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意思是,虽然你们直到现在也没能找到她人在哪里,但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是吗?”

    发问之人语气轻轻,说话间红豆似的蔻甲不时在梨花木桌面上来回刮蹭,活像是一只百无聊赖的猫儿正摇晃着尾巴打发时间,然而作为此人的下属,女人的心中却再清楚不过对方的脾性。

    她将头埋得极低、几乎快要抵在自己膝前那块小小的玉砖上,其身形萎如蛾卵、牙颤如筛糠,整个人都匍匐在鼾卧之虎的视线之下,冷汗不知不觉爬满了后背,浸得女人五脏六腑止不住地发颤:

    “属、属下…无能,请、主君…”

    “无能?”赵星言闻言指尖一顿,五指由浅逐深扣在桌上,掌心拂过桌面仿若爱人的亲吻般甜蜜,然而手背上的青筋却纵横如树根般根根分明,一双厉眼藏于刘海之下,几乎就要与笼罩在这间屋内的无边黑云融为一体。

    “好一个无能。”

    赵星言笑道。同样的一句话被她抵在齿间嚼了千百个轮回,缠/缠/绵/绵、只恨不爱,每每谈之,便化身为恶鬼罗刹、面目狰狞,抄起砚台向女人狠狠砸去:

    “没用的废物!”

    女人不敢多言,哪怕是被砚台砸破了头、淌出了血,也只能继续伏在地上承受赵星言的怒火。各种谩骂、斥责不绝于耳,但其话语中心所围绕着的,却是在说此刻不在现场的另外一人:

    “那小畜/生分明中了计、受了伤,掉进河里,早已是凶多吉少。我派你们沿河岸一路寻找,可你们直到现在竟连一根毛都没带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过是要你们做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罢了!无能?…哈、哈哈!废物!一帮废物——!!!!”

    此时的赵星言已接近癫狂。她砸碎了手边能砸的一切,撕烂了桌上刚刚写好的字作,将它们统统丢到女人的身上,像一个疯子般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咒骂下属们的愚蠢、憎恨她们毁掉了自己的计划——只要凰凌世死了,明明只要凰凌世死了...!她就能亲手推自己的女儿登上皇位!让这万里江山从此改为赵姓!

    还有那该死的冷许——是的,那条罗允身边最忠诚、同时也是最可恨的戏/子,只要能将凰凌世的头颅亲手带到他的面前,纵使他在军中素有鬼谋之名,也难改这既定之局!

    “叩叩。”

    “谁?!”

    赵星言厉声呵道,她眼神凶戾地盯着门板,恨不得穿过这层木头活剜了来人心肝,那森然的杀意直逼来人后颈,激得他汗毛倒竖、两股战战,竟当场软下膝盖,跪在门外哭道:

    “主、主君,不好了!叛军...叛军围城了!”

    ...

    ......

    凤义二十一年七月二日,夏。

    在镇西大都督罗允的命令下,镇西军联合朱州军队分为两股,一股负责继续牵制伪帝‘凰墨书’,防止其随时撤军回援主城;另一股则汇集了联合军队的主要力量向东快速行军,顺利挺至赵氏大本营门下。

    然南望城倚山而建,地势险要、最是易守难攻,非一般手段可以夺。罗允久攻不下,不得已只能命联合大军驻扎城外,将赵氏反贼困于南望城中已有十日之久。

    在此期间内,南望城上狼烟滚滚,似是在向外发送求援的信号,但罗允却对此毫不关心,只命人专门截/杀赵氏传/令,余下的且看天命。

    三日后,炎州突降暴雨,惊雷滚滚。一队马蹄在雨点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大军驻地,为首那人看不清面容、穿着一套漆黑锃亮的甲胄,几乎融于漫漫雨夜之中,与罗允彻夜长谈。

    一直待到次日天光破晓烛尽时,方才从帐中离开,随后罗允整顿军队向南望城正式发起总攻。

    时值小暑,因着昨夜方才下了一夜的暴雨的缘故,南望城外正是雾霭氤氲。守城士兵又困又累,忍不住蜷在墙角小作休憩,突然耳边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忙爬上城墙向外看去,只见一队铁马长枪破开薄雾直冲城门而来。

    “攻城了!!叛军攻城了!!!”

    守城士兵喊得撕心裂肺,拼了命地敲击战鼓,然而下一刻,一支利箭穿破云霄,生生将那士兵执桴【①】的右手钉在了鼓上、惨叫连连。城墙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匆匆搬来物什以防联合大军登上城墙,又害怕下一箭钉在自己脑门上,畏畏缩缩地不敢露头。

    眼见目的已经达成,黑甲人收起长弓,抽出腰间长剑,领着一队骑兵直奔南望城后门,迅速追上了外出求援的传令士兵,只见其长臂一挥,引得身后血莲争相绽开,那几名传令口中的求饶尚未来得及呼出,便洒在地上化作点点红梅。

    见此情形,赵兵心中恐惧更甚,直道是因赵氏作恶多端、为上天所不容,才会招来这等修罗降世,要取全城将士性命。

    霎时间,赵兵军心动荡不已。——联合军队的袭/击太过突然,这十三日的围困早已令她们身心俱疲。有胆小者更是直接丢下了自己的武器、缩在墙角抱头痛哭;至于胆子稍大的一些,则打起了当逃兵的主意,趁着将领们忙着指挥守城的间隙偷摸着溜下城墙,不想半路迎面撞上了姗姗来迟的赵星言,后者寒芒一点,其剑便如春笋破土般刺穿了逃兵的胸膛,亦斩灭了剩余赵兵逃亡的念头。

    “赵、是赵.......”

    赵星言只当没有听见旁人恐惧的低语。——她面色冷傲,手中长剑犹滴着鲜血,仅着一身紫金色刺史长袍登上城墙,全然不惧黑甲人随时可能射来的冷箭。

    “全体将士听令——”

    她缓缓开口,手中长剑再度一挥,竟生生砍断了鼓兵被箭钉死在战鼓上的手腕,从对方手中夺走了染血的鼓桴,朝着鼓面狠狠锤去——

    “退一步者,杀——!进一步者,赏——!”

    “若取得叛军首领头/颅者,封开/国伯,享食邑七百户,赏黄金三万两!【②】”

    鼓声阵阵,不及昨夜惊雷震耳。守城的士兵们别无他选,只能咬牙高呼誓死为主君效命。同时迅速运转起来,弯弓搭箭向联合军队发起反击,箭头上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油脂,被点燃后如雨点般倾泻而下,不多时便倒了一片攻城的士兵。

    防守得利,赵兵立时士气大涨,而这时礌石滚木【③】也已就位。——联合军队先机已失,再想攻城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然而不知为何,赵星言的心中却莫名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名在战场上穿梭的黑甲人——对方既能够一箭射中鼓兵、又杀了自己派出的传令,此等武艺、举世难得,必不可能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可赵星言却不曾听过此人的名号,也不记得镇西军里什么时候出了这等人物.......

    ...若是当初的她,或许说不定能——

    赵星言一愣,旋即厌恶地啐了一声,硬逼着自己遗忘与那人相关的回忆,再看着黑甲人的眼神愈发不善。

    ...无论如何,此人断不可留,否则日后必将成为赵氏又一心头大患。

    想到这里,赵星言再度放出狠话道:“杀黑甲人者!同取得叛军首领头/颅者,再赏三万两黄金!”

    赵兵听令,纷纷调转箭头瞄准黑甲人的方向,火箭一支紧接着又一支朝着对方袭去,满天流火璀璨如金,像一条蜿蜒的巨/蟒要将黑甲人吞入腹中。

    黑甲人不慌不忙,一手执着缰绳,以剑为盾,叮叮当当扫飞箭矢数十支,如风破竹,身如鬼/魅,竟是当着赵星言的面踏破满地黑烟扬长而去。

    “废物...!!!——废物!!!”

    赵星言气极,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攥着鼓桴又是用力一砸,鼓声如波浪般层层荡开,死死追着黑甲人的身后,却终是徒劳无力。

    待到鼓声消散之时,黑甲人也已经回到了联合军队阵前,其身后跟随的诸位骑兵亦然归队,立于罗允身侧,哪里还有方才要攻城的架势?

    是了,赵星言愤愤地想。纵使罗老狗耳聋眼黑,也不会蠢到派骑兵攻城的地步,那黑甲人分明就是个下马威!——罗允派出黑甲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要她在所有人面前丢脸!故意要杀她赵氏的锐气!

    可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不过是一条被人抛弃了的老狗,当初若没有赵氏助力,他以为就凭他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泥腿子能当上那狗屁不如的大都督吗?!...还有那个女人也是,用视如珍宝、弃时如敝履,她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昔日种种譬如昨日,赵星言不顾亲卫阻拦,扒着城墙瞪着罗允,恨不得能饮其血/肉、嚼其筋/骨,以解心头恨意,十指森森嵌入石块之中,胸口起伏不止。

    片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收起怒容,又恢复了以往矜贵高傲的模样,对着远方的罗允嘲讽道:

    “今王都沦陷、四海皆乱,盖因先帝无/道所致。百姓们被迫起/义,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皇长女心念苍生,携玉玺逃于炎州请助,是以信于赵氏。臣之忠者,自当全力以助殿下兴复家国,可汝今日举兵而伐赵——罗都督,莫不是想让国之柱/石的镇西军沦为你野心的垫脚石?”

    阵中的罗允脸色肃穆,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心也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成天追在师父屁/股后面跑的毛头小子了。

    罗允平静地看着赵星言,看着她像一个跳梁小丑那般竭力颠倒黑白,唯独在那句“国之柱/石”之后僵/硬了一瞬。

    到底是上了年纪,罗允心中如是想到。沉默片刻,他拍了拍身旁黑甲人的肩膀,示意对方主动上前。

    “去吧。”

    罗允话中似有所指,而那黑甲人得了示意,孤身策马踱出联合大军阵前,引得守城赵兵再度骚动启动。

    几名亲兵自觉将赵星言围在身后,生怕黑甲人又举起那把杀/人的长弓,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黑甲人竟迟迟没有动作。

    赵星言不明所以,她烦躁地扒开亲兵想看那可恨的黑甲人究竟要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距离的缘故,城墙下黑甲人的身形看起来略小,比起其他士兵比起……不对!

    赵星言呼吸一窒,一股凉意自脚底徒然窜至头顶,先前那种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她定眼一瞧,确定了不是因为距离的缘故,那黑甲人的身形比起周围其他联合士兵的确小了一圈不止,且脸上盖着一张同样漆黑的恶/鬼铁面,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好似在刻意遮掩着什么。

    正那时,黑甲人终于有了动作。她缓缓抬手,却并没有握住长弓,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取下了自己的头盔,一头如月般凄凉素白的发丝立时现于人前,其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是...凰凌世!?

    这怎么可能?!

    兴许是看穿赵星言心中所想,黑甲人继续摘下面具,一双细长的柳叶眼略微眯起,晨雾霭霭好似为她眸中渡了一层水光。——时光流转、四季轮回,一切都好似回到了凤义九年那个冬夜,遥想二人初见时的场景,大抵也是如现在这般,不堪回忆。

    恰逢一阵狂风骤起,两军旗帜各立一方被吹得列列作响,黑甲人咧了咧嘴,她的身形并不高大,然其话中所言却是再狂妄不过,竟当着两军的面向赵星言挑衅道:

    “乱臣贼子,既见天子盛颜,何故不行跪拜之礼?”

    赵星言方才回过神来,看着那人熟悉的模样,已然陷入了无边杀意之中,刺耳的叫骂宛如毒/蛇吐信,语气森森:

    “就凭你?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好不容易得了主子的庇护,也敢在我面前自称天子?”

    “我如何不敢自称?”

    我冷哼一声。——事到如今,所幸也没有再继续遮掩面目的必要,便干脆随手将面具扔在地上,顺带一把扯下了赵星言为其野心所作的遮/羞/布,讥讽道:

    “凰墨书,我的皇姐——凰氏的长公主,如今就在我军中。而我是凰凌世,是赤凰王朝的二皇女!是帝王之女!身上流着的是最正统不过的赤凰血脉!我若不敢自称天子,难道你们那个连半点天家荣光都没能继承的、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冒/牌/货就配吗?!”

    众目睽睽之下,赵星言自是不会承认冒充皇女一事。她梗着脖子,调转话锋,试图将矛头重新指向我:

    “可笑至极!——凰凌世!你口口声声说皇长女是假冒的,却有何证据能够证明陛下身份?...真真假假,不都是全凭你一张嘴么?说来说去,无非是在记恨陛下比你更加优秀罢了,否则,先帝早就该册你为储君了!”

    “你说得倒是大义凛然,可又曾为百姓们做过什么?...如今世间种种灾/厄皆因你一族而起,令百姓们饱受饥寒贫病之苦的是你,令百姓们流离失所的还是你,到底哪来的脸面在我这里说什么天家荣光?”

    赵星言言之凿凿、语气真切,条条罪状字字珠/玑,两军之中不乏被她说动之人,显然是提前做足了准备,就等着他日将我彻底钉/死在罪/人的耻/辱/柱上。

    不得不说,此计着实恶/毒,暴/戾/恣/睢、手/刃/同/族...有这两条罪名在身上,无论今日我成事与否,往后名声恐怕都将会因此受损,可惜她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一项。

    我凰凌世生于皇室、长于宫中,虽常年迫于赵氏淫/威隐忍不发,但从来都不是什么碌碌无为之辈。

    言语是能杀人的刀。——她能用得的,我自然也用得。

    横竖反正我已无路可退,从羽都城沦陷、父君死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与赵星言此生不能善了,于是是我向前一步,主动认下了她为我精心挑选的罪名:“你说得不错。”

    “皇室无道,而我身为皇女,身居高位却未能为百姓谋福祉——纵使千百万种理由,亦不是我逃避罪责的借口。”

    “这些,我认。”

    两军阵前亲口认罪,无异于是在自寻死路,尤其还是这样难听的罪名。——一语言尽,周遭已是一片死寂,就连那位素来高高在上的宿敌,也不禁茫然了表情。

    她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傻子,面皮上下抽动了几下,似是在嘲笑我的愚蠢,但很快,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我虽当众承认了皇室失/德,却并未将一切过错都揽于身上。…那些赵星言为我精心准备的罪名,终究还是变成了我刺向她的刀,将她描绘的假皮撕得鲜血淋漓,从此再挂不住脸上:

    “皇室沦落至此,乃是我一族咎/由/自/取,万般皆是因,我无话可说。——可赵星言,我问你,过去先帝在位时,真正垄/断朝堂、以金银交换官/位,致使天下学士无路可走的,究竟是谁!?”

    “贪/污税款,致使国库入不敷出;私下增加徭/税,坐在由百姓们尸/骨所铸的朱楼翠阁上日/日/纵/情/声/色的,是谁!?”

    “西树、北狐年年滋扰我朝边境,不仅不派兵攻打,甚至还在朝堂上请奏先帝派出使者与其亲善的,是谁!?”

    “镇西、平北两军镇守一方山河,然而为了党/派之争年年请奏裁减士兵、将省下来的军/费收于囊中的,是谁!?”

    我并没有当众明说那些人姓名,然而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回想昔日父君捧着奏折为我诵读的场景,我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睁眼看着时,眼眶已无半点湿润之意,只剩下对赵氏刻骨的恨意:

    “赵星言,你我都同样清楚,此间乱世,种种灾祸,分明是因你而起。——给我好好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人间疾苦,看看这满目疮/痍,究竟到底是因先帝一人的罪/孽,还是你的一己妄念!”

    言罢,我解下身后长弓,从箭筒中抽出一尾箭,拉满弓弦,将箭头对准了赵星言:

    “昔时昔日所受种种,今日我便以这一箭还给你!”

    “赵星言,你给我听着!不属于你的,就永远都不属于你!——有我在,你生生世世都别想称王!”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我松开箭尾,长箭立时如飞电般迅速刺向赵星言。

    众人来不及反应,那箭便已逼至赵星言面门。电光火石间,一名亲兵猛地将赵星言扑到一旁,待她重新起身时,半边左脸满是鲜血,正顺着指缝不断滴落,而在那亲兵的脖子上,一支箭正深深钉入其血肉之中,裸/露箭尾仍在微微发颤。

    “主君!”“主君!”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重新搭好了第二箭,箭头同样对准了赵星言,拉弦的右手微微发抖,却仍故作轻松道:

    “小心了,赵刺史。…接下来的这一箭,你可不会那么好运了。”

    赵星言平生最是见不得我这副得意的模样,果真被我这番气得跳脚,叫嚣的话咽了又吞,终是没敢再像之前那样站在城墙前继续骂我,捂着受伤的半张左脸冲周围的下属骂道:

    “——放箭!!愣着干什么!?一群废物,还不快放箭!!!”

    眼见城上士兵开始行动,我收好长弓,对着身后联合军队众人喊道:

    “赵/氏/逆/党/祸/乱/朝/纲、罪大恶极!今我欲为天下而杀之,还请诸君助我,斩下那赵氏狗/贼/人/头!”

    罗允率先出列,他右手执剑,剑尖直指赵星言方向,在他的带领下,镇西众人纷纷拔/出长剑,指着赵星言齐声高喊:“臣等愿为殿下效命!除赵氏逆/党,还天/地/乾/坤!——杀!!”

    “杀!!”

    “杀!!”

    我策马带头冲锋。风声掠过,竟是漫天箭雨朝着联合大军齐发,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众人笼罩其中。而流箭所至之地、火光四起,其中还混杂着诸多涂抹了金汁【④】的毒/箭,联合军队中有人不幸中招,一头栽在地上生死不明。

    我一路狂奔,身后紧紧跟着一队骑兵,赵兵箭矢竟无一支命中周边,既是运气、也是武艺,穿过火光与黑烟,直挺挺地向着南望城大门冲去。

    快了...马上就到了...!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与马蹄声交织在了一起,士兵们的嘶吼在耳畔炸开,或是为了家国、或是为了追随某人,在我身后铺出一条延绵的路,将我推向更远的前方。

    我趴在马上、尽可能伏底身子以躲避流箭,头顶上方赵兵亦行动起来,几人合力吊起沉重的滚木,只等联合军队接近便可放下,其后火油坠如流星,甫一落地便腾地焱起,将南望城变作了一座在烈火中傲然屹立的城池。

    烈火焚城,眼前此景乃是我此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但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我沉下眸子,眼睛死死城门方向,火光滚滚映红了我半边脸,几乎要将我烤得焦红,可我却丝毫没有退缩。

    城上有赵兵大喊:“她疯了吗?!骑兵怎么攻得了城?”

    我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眼见热浪与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头顶滚木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头轻吻了执剑的右手,口中低喃:“父君啊,请保佑我。”

    女儿凰凌世,虽然直到现在也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既谈不上是一代明君、也无法创造一个所有人心目中的太平盛世,或许就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还没能弄清楚,但现在我就站在复兴王朝的起点上,身后跟着的是无数与我有着同样理想的将士,正为了这天下大义与赵氏逆党奋力厮杀。

    长夜漫漫,路犹远矣,然世此生终不悔矣……父君——请保佑我吧。请您务必看着我,看着曾经在你膝下撒娇的凰凌世是如何斩下仇人的脑袋、用她们的鲜血祭奠百姓们的亡魂的吧。

    “今日——我必将斩下赵星言的人头!!”

    “杀——!!!!”

    只见那火海满天横流,赤焰顿时腾空窜起数十米高,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联合军队;赵星言脸色阴沉,看着底下数万联合大军,抬手下令赵兵加固城门,亦在此时,本该紧闭的南望城城门极其突兀地开了一条缝隙。

    “?!——是谁?!”

    城墙上的赵星言惊愕不已,而我在看清城中景象中仰天大笑不止,洞道两侧【⑤】可见另一伙人正与赵兵缠斗、或是忙着推开城门,她们个个身着灰衣,手持长刀,赫然正是当初被我和嵇承带进南望城里的那五十精兵。

    泪水不知不觉沾湿两鬓,我攥紧缰绳,高呼一声“天命在我!”,便夹/紧马肚猛地冲破火障,策马直直闯入南望城中。

    火焰撩过我的发丝、令周身泛起一阵如烧焦般的臭味,昔日梦中倒塌的羽都城,现在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我的身边。

    是的,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半个月前,在与罗允会面后,我便将公良平与五十精兵的情况告知了他,随后派遣龙子旦前去与公良平接头,与被囚/禁的嵇承和郑钜共同制定了这场攻城计划。

    换而言之,先前在城外大张旗鼓地截/杀传令不过是我和罗允在作戏罢了,目的不过就是引赵星言出/洞,从而为潜/伏在刺史府内的公良平创造时机,先除掉看守嵇承和郑钜的守卫、再带领五十精兵打开城门,如此里应外合,赵星言必败无疑。

    如今计划已成,距离讨伐赵氏只差最后一步。...战场一贯瞬息万变,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有大批赵兵朝我杀来,我当即执剑回击,奈何洞道处/人/潮太过拥挤,不仅胯/下战马寸步难行,更是让我变成了赵兵眼中移动的靶子,于是干脆弃马步行,试着向内城突围。

    “殿下!”

    公良平亦在此处。——他虽不擅长正面作战,但身法极为诡/谲,配合两把被使得出神入化的弯月短刀,一般士兵根本难以与之匹敌,见我已冲进城门,果断劈开两名挡路的赵兵,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护卫在我身侧。【⑥】

    “多谢。”

    公良平也不废话,他清楚眼下我最想知道什么,抬手替我指了一条明路:“殿下,赵贼如今就在城墙上面。”

    我点点头,顺着其手指方向看去,对眼下这如海一般混乱的人群颇为头疼,好在身后骑兵及时赶到,并在灰衣精兵的掩护下冲散不少守城赵兵,为我和公良平减轻了压力。

    “小心!是刀车!”

    循声看去,原来是赵兵推出了塞门刀车【⑦】。…虽说如今城门已开,但联合大军仍未完全破城,有此物什,倒是还能勉强抵抗一阵。

    我啐了一口,转身令道:“所有人!别管杂兵,先取赵/贼/狗/头。——良平,随我杀!”

    公良平应声得令,手持两把弯刀连斩数人,倒在地上哀嚎不止;而我则双手持剑,以扫突围,或专刺人下/腹,以节省力气为主,试图强行突破赵兵防线。

    “滚开——!别挡路——!!!”

    每每寒光闪过,必将带起一片血花,将我染得猩/红。——如此循环往复,我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又或者伤了多少人。赵兵数量众多,如蛛网缠身般扯不净也丢不掉,只能顺着城墙的方向清理,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已经没有时间再拖延下去了。若是今日让赵星言成功逃离南望城,不仅伐赵计划宣告失败,且往后再想取她性命,只怕会比现在更难万倍。

    如此想着,我暗暗咬牙,一面应对赵兵攻势,一面快速思索着破局之法,却听见身后一声暴喝,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破空声朝我们袭来。

    事发突然,公良平只来得及勉强将我扑在身/下,再松开时,楼梯上的赵兵已少了大半,定眼一看,竟是被一杆长木/仓穿成了串。

    我茫然地回头看去,见席稚廉已经赶到战场,但手中武器却不见踪影。说起来,刚刚那声暴喝也有点熟悉的样子.......

    ...看来以后我该对他好点了。

    席稚廉的这一招,堪比天/神下凡般神勇,生生吓退无数赵兵。时间紧迫,我匆匆道了一声“多谢”便继续向上赶路,席稚廉则带兵紧紧跟上,顺手从一旁死去的赵兵手里夺走砍刀,与公良平一起帮我清扫楼梯上的赵兵。

    有了这二人的帮助,我一路向上厮杀,终于赶在赵星言逃离之前登上城墙,提剑追上了她的脚步:

    赵星言身边亲兵迅速迎击,挥刀向我劈下之时被公良平和席稚廉一左一右地架住,而我则一个矮身、穿过刀剑组成的桥墩,顺利突破亲兵防线,直直冲着赵星言劈去。

    “赵贼休逃——!!”

    “!?是你——?!”

    赵星言匆忙挥剑,两剑碰撞发出‘刺啷’一声,饶是她比我年长许多,此刻也依旧被我撞得连退几步,狼狈不已。

    “——总算让我逮到你了,赵星言。”

    此时二人仍在对峙,我双手发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滚烫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发狂,看着赵星言的眼神愈发凶狠,叫嚣着势必要从她的身上撕下一块带血的肉来。

    “有些话,还是别说得太满了,凰凌世——。”

    赵星言亦咬紧牙关。她的左脸先前被我射伤,又因为擦过而显得有些凌乱,如今稍稍一动便有血液争相涌出,可她好似一无所觉,手臂阵阵发力,将剑锋一点点推离了自己:

    “今日,你我之间谁生谁死,还说不准呢——”

    短短一瞬,二人已过数招。赵星言招式阴/毒,刀刀俱劈向死角,袖中还藏了一把短剑,不时有忠心的赵兵从背后对我发起袭/击,使我被迫暂时放弃进攻,一面撤身回守,一面静待良机取她性命。

    我二人相识已久,赵星言如何会看不穿我心中所想?她勾唇冷笑,忽地加重力道朝我砍来,其势大开大合、每一个动作动写满了‘有诈’二字,令我愈发警惕,时刻提防她从暗处下手。

    又是一记横劈,我下意识撩剑格挡,抬手侧斜顺势上挑,不想赵星言的靴底不知何时弹出一把短刀,趁此机会向我腰腹处踢去。我匆匆后撤几步,不料这竟是虚晃一招,只见头顶寒光一闪,我的左眼已然看不清任何东西。

    “人啊,还是得给自己留点余路,不是么?”

    赵星言一击得手,趁我虚弱之时又连攻数招,剑剑专挑死穴刺去。我奋力格挡,却终是受视野所困,手腕、脚踝接连被刺伤,几个回合后被她挑飞武器,一脚踹飞数米。

    “殿下——!!”

    席稚廉声嘶力竭,公良平亦双目赤红,这二人联手作战,试图强行突破亲兵防线,但此时赵星言的剑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生生止住了一切救援的可能。

    胜负已定,赵星言又冲我露出了她那标志性的嘲讽笑容:“该结束了,凰凌世。”

    我捂着受伤的左眼,疼痛令我的额上渗出冷汗,喉间剑/刃更是冰冷锋利,稍微一动便划开了我的皮肤,向着更里的肌肉割去。

    赵星言傲然而立,半张左脸尽被鲜血染红,此刻仍不断滴着血迹;头上发冠亦在不知不觉中散至别处,如春般的长发随风而动,映得她整个人状似妖/魔般阴森诡异。

    “是吗?”我讥讽道,将她先前用来讽刺我的话又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有些话,还是别说得太满了,赵星言。”

    赵星言脸色一黑,抬手便要划开我的喉咙。就在这时,一直不见踪影的龙子旦飞身而上,一脚踹中了赵星言的右脸,将毫无防备的她生生踹飞出去,长剑亦掉落在地。

    我抓住时机,拔/出小腿处藏着匕首,直奔赵星言袭去。赵星言弹出袖中短剑试图回击,然而这时的龙子旦再度发力,转体抬腿猛地踢中赵星言下颚,使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

    如此千载良机,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赵星言,举起匕首就要向她心/口刺去,却见本该晕厥的赵星言居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嘴里满是血沫。

    “你这该死的...小畜/生...!!”

    许是人之将死,赵星言的反抗尤为激烈,脸上、手上都暴出根根青筋,仍不忘用两只袖剑夹击我的脖子: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我便该将你和你那下/贱的爹一起杀了——!!!”

    “——这句话,我同样还给你!”

    二者僵持不下,彼此都狰狞了表情,面上血迹混作一团,从我的左眼滴下、在她的脸上不断流淌,一如我们相互纠缠憎恨一生的命运。

    赵氏绝不会允许一个有野心的皇女登上帝位,正如我亦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摇凰氏百年江山,二者间的仇恨深如沟壑,即便没有昔日赵氏贵君之死,也迟早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回想旧时我与父君所受诸多苦难,以及父君倒在叛军刀下的场景,心中对赵星言的恨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到达了顶峰,身后赤凰图腾阵阵烫意袭来,直叫人分不清是血脉作祟、还是因为这滔天的憎恨。

    我攥紧匕首,亲眼看着匕首前端渐渐没入赵星言的胸膛,只需要再向下一点、再向下一点,我便能亲手夺走仇人性命,从此立于万人之巅,开创只属于我的盛世王朝。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受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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