、在我踏入营地的那一刻便将我就地斩杀,那么其长久以来的夙愿或许说不定还真的能有实现的机会。只可惜最后棋差一招、满盘皆输,过高的野望不仅让风竞亲手毁了一切,甚至还反过来救了我一命,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关于这一点的结论其实非常简单。彼时我在边境时曾经猜测过西树大肆抓走幼童的真正目的、怀疑他们是从某处得到消息后冲着我来的,而这一点也已通过了那些失踪孩子的最后去向得到了证实,再之后与风长明对峙时说的话也成功点醒了我,让我意识到了风竞容忍我的真正原因。

    ——“凰凌世!你若生在西树,为我西树王室后代,又岂会甘愿这般屈居赤凰之下?!你若为我、亲眼目睹过西树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又岂会放任自己无所作为?”

    那是就连风长明都在怨恨屈辱的过去,身为西树盟主的风竞又怎么轻易放下呢?

    同为君主,我其实能够理解风竞的心情、也能体谅他的这份不甘;但也正是因为彼此同为君主,我才更加无法容忍风竞的野心、也无法放任他的野心增长却置之不理。

    他为了他的西树,而我为了我的赤凰。相悖的立场注定了即便我们的出发点相似也永远都不可能放下彼此的仇怨握手言和,唯有永无休止的战争与压制才能维护己方的利益。

    “如今西树的阴谋既然已被挫败,天下百姓也已知道了我的下落,而炎州赵氏一族在这种前提下仍执意向天下告示凰墨书的身上带着传国玉玺,其真正的目的...恐怕就是要为了引我现身。换而言之,也就是说——”

    “——赵氏,谋/反了。”

    伴随着两道骤然重叠在了一起的声音,我与罗允对视片刻,随后不约而同地开始在一众乱糟糟的公文堆里翻找起军事地图并将其整个铺开放在了桌上,重新审视起了当下的整个局势来。

    首先毫无疑问,炎、变两州作为同属于赵氏管理的地域,其中一方的谋/反必然会导致另一方的跟随。可问题是这两州分别位于赤凰的西南角和东北方向,不仅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地、中间还有一个叛/军肆虐的钧州,又是如何做到的联系彼此的呢?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愈发骇人。因为这两州只有在不受外界阻力、又或者应该说是只有在得到了外界助力的情况下才能顺利联系彼此从而发动谋/反。

    如今赵氏虽已谋反,但我知道敌人绝不仅仅只有赵氏,相比较于明面上的箭靶,那些藏在暗处看不见的显然才更加危险。——再者如今赵氏既然能做到现在这般地步,就说明其必然已经在暗地里谋划了许久,或许是五年、又或许是十年.......总之一直等到了今日,其错综复杂的势力以及背后的军事力量想来应该已经积累到了一种非常恐怖的地步,绝非是我轻易就能瓦解的。

    看着桌上已然有些泛黄了的军事地图,我一时陷入了某种僵持之中:一是难以判定在如今五地叛军里究竟哪几支是由赵氏一族的军队伪装而成的;二是迟迟不敢妄论苍、阳两州刺史是否也有参与到这其中来。毕竟苍州王氏曾与羽都刘氏有过联姻的关系,并在刘氏倒/台/清/算之时也被牵扯到了其中,只留下已经过世了的老家主王宴宏这一支还活着,其势力早已大不如前,因此对赤凰王朝心怀怨怼也是情理之中,很难说是否已经被赵氏拉拢成为了同伙。

    真是麻烦了啊.........。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暗自长呼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之前还在为了西树的内乱而感到庆幸的自己真是个憨...那什么玩意儿,明明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居然还有心思看别人家的热闹,真是服了。

    不过相比较于我这边的烦恼,一旁的罗允的心情明现就更糟糕了许多。只见他撑在桌前,脸色越是思考就越是阴沉,到后来已经整个黑如锅底,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句咬牙切齿的写出来会被屏蔽的脏话蹦出,听得我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只能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炎州的局势纵然复杂,但其实在我看来也不是没有破解的方法,并且这个方法还非常的‘简单’,只需要杀了赵星言和赵悉达并救出凰墨书即可,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诱饵显然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至于人选方面......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有些事既然有了第一次作为开头自然也会有接下来的第二次和第三次。我在吸引敌人火力这方面倒是额外的有自知之明,现在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等罗允自己想通然后与我一起商讨起具体关于炎州方面的计划。

    虽然有些离谱,但如果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话那也挺合理的。再者炎州之所以会有现在的变动也少不了有罗允的推波助澜,早前他借着宣扬我的‘功绩’的名义在民间大肆传播流言时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引赵氏出洞,现在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只是眼下唯一令罗允放心不下的大概就是我的右腿。但比起个人心中那点无足轻重的私人感情,我与他显然都更看重眼前的大局,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称得上是一丘之貉。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罗允终于做好了抉择。

    “......炎州那边,可能需要你亲自过去一趟了。”

    “凌世明白。”我当即应下,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是罗允忍不住多看了我两眼,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替我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我会尽快写信想办法联络颢州刺史嵇承,看看能不能让他带着你混进去......炎州此行不比西树,危险程度想来你心中应该有数,务必多加小心。”

    嵇承?

    虽然有些惊讶于罗允居然要找嵇承帮忙,但我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毕竟镇西军的驻地就在颢州,而罗允又一直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会认识身为颢州刺史的嵇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再者嵇承还是赤凰九州刺史中唯二的布衣出身,虽师从名门却不染污泥、在朝廷与民间都颇有声望。

    不过嵇承早前下令严禁难民入城一事给我留下了一些不太好的印象,所以我对他的好名声一直都持有保留意见。但现在既然连罗允都这么相信对方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再介怀下去,应道:“是,多谢都督。...但凌世还有一事,希望都督能够答应。”

    “说。”

    “是关于平北军。凌世希望都督能联络平北军,让她们代为注意变州那边的动向。”

    闻言罗允沉吟片刻,转头重新看向桌上的地图,思索道:“炎变两州一族同心,确实是该提防援军,但平北那边....你是想下一步直接去打变州?”

    “不。”我答道,“事实上,凌世真正担心的是苍、阳两州。”

    说到这里,我示意罗允再一次查看了炎、变两州的地理位置,然后以臂作杆将分别位处西南角和东北方向的这两州连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将整个赤凰王朝一分为二那般,但事实远比这还要严重许多,

    “钧州叛军、恐有内贼,如今虽尚不明了,但仍需时刻警惕,避免其连成一股,致使苍、阳两州彻底失去对外的联系并最终在赵氏的围困下被吞并。而若赵氏此次得手,届时凭借他们掌控的势力、再笼络西树北狐一同前后夹击,恐怕你我皆难有一敌之力,因此还请都督尽快联络平北方面,请她们务必注意炎州动向、并设法阻止其完成合纵,避免赤凰半壁江山皆落敌手。”

    话虽如此,但此时距离羽都城破已经过去了快一年的时间,因此就连我也有些拿不准赵氏是否已经完成了合纵。刚迟疑地看了一眼罗允,却意料之外地发现他此时正看着我,脸上似有几分欣慰。

    ?

    见我视线,罗允忙咳嗽一声,收敛神色假装正经道:“平北那边,我早就已经把信寄给了田环了,虽与你所言稍有出入、但至少短时间内应该不必太过担心。”

    出入?什么出入?

    可惜不给我深究的时间,罗允便又恢复了正色,一脸严肃地问我道:“五地叛军,你知道吧?”

    我不明所以,下意识答道:“知道。”

    于是罗允又问:“那你可知道,这五地叛军都来自哪里、又是怎么划分的?各自的名号叫什么?”

    ?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搞不明白罗允这是在干什么。明明之前我们还在谈论赵氏和炎变两州,结果下一秒他就突然搞得和突击测试似的,让我一时有些发懵。

    不过虽然疑惑,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罗允的问题,回答道:“五地叛军以区域划分,从各州各地集结而来,并根据其成员发源地决定名号。——就比如西北军,其成员大多来自颢、幽、玄三地,故称西北军;此外还有东北军、西南军、东南军,以及由朱、炎、阳三州百姓组成的定南军。”

    直到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罗允才终于又放缓了脸色,眉眼里满是无法压抑的笑意,却偏生要逼着自己板着脸,生硬道:“嗯,不错,继续努力。”

    我:“.......。”

    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还反应不过来罗允的意思,其无非就是在借机考核我的能力罢了。亏得我今天还真的以为他是真的找我来一同商议对策,白瞎了那么多的忧虑,真是——

    ....要不,还是找个机会联合起席稚廉揍他一顿好了?

    我暗暗捏了捏拳头,越想越越觉得这个方案可行,视线不自觉地瞥向帐外席稚廉等候的身影,而罗允的脸色也在其顺着我视线发现了帐外之人的那一刻猛然骤变,忙掐着喉咙咳嗽了好几声将我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道:“咳咳、嗯..嗯,赵氏野心非一日之就,尤其是赵喻那个畜...处在权利顶峰的卑/鄙小人,提防他也是应该的。”

    可惜无论罗允再怎么解释,我也都已经看穿了他的本质。面对我谴责中又带着些许被欺骗的难过与伤心的视线,罗允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认命从自己一众珍藏的书籍中翻出了一本兵书递给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嘛,都多大的人了还总跑去告状......给,这本拿去送给宁光逢那臭小子吧,上次磨了我半天都没给的,这次既然栽在你手上就交给你了,真是......。”

    我接过那本兵书,草草地翻看了一眼,发现虽然并不是什么名家著作之类的,但也确实是还算不错,用来宁光逢讲解一些用兵打仗的道理和原理刚刚好,正打算谢过罗允的赠礼、却见他满脸都写着肉疼两字,便不由得又觉得几分好笑。

    本来我也没有难为罗允的意思,只是总被骗得团团转这件事让我多少有些生气,但现在看在他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也就自然而然地原谅了他,顺手推舟道:“那凌世就代宁光逢谢过都督好意了。”

    罗允挥挥手,像是真的舍不得那本兵书一样,偏过头催促道:“行行行,赶紧下去吧,本都督忙着呢。”

    但罗允又怎么可能真的舍不得这本兵书呢?这本书的内容虽然有用、但也仅仅只是对宁光逢这个阶段的初学者而言才算有用。况且宁光逢身为罗允的弟子,这本兵书到了他的手里对罗允来说也只不过是从左手换到了右手,说到底其眼下这般夸张行径不过就是在催我赶紧离开罢了。

    反正这会儿也确实是没什么事了,我也就干脆带着兵书顺着罗允的意思退了下去。而帐外等候的席稚廉也在此时自觉迎了上来,他既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我要去哪里,沉默得好似一堵没有感情的石墙般,只安静的跟在我的身后。

    关于席稚廉与罗允之间的矛盾,我其实并没有主动调解的打算。因为就算调解了也只不是在营造虚假的合家欢表象罢了,况且他俩的关系也并非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席稚廉明明讨厌罗允、却还是听从对方的命令继续潜伏在西树执行任务;而罗允明明被席稚廉讨厌,却能够领着席稚廉来找我说情——仅凭这一点、我就知道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适合我插手。

    但毕竟承了罗允的一份情、让他收下了宁光逢作为自己的弟子进行培养。于是在去找宁光逢的路上,我犹豫许久,才状似不经意间蹦出了一句:“炎州那边出了点棘手的事,需要我过去一趟。...而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记得要听罗都督的话,明白了吗?”

    这么说倒也不是担心席稚廉在我不在的时候发疯,只是怕他在我不在的时候和罗允起了不可调节的矛盾。毕竟这一次我是要去炎州充当诱饵试探赵氏与凰墨书的情况,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如果被席稚廉知道了这又是罗允计划中的一环、指不定现在就要去给罗允梆梆两拳。

    “是,殿下。”

    所幸现在的席稚廉对此还不知情,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他向来不会质疑我的任何决策,就算是我现在要求他去找罗允握手也会忠诚地执行每一项命令,不过如果我真的这么命令了席稚廉的话可能还需要额外担心一下罗允的精神问题以及事后他的手掌会不会骨折......。

    .............等等,真的没事吗?我真的可以放心地把席稚廉留在罗允这里吗?事后席稚廉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以后真的不会揍罗允吗?

    考虑到席稚廉在西树时就曾有过扬言要扒了罗允皮的前科,以及他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性格,这一路上我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指罗允的安危),到最后直接停下脚步拉着席稚廉走到一旁,叮嘱他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对罗允动手,尤其是不能当着我的面,以及在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听罗允的话,绝对不可以擅自行动。

    席稚廉:“.......。”

    席稚廉安静地听着,他在我面前总会下意识地半垂着头照顾着我的感受,而那双永恒沉寂的深褐色的眼睛也唯有在注视着我时才会染上别样的色彩,偶尔会让我产生一种他只在乎我的朦胧感。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知道席稚廉的确也只在乎我一人。

    他对于宁光逢的回应完全是出于我与宁光逢的友谊,就连偶尔与公良平等人的交际也完全是因为其与我之间的联系。对于与我不相关的其余部分,席稚廉甚至不愿多浪费一丝时间在他们的身上。

    但这样是不行的。

    如果继续放任席稚廉发展下去,或许将来会发生什么连我也无法掌控的危险故事也说不一定。

    虽然无法说出具体的原因,但冥冥中我就是一种这样的预感。为此我一直都有在有意识地设法减轻席稚廉对我的依赖、让他一点点地熟悉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也能与其他人正常的交流,避免他在失去我后做出什么疯狂的行径。

    所以——

    “记住我的话了吗?”

    席稚廉依言乖巧答道:“记住了,殿下。——在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臣绝不会动手殴打都督,更不会辱/骂他。”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我总感觉席稚廉的表情不太像是真的听进去了的样子。不过脱敏这种事总归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因此也就放宽了心,本想下意识地拍拍他的手臂、却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好像真的在训狗一样,于是生生地拐了一个弯、捏了几下自己的后颈,仿佛自己本来就只是要这么做一般,道:“那就好。...走吧。”

    “是,殿下。”

    席稚廉依旧没有任何异议,继续跟在身后默默守护着我,但那来自后背过分炙/热的视线果然无论过了多久都还是叫人难以适应,以至于最后我不得不再一次停下脚步,刚要叫席稚廉以后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我、却被突然窜出来的宁光逢打了岔。

    “咦?凰凌世?你怎么回来了?”

    我与席稚廉之间的这个话题显然是不适合让外人知道的,即便是宁光逢也不该参与到这其中来。无奈之下我只好先递给席稚廉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微一会儿再谈。而席稚廉也十分顺从,自觉收敛了所有卑微弱势的姿态,重新回归于作为我的贴身侍卫时的气势。

    看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宁光逢,我向他挥了挥手中的兵书,并将其递给了他,回答道:“任务那边已经完成了,所以就立刻回来了。...这是都督让我转交给你的兵书,有空的时候多看看,遇见不会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宁光逢闻言又惊又喜,当即便接过那本兵书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而后欢呼一声“好耶!”竟直接开始了对我的全方位吹捧,从头到脚就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放过,就差没把“圣光普照”这种词套在我的身上。

    不过我也确实不得不承认,宁光逢的马屁虽然有些夸张,但听起来还是挺受用的,而且其中很多成语的用法都用在了合适的地方,至少没有出现什么“早生贵子”之类的话,可见他这段时间在学识方面上的成长,真是可喜可贺。

    看着面前宁光逢那副傻了吧唧乐翻天的模样,就连我也不禁被感染了几分笑意,冲他玩笑道:“别只夸我呀,还有都督呢。这书可不是我从他那里求来的,而是都督让我转交给你的,还不快去好好谢谢都督?”

    宁光逢更乐了,他在油嘴滑舌方面一向无人能敌,如今有了文化加持更是翻了个倍,笑嘻嘻道:“我这不是想先好好感谢你帮我带书吗?而且再说了,咱俩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都说士别三日如隔四秋,哥们想你多说儿话怎么了?不乐意?”

    我怔了怔,刚刚还夸宁光逢学识见长没有再乱用成语,这会儿又猛地听见了一句“士别三日如隔四秋”,忍不住立即纠正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宁光逢闻言脸色一僵,抱着兵书作势要去找罗允道谢便想遁逃,末了还不忘回头让我先去河边等着给他烤鱼、而他自己则是去道完谢就过来找我,属实是把使唤人这一套给彻底玩明白了。

    偏偏我还拒绝不了宁光逢的使唤。正如他先前所说,我们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也确实是该好好联络一下感情了。

    于是我相当爽快地给宁光逢放了行,看着他一溜烟地就蹿得没了影、又默默地将那句只差一点就能说出口的“跑慢点”咽了回去,然后自觉调转方向朝着河边走去。

    片刻,又忽地想起了被险些遗忘的正事,回头看向席稚廉,问他道:“以后不要总盯着我看。...对了,你应该吃鱼的吧?有没有什么忌口不爱吃或者不能吃的?”

    席稚廉一愣,“...是。回殿下,臣没有什么忌口的。”

    “那就行。”

    我微微颔首,心中对于负责抓鱼的苦力已然有了属意。毕竟一个人干两份活确实有些勉强,但如果能有人帮忙分担一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况且如果有席稚廉在场也不会让我和宁光逢的流言有可趁之机,想想也知道三个人的相处怎么看都比两个人的暧/昧要好得多。

    而且,这也应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宁光逢烤鱼了。

    炎州此行,我虽在罗允面前说得轻松,但实际上心情却比谁都还要沉重。——赵氏之阴/狠/歹/毒、我向来深有体会,如今其既然能有胆量公然放话就为引我现身,显然早已做足了充分的准备,故此其实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到镇西军,亦不知自己今后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一眼宁光逢。

    活着、最后的结局无非就是为王。但若是死了…我闭上了眼睛,试图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一可能。

    我绝不能死——至少不该死在就连风来姐的仇都没能报的现在。

    赵氏谋逆、非一日之所就,其今日既然能有如此底气,背后定然少不了旁人的支持,而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也就仅仅只有杀死他们所有人而已。

    亡国之恨、杀父之仇,以及去年六月的叛军之乱,还有边境百姓们的苦难……凰氏一族的罪孽,自有我以一生偿还;而至于旁人的罪孽——

    ——我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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