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有救,周骊仅晃神一瞬,连推周玉安手臂,着急哽咽:“爹,救他。”

    “老张!”李婶又是一声急呼,只见张叔虚弱无力,也倒在地上。

    李婶扶住张叔肩膀,撑着男人身子,慌乱道:“我家这个病秧子本来就是发热来看病,谁知道碰见这么些龟孙,周大夫,你救救他。”

    人群一阵骚乱。

    周玉安道了句“去药铺”,登时拦腰将莫野抱起,宋微也把周骊抬肩上背,人们随即举高火把,开出一条路来。

    火光昏黄,几人在一张张明暗交杂的脸庞中,在一双双急切担忧的眼睛中,急急走去。

    周骊冰寒的身体在这股隐隐的热意中松懈下来,心神安稳落地,眼前一黑,瞬间晕了过去。

    宋微看到周骊的手脱垂至两边,以为受了什么内伤,冷汗直冒,身子弯得更低,手抓更紧,生怕他摔在地上,彻底没救。

    药铺灯火通明,周玉安忘记自己是怎么压住跳动异常的心跳,在三人身边流转。

    好在,天亮时病人高热褪去,李婶将人带离。

    他还请李婶传出消息:要是并非急病重病,还请耐心等候几日,他记得大家人情,日后一定答谢。

    李婶也有孩子,看见周玉安憔悴的脸,连声答应。

    目送李婶离去,周玉安关紧药铺前门,回到两个孩子身边,沉默忙碌。

    三日,整整三日,周玉安与宋微不眠不休,勉勉强强,捡回两条命。

    两人对坐在床两边,面目皆是呆怔。在确保两人安然无事后,宋微眼神一晃,泪珠子脆生生掉了下来。

    他用力一抹,转过身,手撑在床沿上,发出这三天来唯一一句抱怨,“这两人,怎么这么不要命?”

    他和周大夫听了李婶简单叙述当时情况,哪怕是听都觉得胆战心惊。

    他们明明可以等人过来,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明明……

    明明他可以快一点到,再快一点到。

    宋微指尖扣得发白,满是懊悔。

    周玉安看着周骊,也是双目涌泪,后背仍是一阵恶寒。他后怕,怕周骊真送了命去。

    当时李婶来找到他时,不敢述说实情,只说周骊受伤,他起初也只是有些着急。直到看见周骊奄奄一息被捏在手上,心控制不住地抽痛,他才意识到:天塌了。

    这几天,他给周骊擦去身上的污腥,边擦手边颤,只觉得这血红得刺眼,红得让人心惊。

    周玉安细细瞧着周骊抿紧的嘴,发皱的眉心,像在做什么噩梦。忍不住抬手替他舒展眉间,捋顺脸颊被汗粘湿的头发,轻叹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像是在为自己庆幸,语气半喜半哀。

    “不要!”

    周骊突然惊呼,身子开始抽动,头剧烈摇晃。猛地,只见他一个挺身,身体腾地坐直,双眼睁大,汗水密布。

    “爹!宋微!”

    他紧紧抓住两人的手,“拍花子来了!快!快!”

    两人闻声落泪,抬手覆在他手上,周玉安另只手轻轻抚摸周骊后背,“已经没事了,你看,在家呢,我们在家。”

    宋微咬紧牙根,说不出话,恨不得冲上后山,一刀砍断那伙贼人的脖子。

    周骊剧烈起伏的胸口顿住,眼神空空转了一圈,渐渐清醒:“对哦,回来了。刚才是梦。”

    思忖半响后,余光瞥见脸上裹满布条的莫野,又挺直身子,凑上前着急道:“他呢?他怎么样?他受伤好重。”

    周骊仍对莫野满身的血感到恐惧,手不受控颤了颤,周玉安一把抓紧,“别怕,莫野没事。”

    “放心吧,这小子命大,死不了。”宋微苦涩笑了笑,“你先好起来就行。”

    “那就好。”

    周骊长舒口气,眼神移到院外。

    此时正是响午,院墙上有两三只麻雀叽叽喳喳抖着脚,不时转头梳理羽毛,蹦蹦跳跳,享受这难得的丝丝暖意。

    他视线抬高,直视澄明的太阳,另两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久后,只听他轻轻叹了句:“真幸运。”

    司空见惯的景色,在劫后余生的人看来,都是莫大奖赏。

    可却也生出另一种感叹:人命太轻,像草一样易折,轻轻捏住就死了,回天乏术……

    周骊本就没受什么重伤,清醒过来没两天就能下床,宋微还答应城西老板找杂工干活,药铺也是一团乱麻。

    如此,便是他照顾莫野,周玉安继续回归药铺诊治,宋微去干自己的事情,宛如最初。

    唯一不同的,是周骊经常搬把凳子,静静坐在院中仅剩树枝的玉兰树下,消沉发呆。

    周玉安几次三番上前宽慰,不起作用,宋微也常抽空看他,带上些新奇玩意,可周骊只是淡淡笑一笑,便放在一旁,不去理会。

    无奈,周玉安只好把他带到药铺,希望能让琐事散去他的思虑,莫要忧思过度,伤了脾胃。

    周骊拼死救人一事早被李婶传开,何况那日众人眼见为实,周骊一到药铺便引起众人关注,纷纷上来问候。

    可那日明明是他给大家添下麻烦,他涨红着脸,有些羞愧,诚心诚意鞠了一躬:“那日,多谢大家相救。”

    “说这干什么,还能让拍花子在咱这儿造反不成!?”其中一男人粗着嗓子喊。

    “是啊,要是从咱这儿当街掳走一个孩子,还得了?”

    “偷孩子就该当场打死,算是便宜他们了。”一女人咬牙切齿,面目憎恶。

    李婶也在其中,她来取张叔后续的药,纳闷道:“可那人怎么知道我有个儿子呢?”

    “猜的呗。”其他人探个脑袋附和。

    周骊道:“之前有个外乡人到这儿看病,或许是他被刘双收买,打探消息。”

    记得那天外乡人也躺在地上,还被刘双等人带走,应该是同伙。

    “真可恨啊。”

    众人眼里怒火犹在,话锋一转,不知谁又提到周骊。“不过小骊怎么这么勇啊,李婶说你夺刀就一个人冲上去对那些人了?”

    显然,英雄戏码人人喜闻乐见。这可是活生生的事儿,比话本有意思多了。

    “不止,我过去时候,那人脸上都是血,肯定都小骊打的。”李婶嘟着嘴,满脸骄傲。

    “我记得过去时候看见那些人胳膊也都血刺呼啦的,也是小骊拿刀砍得啊?”一女人好奇求证,其他人也屏息,渴望听些精彩细节。

    “肯定啊,除了小骊还有谁啊?”李婶笑着,对周骊使个眼色,“咱城东这是多了个英雄啊。”

    “周家不得了哦。”

    人群熙攘着,周骊只瞧见周玉安脸色变了又变,一双手捏紧又放开,貌似在紧张。

    “阿爹肯定是吓坏了。”

    周骊心想,于是开口阻断这场闲聊,还未开口,周玉安起身徐徐走来,立在众人之中,弯下身来:“各位救子之恩,没齿难忘。”

    人群见周玉安如此郑重行礼,愣了一瞬,随即一对年长夫妇站了出来,指着在座一个个人:“谁的孩子都得救,谁的孩子都不能少,客气什么。”

    “我们最初的命,不也是周大夫你一个个救回来的?”另有人开口,“说这些生分话干什么呢。”

    周玉安顿了顿,点了点头,转口又道:“还有一件事。”

    人群静立聆听。

    “莫野那孩子既然从拍花子手里救回来,以后就是我们周家的人。还请大家做个见证,周莫野,日后就是我的义子,是周骊的义兄,是周家一份子,也是城东一份子。”

    话语落地有声,决定置子无悔,周围静默片刻,随即纷纷送上恭贺:“好好好!喜得贵子!”

    周骊确保所言为真后,久违面露喜色,恨不得拽着周莫野耳朵告诉他这个喜事,可人还未醒,只能先压住喜悦,忙好眼前之事。

    药铺几日未开,人群如鱼潮一般涌来又离开,离开又涌来,不知忙了多久,直到天色黯淡,露出深沉,人群方才彻底离散。

    周骊奔回后院,叹下口气,人还没醒。

    “爹,明天我还是呆后院吧,不然到时候他醒来没看见人。”他看向正把脉的周玉安。

    周玉安分出一丝神,点点头:“好。”

    两日过后,周骊坐在树下发呆,怀里躺着一只橘猫,猫扭动身子找个舒适位置,周骊无意识地抚顺它软软的毛发,猫发出呼噜声音,眯起眼睛享受着。

    他没看见,背后踉踉跄跄走来一个面色枯槁的“骷髅”。

    “周骊……”

    骷髅声音极其沙哑,只是听着都觉得像被沙砾磨破皮肤。

    周骊身子猛然一僵,浑身寒毛立起。猫像是感到不对,腾一下跃了出去。周骊扭过头,瞧见周莫野的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日。

    面对死亡的震惊与愤恨,无力带来的恐惧与懊恼,崩溃之后的无措,无能而生出的绝望与消沉。

    这些天他一直不敢与外人诉说的复杂感受,在此刻,在看见周莫野安然站着的这一刻,一起涌上心头。

    两人相视无言,长久沉默着,却也都不约而同眼泛泪光。

    “活着就好。”周莫野道。

    “活着真好。”周骊道。

    没过几天,周莫野平安无事的消息已然传开,宋微忙完手中活计奔过来,本想开口关心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儿:“你小子命真大啊,这都搞不了你。”

    周莫野如今再无后顾之忧,也能跟宋微打趣几句。“命不大怎么知道你这么关心我。”

    “关心你!?”宋微声音提高,不自在抖了一下肩膀,啧啧嫌弃道:“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那你叫那么多人?”周骊直直看向宋微,笑着道:“我可听阿爹说,你不是他叫来的啊。”

    宋微感到窘迫脸色涨红,侧过身子,“我那是怕他死在这儿添晦气。”

    “哦---”周莫野拖长声音,“好好好,晦气晦气。”

    “八哥似的,“宋微白一眼周莫野,双手环抱至胸前,撇着嘴靠在门框,“你现在再跑可没人拦你,谁一天有那闲心,费这功夫。”

    周骊跟着点头,“绝对不拦。”

    “帮哪边的!?”

    宋微周莫野不约而同发问周骊。

    周骊尴尬浮出假笑,不再说话。

    “要说你小子是命好。”宋微在周莫野面前踱步,“命大不说,还被周大夫收了当义子,还当了周骊义兄,以后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周莫野感慨笑了笑,他也没想到,自己真能过上安稳日子,老天确实待他不薄。

    只见他从怀里窸窸窣窣掏了一阵,拿出一木制物件递给周骊,“这个,就当是送你的礼物。”

    “弹弓?”周骊惊诧着,这几天周莫野避开他就是在捣鼓这个?

    “以后遇到危险,别凑那么近了。”周莫野说得诚恳。

    宋微着急道:“呸,什么危险,什么危险,你能不能吐点象牙出来。”

    周骊握着弹弓,忽视两人争吵,细细地拿在手里转动把玩。

    弹弓大小适中,涂过油后外表光滑,是个趁手的物件儿。

    周骊不自觉捏紧手柄,若是当时有这个物件就好了。

    “还有一月就过年了。”宋微看着另外两人,兴奋道:“到时候一起放炮!还能去抓两只野味回来。”

    “快过年了……”周骊回过神,日子过得真快,尤其是今年。

    “那今年我来做年夜饭。”周莫野也很兴奋,这是他来周家头一个年。

    “不是你做是谁做。”宋微下意识跟周莫野斗嘴,“骷髅鬼。”

    像是没说过癮,上下打量一番,嘴一撇,“黑皮蛋。”

    周莫野受气指着自己,看向周骊,发出疑问:“我黑?”

    周骊扫过一眼,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眨巴着眼睛,懵懂轻声道:“还行,比锅底还差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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