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

    天色是雾蒙蒙的灰。

    女孩慢慢走到科克沃斯堆满垃圾的河畔,一步一步走进河水里。

    八月的河水,不该这么冷才对。

    河水漫到了腰部。

    她使劲搓洗着身上的衣服,直到衣服上的深色被洗掉,在她眼里呈现出比较均一的灰色。

    她却没有往回走,而是一直往河水深处去,直到冰冷刺骨的河水漫到她的脖子。

    雪白如脂的脖子上,一圈红色的勒痕,发紫的淤青星星点点,漫延到她被扯烂的领口里。

    那些是猎物反制猎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猎物须要先割下自己一块肉为饵。

    她搓洗着脖子上显然不可能被搓洗掉的伤痕,一遍一遍,但是很小心地不要洗到她的头发和脸。

    头发和脸上满是污泥杂草。可阳光下这么一看却抹的均匀,倒像是刻意涂上去的。

    在冰水镇浸泡着,寒冷和刺痛包裹着她瘦小的身体。

    她却全然感受不到一样,轻轻闭上了眼睛。

    思绪在放松中逸散。

    她叫Alex,没有姓氏。

    甚至连Alex算不算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她换过太多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但是她记忆的最初,是在离蜘蛛尾巷这里挺远的另一片贫民区的桥洞底下,与其他很多流浪儿流浪汉一起。那时候别人管她叫Silverhead,因为她有一头极为罕见的银白色头发——这就是她拿污泥所要极力掩盖的。

    异于常人的头发、眼睛,或者干脆说她的整个外貌,人们以为是上帝馈赠的礼物,却给她带来了太多灾祸。

    她记不清几岁的时候,因为她长得好看,成了桥洞流浪儿中唯一一个被孤儿院院长领走的孩子。她有了食宿着落,有了名字——Linda,不过没几个月就换成了Carla,因为她被一家人领养了。但是Carla这个名字也没用多久,因为人家真正的Carla被找回来了,她这个替身就被还回了孤儿院。

    只是这次回到孤儿院,院长开始对她很奇怪。她努力让自己再次被领养。她成功了,新的父母对她很好,给她取名Amy,但那是直到她的头发开始在月圆之夜发光之前。她不知道她该死的头发为什么会发光,总之那家人惊恐地把她退还给了孤儿院。

    可是她不想留在孤儿院。终于她又被一个男人领养了。那个养父叫她Minnie,对她很好,事实上有些好得过头了。他把她打扮成洋娃娃,不介意她发光的“不祥的头发”,还很喜欢摸着她的头发叫她小妖精、小恶魔。

    然后,那个养父开始要求她玩奇怪的游戏,就像之前那个孤儿院院长一样。

    她逃了。

    她回到最初的桥洞,想重新加入流浪者的团体。

    正碰上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得肺炎死了,她加入进来,就继承了那个女孩的名字Alex,以及她在桥洞底下的铺位。

    那些流浪儿最初是不愿接纳她的,因为他们记得Silverhead, “她在城里过了几年好日子,也不知道回来跟他们挤什么”。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些领养家庭是怎样抛弃她的,更没有提孤儿院院长和她最后一任养父曾对她做过什么。因为那时候她长大一些了,明白了那是很不好的事。

    她不能再受桥洞流浪儿排挤了,这是她最后的依靠。

    因为在流浪者的世界里,是有地盘和势力范围这一说的。加入一个团体,才能在划定的地界里讨生活、能在桥洞或者别的什么庇护所里有一个铺位。

    群居,归属,意味着一定程度的安全。

    流浪儿团体是这样的,一个团体在乞讨、偷盗、行骗上各有分工,得回的战利品汇总在一起,按劳分配。

    她靠着外貌和在多个领养家庭多年辗转练出来的演技,讨吃讨喝比其他人容易。

    她还有个秘密,就是可以和蛇对话。这是她在一次偷窃中偶然发现的。

    那天她看见一条路过的小蛇,开玩笑地说它要是能帮自己把那个男人风衣兜里的钱包拿过来就好了。结果那小蛇竟真的钻过去,把钱包给她叼了过来。

    这个秘密,她没敢跟任何人说。和她那月圆之夜就会发光的不祥的头发一样,她不觉得和蛇对话会是什么吉祥的征兆。

    不过很快,她就凭着出色的“业绩”,从桥洞角落里的铺位挪到了最中间的铺位,成了他们那个地界的头头。

    她自认从不曾亏待那些先是收留她、而后追随她的流浪伙伴们。

    她把战利品分给他们,她维持地界里的秩序,她带着他们打退了附近想要扩张地盘的其他流浪汉帮派……

    然而就是在那一次冲突中的危急关头,诡异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了。

    她发现她可以仅靠意念就让地上的石头飞起来,让树上的树枝折断,朝敌人的方向砸去。

    但也仅仅是那一次。后来她没事儿的时候再想尝试,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超能力”,包括她身后的伙伴。

    她成功吓退了来找茬的帮派,保护住自己这一片地盘。

    她以为那是上帝在护佑她。

    可现在想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从未有一件慈悲。

    来找茬的帮派利用她与常人不同这一点,到处宣扬她是“不祥的女孩”、是“恶魔的化身”。她这副原本受爱怜的面孔要不到饭了,她身后护着的那一群伙伴无一例外中了离间计,统统背叛了她,归顺了另一个帮派。

    两个街区的流浪汉团体兼并了,并一致把她逐出地界。

    引发最终背叛的导火索,是她救下自己团体里一个遭受侵犯的小女孩。

    在他们那个街区,qj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

    她的团体里有很多男孩,但是没有人愿意去管。因为那个男人手里有刀。

    于是她自己冲了上去。

    她知道被侵犯的痛苦,她不能允许她地界里的小女孩被人欺负。

    她记得自己身上挨了很多刀,她记得尖叫、扭打,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旁边草丛里就有几条小蛇窜出来,咬住了那个男人。

    趁着男人吃痛分神,她夺过了那把匕首。

    然后,毫不犹豫地拿它刺进了那个男人的颈动脉。

    她没杀过人。

    她只是在那一刻满心决绝抗争的狠劲,不知怎么就一下刺中了最致命的部位。

    如果上帝并无意保佑她,那大概是撒旦在护佑她。

    那个男人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她也脱力地倒在地上,看到深色的液体从自己身体里汩汩流出,昏沉、疼痛。

    她没有感到太恐慌,大概是因为鲜血在她眼中没有颜色,只是没有什么冲击力的深灰。

    她安慰地朝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女孩笑了笑,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让她不要担心。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她以命相护的小女孩,尖叫着跑开了,留她因失血过多晕倒在原地。

    等她再从尸体旁边醒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回到他们安身的桥洞底下时,迎接她的是一堵人墙。

    她的伙伴们,正和前些天来滋扰他们地界的那个帮派站在一起,堵在桥洞底下,不让她再前进一步。

    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有恐惧,有轻蔑。

    还有一致的排斥。

    她顿时知道自己输了,输的很惨。

    那天晚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去的。她身上带着伤,被整整两个街区的流浪儿逐出地界。

    她记得她走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没有功夫悲伤或愤怒,只是知道要活下去,但是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活下去。

    她记得自己因为失血过多的晕眩,失足掉进了河里。

    当冰冷压过刺痛包裹住她的那一刻,她记得自己是放弃了挣扎的。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奇迹是,她没有死。

    等她再睁眼时,就是在她现在身处的这条河的河畔。

    她不仅没有被淹死,身上那些刀伤还莫名其妙都愈合了,只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也许造物主觉得她的人生的惨剧还不够滑稽,还没有看尽兴一个人到底可以凄惨到什么境地,于是打算让她继续活下去,好来娱乐娱乐天上过于无聊的神灵。

    她从河畔爬起来,摸索到这片陌生的、名为蜘蛛尾巷的地方。

    这里比她之前所在的贫民区还要冷清很多,没有什么成群聚集的流浪儿。

    也就是说,这里是未划定地界的地方,她得作为一个独立的流浪者生存。

    但是至少在这里,她不会遭到驱逐。

    很好,这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

    既然她要继续活下去。

    她从垃圾桶里翻出生锈的园艺剪刀,剪掉了她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卖给了发廊。发廊大概看她穷酸样好欺负,只给了她几便士打发。

    不过没关系,他们不给,她可以偷。

    拿着小蛇叼来给她的几枚硬币,她又游荡了一会儿。

    天黑下来了,她还没有在这陌生的街区找到藏身之处,只好用污泥抹遍头脸,希望掩盖住相貌就可以安全些。

    然而她还是被盯上了。

    她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她一个小孩,要想在这个陌生的街区立住脚,只能比原来更狠。

    不到两天功夫,她第二次杀了人。

    其实她在走向那个没有退路的死胡同之前,是有过迟疑的。

    万一那草丛里的异动不是蛇呢?万一她这次制不住对方呢?他们可有两个人。然而似乎每到生死关头,撒旦都会愿意捞她一把。

    她又赌赢了。

    她成了活下来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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