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看到周骊，眼睛欣喜睁圆，大步跨走到跟前，“小骊，我来就好，我来就好。”
说完扭身小跑回妇人面前，蹲下身子，将碗吹了又吹，方才放在妇人嘴边。妇人轻轻摇头，眼神慈爱看向小崽，示意铁匠。铁匠眉头一拧，可又不敢耽误，手一斜，将碗递在幼童嘴边。
药味太苦，幼童执拗不肯喝下，啜泣声渐渐传来，可太过虚弱挣扎不了，只能左右歪头躲避。妇人在旁边虚虚皱眉，铁匠一着急，捏开小孩的嘴，“咕咚”一声灌了下去。
明明是一副温馨场景，可周骊却眉头轻皱。
铁匠面色涨红，大口喘气，胸前不断起伏着。他知道这是因为过于急促导致，可内心却有另种担忧。
“小骊。”周玉安收起银针唤着他，“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熬药。”
周骊走到半途，周玉安起身相会，到跟前俯身悄声说：“看着铁匠那家，要是有什么情况，立马到后院叫我。”
“爹，他们是不是......”周骊想问个实际，可看见周玉安面色阴云密布，话咽了回去，轻声道“好。”
新来两人状态比铁匠一家好些，仰着身子靠在墙上，难受得直哼哼，见周骊过去，还有力气说话，“小骊啊，太难受了。头快裂了。”
“我浑身酸疼啊。怎么了这是？”
两人哼唧着，周骊也不好直接给出回应，思来想去，学着阿爹样子安慰一句，：“没事。”
“我有力气了。”妇人轻软软说了一句，用手撑床勉强坐直身子，转转脖子，露出温婉笑意对铁匠说，“真的好些了。”
抬手又将女童揽进怀里，摸摸额头，笑容更灿烂些，“小崽也不烫了。”
铁匠挺身站起，拍拍身子上的灰，傻笑着，眼神晶亮，“好，好好。”像是回过神，长舒了口气，上前握住妇人的手，一脸后怕，“吓死我了。”
“傻不傻。”妇人温柔嗔怪着，铁匠一把抱起小童，对着周骊微微躬身，“小骊，谢谢，太谢谢你了。你爹不在，替我说一声，我们就回去了。”
眼瞧铁匠一家要迈出大门，周骊心一提，出口叫住两人：“等等！”
铁匠夫妇面面相觑，回过头疑惑问道：“怎么了？”
周骊的心开始跳，食指在拇指上轻掐，停顿片刻，轻声开口：“等我爹出来再抓两副药吧。”
“噢，好好好，多谢。”铁匠豁然开朗，搀扶妻女重新落座，夫妻手握着手，温情脉脉。
周骊看进眼里，朝铁匠一家淡淡一笑，转过了头。
这样说就可以了吧？那等会，又该用什么借口把他们留下？
不久后，周玉安端药进屋，铁匠笑意满面，“周大夫，都退烧了，没事了。小骊说要给再开两副药是吧。”
周玉安瞥向周骊，看见他眼神流露忧愁，一边将药递过去，一边温和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对铁匠说道：“对，稍等一下。”
新来的两人将药自主喝下，不再躁动。周玉安去给妇人细细诊脉，像是满意，嘱咐两句便去书案处开方。正当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时，女童突然“哇”一声呕吐起来。
糊状物质哗哗掉在地上，酸气渐渐弥漫在狭小的药铺之中。旁边刚喝完药的两人瞬间干呕起来，铁匠着急，左脚拌右脚踉跄着扑到窄床边把女童抱起，妇人顾不上自身，凑上前摸着女童的脸，急急发问：“怎么了？怎么了？”
周玉安豁然起身，蹲在女童身边，见女童双眼迷离，摸向额头，眸光猛地一沉。周骊跟上在前，见阿爹如此神色心中一紧，转头对妇人急问：“你呢，还发热吗？”
妇人满心满眼全在孩子身上，对周骊的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摸向自己额头，眼中露出震惊：“怎么会......”
铁匠摸向妇人额头，面色一顿，声音开始哆嗦：“刚不是退热了吗？怎么会......”
话音未落，门口又缓缓走进一对老人，也是虚弱无力，面色发红。
窄床上两人刚还哼唧，如今猛然紧张起来，绷直身子，直勾勾看向周家两人，满目无措。
药铺沉默下来，所有人默契地闭上嘴巴，一股淡淡的恐惧在这四四方方的药铺里，升起，弥漫......
后院，屋内
天色浓郁，浑作一团。后院的门缝里却流出一丝光亮，在地上左右晃荡，打破死气沉沉的冬夜。
莫野盯着地面上的光，缓缓抬眼，看向光亮流出的地方，叹了口气。
周骊前脚出去，周大夫后脚又进来，两人一进一出，看起来有彻夜不眠的架势，这让他怎么走？
新衣服已经装好，他没什么要拿的东西。不知道宋微是不是真的替他安排好了一切。靠别人总是靠不住的，大不了从城西那条洞再钻回去，围着墙绕上一大圈走出去。夜黑风高，无星无月，再合适不过。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
“唉......”又是一声萧条地叹息。
城东街口
宋微拽着驴车愤愤骂着，驴脾气还真是驴脾气，说不走就不走。他从周家出来就去找了家养畜牲的借了辆驴车，走到现在，才刚刚能看到街口。
"周骊。”他停下来指着驴，“你跟周骊一个德行。”过会儿像是气不过，又说道：“那龟儿子今天要是不走，老子，老子就把他......”
话未说完，他半弯身子，双手撑腿，对着地面大口喘气，“不行了，歇会儿......”
抬抬眼皮，街道中央也就剩两里地。宋微心一横，索性将绳子在腰上一缠，打个活扣。这样，绳子一端绑着驴，一端绑着他，他双手紧紧抓住绳子，一步一拖往前走着。驴哼哼地叫，叫声在黑夜回荡，宋微在心里骂，从周骊骂到莫野，最后还是在骂莫野。
他终于拖着驴走到街道，口干舌燥，刺骨的冬风在他面前都温柔起来，只有凉意。宋微抬手抹汗，手从嘴唇掠过，不久，一股淡淡的甜腥味漫到嘴里。
他用手一沾，原来是嘴巴太干，刚手擦时蹭掉了皮。宋微眼一横，噔这头不知好歹的大爷驴，啐了一句，“狗东西，下次把你做成肉汤喝。”
将驴车停在正中央，卸下缠腰绳，绕在手上，宋微四处扫了一圈，也看不清什么，无奈撇嘴。
“那臭小子最好别放我鸽子……”
他一边碎念着，一边踩着脚板蹬上驴车，车木板吱呀呀响着，驴背感受到重量，不安躁动起来，四个蹄子原地不断踏步，晃地躺在板上的宋微一颠一颠。
“别晃！”他狠狠给了驴屁股一脚，驴委屈哼一声，消停下来。
夜色静谧辽阔，体力透支的宋微看着看着，便迷瞪起来，小小鼾声在夜色中回荡……
药铺内
周骊再次给妇人施针，旁边两位老人安静坐在周骊身边等候。
周玉安一边给女童诊断，一边取药去预备后院煎熬。
之前的两个男人出奇安静，更可能，是害怕了。
“完了。”
男人心里想，可却不敢说。药铺此刻看似平静，但这份平静比那糊窗户的纸还要脆弱，都不用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这里的人崩溃破防。
这不是平静，是压抑。所有人都压抑着恐惧和对猜想的绝望。可纵使嘴压抑住了，死气和消沉，还是会从每个人的眼里跑出来。
视线每一次对碰，死气又会扩大一点，所以每个人都盯着面前一个点，互不干扰。
只有周家两人起身时，期盼地看上一眼，再速速收回。
“爹……”周骊声音极轻，可在此刻的药铺里格外清晰，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抿住嘴，无视那些视线，走到周玉安身边，声音几乎只剩气音，却也能听出里面的颤抖，“热，退不下。”
周玉安早料到这最坏结局，拍着周骊肩膀，稳住他心绪，道一声：“没事。”
后门彻底敞开，两人不断进出后院熬药取药，可其实，一无进展。
众人反复发热，眼神渐渐混浊，神情开始麻木。唯一清醒看着这一切的王铁匠，也在妻女第三次发热中崩溃起来。
双手扶头，懊恼蹲在地上。
可周家两人顾不他。
因为药铺此时又多添一人，症状趋同，也是高热不退。
周骊定在药铺中央，双手无力，这么多人，这么多回，他一直都在做无用功。针扎了又扎，可没一点作用。
他已经不知道是病难治还是他无用。学医这近一个月的溃败感，在此刻突如其来。
周玉安见周骊定住不动，知道是心绪烦愁，便多做事情帮忙分担。头一次遇到棘手情况，崩溃也是难免之中。
只是他在这儿看针，这药谁去煎呢？
正忧愁着，莫野踱步到后门门口，懵懂看向周玉安。
难怪大半夜两人还不回去休息，让他走不成，原来药铺还有这么多人？身上都扎着针？怎么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
莫野不解打量着眼前一切，看到众人面色泛红和周骊眼底的担忧时，明白不太对了。
抬头瞧一眼外面浓墨般的天色，莫野眉头一紧，可也顾不上许多，转身接过周大夫药方，去周骊身边道：“我认字不多，你来抓药，我去熬。”
莫野神色坚定，周骊也有了些士气，道了声“好。”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许是药汤有了作用，妇人的热再一次退下来，眼瞅着没有反复迹象。所以人似是看到希望，紧盯周大夫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嗯，没事了。”周玉安双手撑在腿上，眼神露喜看向周骊莫野两人。
“太好了！”
众人因为虚弱只能低呼，药铺僵滞的气氛缓缓流动，不久后陆续眯起眼，发出细碎的鼾声。
“嘭”一声，前门大开，众人惊醒。周骊抬头一看，宋微气势汹汹冲进来，眼神直勾勾盯着莫野，手攥成拳，一步步逼近。
他要干什么？
周骊心中一紧，不由得走到宋微身前，拦住他脚步，“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宋微压低声音反讽一笑，头微歪盯着莫野，“去问那乞丐啊，一脸孬样，天天躲你背后算什么本事。”
莫野深吸口气上前解释，宋微一抬手便把他推开，咬着牙根挤出声音，恶狠狠地：“你怎么跟我说的，忘了？还是想赖在这儿不走？怎么，以为跑到药铺里面我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周骊在乱麻中找到头绪，身子往右一挪，彻底挡住宋微视线，发出质问：“你想今天把他送走？”见宋微不耐烦又扭身看向莫野，“你想不告而别？”
这两人到底在计划什么？难怪下午说一块做饭？合着商量好把他和爹蒙在鼓里？
宋微恨铁不成钢，索性挑明：“对，我就是要把他送走。他怎么可以留这！？”
“不，是我自己要走。”莫野声音低沉。
宋微愈发来气，太阳穴青筋隐隐可现，鄙夷道：“你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周玉安眼见三人将要失控，放下病人，走过来皱眉说道：“这里是吵架的地方吗？”
三人剑拔弩张气氛被迫缓和下来。
周骊忍着别扭，对宋微冷淡说道：“药铺来了几个病人，高热反复不退，忙到现在。”
转头看向莫野，蹙了眉，不想多言，去了柜台。
莫野想拉住他解释，却是拽了个空。
“高热？反复？”
宋微对这几个字敏感，转过身子。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靠着，面色微微泛红，像是虚弱，像是力竭，也像是乏困，纷纷半眯着眼，虚虚的看向他。地上还有一滩呕吐物，隐隐生出酸气……
宋微被画面冲击到，腮帮子抽了抽。
“周大夫。”他声音软弱下来，像是想起往昔，“会不会，会不会是疫......”
他不敢再往下说，八年前那四处哀鸣的哭声仿佛又一次响起，手开始轻微打颤，他迫切地需要周玉安给一个肯定答复。
周玉安轻轻摇头：“本来我也以为是，可那铁匠妻女双双病倒，他却无碍，我们几人与病患接触也没什么反应，很有可能只是普通风寒。以往这种大规模的，也不是没有，过一阵就好了。”
宋微像是噩梦初醒，长舒口气，“那就好。”
莫野也跟着舒气。
见两个孩子眉眼舒展，周玉安淡淡一笑，转过身，目光冷毅。
狭窄的小巷上方，天空广袤而灰沉，似一副水墨图化在进水里，墨汁倾泄、晕染、稀释，化作此时薄而淡的乌云。
天，注定要阴了。
说完扭身小跑回妇人面前，蹲下身子，将碗吹了又吹，方才放在妇人嘴边。妇人轻轻摇头，眼神慈爱看向小崽，示意铁匠。铁匠眉头一拧，可又不敢耽误，手一斜，将碗递在幼童嘴边。
药味太苦，幼童执拗不肯喝下，啜泣声渐渐传来，可太过虚弱挣扎不了，只能左右歪头躲避。妇人在旁边虚虚皱眉，铁匠一着急，捏开小孩的嘴，“咕咚”一声灌了下去。
明明是一副温馨场景，可周骊却眉头轻皱。
铁匠面色涨红，大口喘气，胸前不断起伏着。他知道这是因为过于急促导致，可内心却有另种担忧。
“小骊。”周玉安收起银针唤着他，“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熬药。”
周骊走到半途，周玉安起身相会，到跟前俯身悄声说：“看着铁匠那家，要是有什么情况，立马到后院叫我。”
“爹，他们是不是......”周骊想问个实际，可看见周玉安面色阴云密布，话咽了回去，轻声道“好。”
新来两人状态比铁匠一家好些，仰着身子靠在墙上，难受得直哼哼，见周骊过去，还有力气说话，“小骊啊，太难受了。头快裂了。”
“我浑身酸疼啊。怎么了这是？”
两人哼唧着，周骊也不好直接给出回应，思来想去，学着阿爹样子安慰一句，：“没事。”
“我有力气了。”妇人轻软软说了一句，用手撑床勉强坐直身子，转转脖子，露出温婉笑意对铁匠说，“真的好些了。”
抬手又将女童揽进怀里，摸摸额头，笑容更灿烂些，“小崽也不烫了。”
铁匠挺身站起，拍拍身子上的灰，傻笑着，眼神晶亮，“好，好好。”像是回过神，长舒了口气，上前握住妇人的手，一脸后怕，“吓死我了。”
“傻不傻。”妇人温柔嗔怪着，铁匠一把抱起小童，对着周骊微微躬身，“小骊，谢谢，太谢谢你了。你爹不在，替我说一声，我们就回去了。”
眼瞧铁匠一家要迈出大门，周骊心一提，出口叫住两人：“等等！”
铁匠夫妇面面相觑，回过头疑惑问道：“怎么了？”
周骊的心开始跳，食指在拇指上轻掐，停顿片刻，轻声开口：“等我爹出来再抓两副药吧。”
“噢，好好好，多谢。”铁匠豁然开朗，搀扶妻女重新落座，夫妻手握着手，温情脉脉。
周骊看进眼里，朝铁匠一家淡淡一笑，转过了头。
这样说就可以了吧？那等会，又该用什么借口把他们留下？
不久后，周玉安端药进屋，铁匠笑意满面，“周大夫，都退烧了，没事了。小骊说要给再开两副药是吧。”
周玉安瞥向周骊，看见他眼神流露忧愁，一边将药递过去，一边温和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对铁匠说道：“对，稍等一下。”
新来的两人将药自主喝下，不再躁动。周玉安去给妇人细细诊脉，像是满意，嘱咐两句便去书案处开方。正当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时，女童突然“哇”一声呕吐起来。
糊状物质哗哗掉在地上，酸气渐渐弥漫在狭小的药铺之中。旁边刚喝完药的两人瞬间干呕起来，铁匠着急，左脚拌右脚踉跄着扑到窄床边把女童抱起，妇人顾不上自身，凑上前摸着女童的脸，急急发问：“怎么了？怎么了？”
周玉安豁然起身，蹲在女童身边，见女童双眼迷离，摸向额头，眸光猛地一沉。周骊跟上在前，见阿爹如此神色心中一紧，转头对妇人急问：“你呢，还发热吗？”
妇人满心满眼全在孩子身上，对周骊的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摸向自己额头，眼中露出震惊：“怎么会......”
铁匠摸向妇人额头，面色一顿，声音开始哆嗦：“刚不是退热了吗？怎么会......”
话音未落，门口又缓缓走进一对老人，也是虚弱无力，面色发红。
窄床上两人刚还哼唧，如今猛然紧张起来，绷直身子，直勾勾看向周家两人，满目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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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野盯着地面上的光，缓缓抬眼，看向光亮流出的地方，叹了口气。
周骊前脚出去，周大夫后脚又进来，两人一进一出，看起来有彻夜不眠的架势，这让他怎么走？
新衣服已经装好，他没什么要拿的东西。不知道宋微是不是真的替他安排好了一切。靠别人总是靠不住的，大不了从城西那条洞再钻回去，围着墙绕上一大圈走出去。夜黑风高，无星无月，再合适不过。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
“唉......”又是一声萧条地叹息。
城东街口
宋微拽着驴车愤愤骂着，驴脾气还真是驴脾气，说不走就不走。他从周家出来就去找了家养畜牲的借了辆驴车，走到现在，才刚刚能看到街口。
"周骊。”他停下来指着驴，“你跟周骊一个德行。”过会儿像是气不过，又说道：“那龟儿子今天要是不走，老子，老子就把他......”
话未说完，他半弯身子，双手撑腿，对着地面大口喘气，“不行了，歇会儿......”
抬抬眼皮，街道中央也就剩两里地。宋微心一横，索性将绳子在腰上一缠，打个活扣。这样，绳子一端绑着驴，一端绑着他，他双手紧紧抓住绳子，一步一拖往前走着。驴哼哼地叫，叫声在黑夜回荡，宋微在心里骂，从周骊骂到莫野，最后还是在骂莫野。
他终于拖着驴走到街道，口干舌燥，刺骨的冬风在他面前都温柔起来，只有凉意。宋微抬手抹汗，手从嘴唇掠过，不久，一股淡淡的甜腥味漫到嘴里。
他用手一沾，原来是嘴巴太干，刚手擦时蹭掉了皮。宋微眼一横，噔这头不知好歹的大爷驴，啐了一句，“狗东西，下次把你做成肉汤喝。”
将驴车停在正中央，卸下缠腰绳，绕在手上，宋微四处扫了一圈，也看不清什么，无奈撇嘴。
“那臭小子最好别放我鸽子……”
他一边碎念着，一边踩着脚板蹬上驴车，车木板吱呀呀响着，驴背感受到重量，不安躁动起来，四个蹄子原地不断踏步，晃地躺在板上的宋微一颠一颠。
“别晃！”他狠狠给了驴屁股一脚，驴委屈哼一声，消停下来。
夜色静谧辽阔，体力透支的宋微看着看着，便迷瞪起来，小小鼾声在夜色中回荡……
药铺内
周骊再次给妇人施针，旁边两位老人安静坐在周骊身边等候。
周玉安一边给女童诊断，一边取药去预备后院煎熬。
之前的两个男人出奇安静，更可能，是害怕了。
“完了。”
男人心里想，可却不敢说。药铺此刻看似平静，但这份平静比那糊窗户的纸还要脆弱，都不用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这里的人崩溃破防。
这不是平静，是压抑。所有人都压抑着恐惧和对猜想的绝望。可纵使嘴压抑住了，死气和消沉，还是会从每个人的眼里跑出来。
视线每一次对碰，死气又会扩大一点，所以每个人都盯着面前一个点，互不干扰。
只有周家两人起身时，期盼地看上一眼，再速速收回。
“爹……”周骊声音极轻，可在此刻的药铺里格外清晰，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抿住嘴，无视那些视线，走到周玉安身边，声音几乎只剩气音，却也能听出里面的颤抖，“热，退不下。”
周玉安早料到这最坏结局，拍着周骊肩膀，稳住他心绪，道一声：“没事。”
后门彻底敞开，两人不断进出后院熬药取药，可其实，一无进展。
众人反复发热，眼神渐渐混浊，神情开始麻木。唯一清醒看着这一切的王铁匠，也在妻女第三次发热中崩溃起来。
双手扶头，懊恼蹲在地上。
可周家两人顾不他。
因为药铺此时又多添一人，症状趋同，也是高热不退。
周骊定在药铺中央，双手无力，这么多人，这么多回，他一直都在做无用功。针扎了又扎，可没一点作用。
他已经不知道是病难治还是他无用。学医这近一个月的溃败感，在此刻突如其来。
周玉安见周骊定住不动，知道是心绪烦愁，便多做事情帮忙分担。头一次遇到棘手情况，崩溃也是难免之中。
只是他在这儿看针，这药谁去煎呢？
正忧愁着，莫野踱步到后门门口，懵懂看向周玉安。
难怪大半夜两人还不回去休息，让他走不成，原来药铺还有这么多人？身上都扎着针？怎么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
莫野不解打量着眼前一切，看到众人面色泛红和周骊眼底的担忧时，明白不太对了。
抬头瞧一眼外面浓墨般的天色，莫野眉头一紧，可也顾不上许多，转身接过周大夫药方，去周骊身边道：“我认字不多，你来抓药，我去熬。”
莫野神色坚定，周骊也有了些士气，道了声“好。”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许是药汤有了作用，妇人的热再一次退下来，眼瞅着没有反复迹象。所以人似是看到希望，紧盯周大夫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嗯，没事了。”周玉安双手撑在腿上，眼神露喜看向周骊莫野两人。
“太好了！”
众人因为虚弱只能低呼，药铺僵滞的气氛缓缓流动，不久后陆续眯起眼，发出细碎的鼾声。
“嘭”一声，前门大开，众人惊醒。周骊抬头一看，宋微气势汹汹冲进来，眼神直勾勾盯着莫野，手攥成拳，一步步逼近。
他要干什么？
周骊心中一紧，不由得走到宋微身前，拦住他脚步，“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宋微压低声音反讽一笑，头微歪盯着莫野，“去问那乞丐啊，一脸孬样，天天躲你背后算什么本事。”
莫野深吸口气上前解释，宋微一抬手便把他推开，咬着牙根挤出声音，恶狠狠地：“你怎么跟我说的，忘了？还是想赖在这儿不走？怎么，以为跑到药铺里面我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周骊在乱麻中找到头绪，身子往右一挪，彻底挡住宋微视线，发出质问：“你想今天把他送走？”见宋微不耐烦又扭身看向莫野，“你想不告而别？”
这两人到底在计划什么？难怪下午说一块做饭？合着商量好把他和爹蒙在鼓里？
宋微恨铁不成钢，索性挑明：“对，我就是要把他送走。他怎么可以留这！？”
“不，是我自己要走。”莫野声音低沉。
宋微愈发来气，太阳穴青筋隐隐可现，鄙夷道：“你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周玉安眼见三人将要失控，放下病人，走过来皱眉说道：“这里是吵架的地方吗？”
三人剑拔弩张气氛被迫缓和下来。
周骊忍着别扭，对宋微冷淡说道：“药铺来了几个病人，高热反复不退，忙到现在。”
转头看向莫野，蹙了眉，不想多言，去了柜台。
莫野想拉住他解释，却是拽了个空。
“高热？反复？”
宋微对这几个字敏感，转过身子。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靠着，面色微微泛红，像是虚弱，像是力竭，也像是乏困，纷纷半眯着眼，虚虚的看向他。地上还有一滩呕吐物，隐隐生出酸气……
宋微被画面冲击到，腮帮子抽了抽。
“周大夫。”他声音软弱下来，像是想起往昔，“会不会，会不会是疫......”
他不敢再往下说，八年前那四处哀鸣的哭声仿佛又一次响起，手开始轻微打颤，他迫切地需要周玉安给一个肯定答复。
周玉安轻轻摇头：“本来我也以为是，可那铁匠妻女双双病倒，他却无碍，我们几人与病患接触也没什么反应，很有可能只是普通风寒。以往这种大规模的，也不是没有，过一阵就好了。”
宋微像是噩梦初醒，长舒口气，“那就好。”
莫野也跟着舒气。
见两个孩子眉眼舒展，周玉安淡淡一笑，转过身，目光冷毅。
狭窄的小巷上方，天空广袤而灰沉，似一副水墨图化在进水里，墨汁倾泄、晕染、稀释，化作此时薄而淡的乌云。
天，注定要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