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灶房内。

    两人骇人的平和。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针锋相对,一切有条不紊。宋微丝毫没有刚在药铺的毒舌辛辣,举止沉稳。莫野同样平静,对宋微态度转换毫不称奇。

    “咚咚咚咚咚……”

    菜刀有节奏的在案板上下挥动,灶台火腾腾往人脸上扑,热气灼人。

    “哗”一声,洗好的菜倒进锅中,油花四溅。宋微皱起眉头,头往后缩,手伸老长在锅中翻搅,莫野趁机递过盘子盛菜

    菜色油亮,香气勾人。

    宋微还算满意,看了眼莫野,努努下巴,道:“尝尝。”莫野拿筷子挑起片菜叶放进嘴里,咸淡适中,点头道:“不错。”

    宋微将盘子往莫野那边一推,“那就多吃点。”

    莫野看向宋微,眉头一抬。宋微瞥向菜盘,示眼神挑衅。两人是何用意,不言而明。

    静候良久,莫野退败下来,无奈笑着将盘子揽过,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菜。

    宋微挑眉,往后倒走两步靠在墙上,整个人松散明显起来,“既然你也愿意走,那明天,我送你出城。”

    这盘菜,刚才在药铺说得那些话,都是为了逼退莫野离开,既然他也愿意,那宋微也没有再针对他的理由。

    就刚刚莫野在药铺被挑衅时的沉稳冷静,和做菜时和他配合的默契,要不是有拍花子跑来的隐患,他愿意和这人当个朋友。

    莫野将菜咽下,推开盘子,“我问个问题。”

    “嗯”宋微道。

    “你怎么对周家的事这么上心?”

    莫野问出一直来的疑虑。宋微上心得有些不正常,好像周大夫是他亲爹,周骊是他亲弟一样,处处操心,暗中出力。

    宋微打量一眼莫野,看向身后的那个空盘,眼神虚散,像是看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也不急着回答,反而发问:“你知道周玉安为什么是神医吗?”

    “医术高超。”莫野不解,还能是为什么。

    宋微发笑,摇了摇头,“不是,或者说,不仅是。你今天到街上看了,街道怎么样?”

    街道怎么样?莫野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挺好的。”

    “那个街道,是周大夫一点点清理出来的”宋微道。

    莫野脱口发问,“什么?”

    “很久以前,城东是个地狱。”

    宋微神情复杂,像老人说起不愿回顾的往事,半响,垂下眸悠悠开口。

    “这里只有死人,和暂时喘着气的死人。”

    “直到八年前,周玉安带着周骊到这里逃难。人们怨恨外人,可也没什么气力去管。随便呗,在这儿的,早晚都是死人。可周玉安到这儿先是寻了处犄角旮旯的地方,还硬生生找到主儿给买下来,而后随手将周骊关进后院,出门奔到那死人堆里。”

    宋微缓缓抬头:“你见过尸体吧?一点点腐烂,散发出酸气,臭气。死人遍布,尸体层层叠叠,腐臭气味将城东完完全全笼在里面,泡透了味儿。

    苍蝇泛滥成灾,乌压压一片在空中盘旋,久久不散,嗡嗡作响,天都亮不起来。那年还多雨,死人身上的蠕虫被水冲得满地皆是。

    人活不下去,老鼠却一个比一个壮硕,泛滥成灾,大摇大摆,死人不够吃,就吃活着的那些病秧子的肉。”

    宋微将右手伸出,小指明显短了一截,“这是我病倒在床上动弹不得,老鼠生啃的。”

    “莫野皱起眉头,想起自己抹脓水的死人,下意识想呕,硬是忍住了。

    宋微继续说,“就这地方,好端端的人进来,也不能活着出去。可周玉安一声不言,赶走鼠虫,满街铺撒药粉。他初来乍到,劝不动旁人,就自己把死人一个个埋到后山,先开始人们觉得他有病,后来人们劝他别白费力气,他就温温和和地跟人家说‘没事’,继续背死人往后山埋。”

    “就这么干了一个月。鼠虫真的慢慢变少,臭气也开始变淡,几个年轻人看到希望,就跟着周玉安身后干。他见这些事有人干后,转身开始给人治病。人们这才知道,他是个大夫。”

    “他是个大夫......”宋微哽咽了,“他是个大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宋微强压着情绪,眼底带着一丝恨意:“那些年,方圆十里,没一个人敢靠近这片地方。多少人跪着求着外面的大夫能来看一眼,别让里面的老弱妇孺丢了性命。可是,一个都没有。我那时躺在床上,常常听见外面哭声轰鸣,哀嚎四起。”

    “可周玉安来了,大夫终于来了!他来得......太晚了。但......他终于来了。”宋微回忆起自己的恐惧,眼神里露出孩童般的委屈,他连忙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渐渐的,眼神恢复如常,直视莫野。

    “他来了,人命就有保障,城东数百人就有活头。别说叫他神医,叫他一声神仙都不为过。没有他,城东不会是如今这样。”

    空气陷入长久的沉默,莫野轻垂下头。怪不得,这里的人这么听周大夫的话。

    他抬起眼,看向宋微:“你当年,追随了周大夫?”

    “没有。”宋微低沉下来:“我当年父母死绝,我哥最先跟周大夫干事,可惜,还是死了。只剩下我,周大夫知道我的存在后,找到我,替我治病,每天风雨无阻给我送饭,没有他那几年照顾,我早埋在后山去了。”

    他这些年拼死拼活,与人四处结交,除了想让自己过好,给死去的家人争气以外,还有一点,就是有朝一日,能护住周家,还周大夫恩情。

    所以......

    宋微眼中锐光一闪,露出凶狠,“所以,你必须走。我不可能看着他们两人活在危险之中。”

    莫野眼眸低垂,感受到宋微依旧灼热的视线,抬起头,笑容苦涩:“没有周骊和周大夫,我也是个死人。在这件事上,我和你一样。同样不会把危险留给他们。”

    宋微审视着莫野每一丝表情,压住存疑,道:“那最好。今晚寅时三刻,街口碰头,我送你离开。”

    “多谢。”莫野有气无力,咳嗽一声,抬手送客。

    “不必。”宋微甩袖离开。

    药铺内,周骊担忧两人在后院争吵,心静不下来。周玉安瞧了一眼,“怎么了,慌慌张张。”

    “没事。”周骊抬头,看见天色残红,日头将落,可药铺内人群满满当当,他走不开。

    再一抬头,夜色竟已如墨,浓郁阴沉,透不出一点光亮。

    两人收拾着准备回屋,门口传来窸窸窣窣地脚步声,一男人奔闯进来,拽住周玉安的手,指着门外:“救救,救救……我……”

    周骊急忙上去上前,顺着男人手指方向望去,一对母女瘫坐在地上,手脚脱力。

    周玉安反手覆在男人手上,“先别急,别人带进来,慢慢说。”

    男人是街头王铁匠,方脸圆眼,平日沉默寡言,往来不多。可谁都知道,这人爱护妻女如命,能让他这般大惊失色,崩溃破防,一定是妻女重病。

    周玉安率先一步赶到妇人旁,示意王铁匠将她抱进屋内,自己则抱起女童。

    周骊将窄床腾空,铁匠与阿爹将人小心翼翼放至上面。妇人女童身子疲软,没一点力气,左歪右倒。只剩一双眼睛,半眯着,虚虚看着周骊。

    “周大夫,快救救她们娘俩,刚还好好的,突然发烧,身子烫得吓人,孩子都开始说胡话了。”铁匠嘴笨,一双眼更是睁得露出一圈白来,抓耳挠腮,就怕自己说不清楚,耽误她们。

    “别急。”周玉安细细把脉,眼神示意周骊,“先退烧。”

    铁匠再急躁,此刻也只能退到一边静静等着,意识到自己呼吸太粗重,怕扰了两位大夫,更是小心地后退到门口。

    其实两人观测病人看得专注,并未注意到铁匠。

    周骊进来诊治过不少高热,熟能生巧,稳准将针刺入,周玉安匆匆撇了一眼,起身回到桌案处开方,余光瞧见门口铁匠的局促不安,温和安抚,“放心,没事。”

    “那个。”铁匠挠着脖子,“能不能让她们在这退烧后再回去,我害怕……”铁匠脸皱在一起,挤出讨好的笑,“我知道天黑了,可……”

    “好。”周玉安笑笑,“本来就是退烧后再回,你不放心,再这儿喝完药回去也行。”

    “太好了!”铁匠拱手埋头鞠躬,“谢谢周大夫,谢谢周大夫。”想起平时是周骊熬药,又转了身子,对周骊俯身,“谢谢小骊。”

    “没事。”

    周骊受不住这样的礼,有些尴尬,急忙抓药回回后院熬煮,顺便看一下宋微他们两个。

    唉……

    想到这两人,周骊便头疼。

    后院,一片沉寂。

    周骊扫视一圈未果,竟在阿爹房内看见莫野身影。

    这就……睡了?

    宋微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见灶房锅碗上一层油光,也不稀奇,宋微可不是个会客气的主儿。

    周骊开火煎药,静看药材在水中咕嘟翻滚,等候水色浓稠,端出院门,可踏进药铺却发现,怎么又多了两个!?

    看情形也是发热。

    零星一点睡意被激醒,周骊看向阿爹。阿爹还在对新来的病人说:“没事。”

    只是看向他的时候,眸光阴沉,如同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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