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

    喜帕罩头,箬黎憋闷且乏力,只听得灯花燃烧时的噼啪作响。

    门外,仆妇们窃窃私语。

    “晦气!咱们成王府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怎的,娶个卖花女?”

    “你懂什么,寺里大师算过啦,咱们小公爷可是神仙下凡,荣宠过盛,这才自幼体弱多病。就得娶个身份卑贱的压一压,冲冲喜,兴许身子骨便好了。”

    “那干嘛选她!啊唷,那力气,做苦力的男人都没这般强的。你没见当日光景,好几个人压着她,才把迷药灌进去。”

    “力气大好生养嘛。生的孩子也强壮。”

    箬黎沉默听完,试着握拳,照旧使不上力——看来体内迷药未清。

    今日成亲,折腾不已,她滴水未进,正是又渴又闷。

    远处喜宴的欢笑声顺风遥遥送来。新郎正应酬罢,还得空等多久?

    想到此处,她索性轻轻掀了喜帕,畅快呼出一口气。

    便听得身旁丫鬟惊呼,“娘子别动!得等小公爷来了再挑喜帕!”

    箬黎暗叫不好,果然,丫鬟的呼声引来两位健壮仆妇进门。

    打头那位箬黎眼熟,唤作陈婶,前几日才捏住她的下巴喂过她迷药。

    陈婶抖着手指,沉着国字脸训她,“太失礼了!您嫁进成王府便要守规矩,莫再这般小家子气。小公爷随时将至,盖好它!”

    “我得饮些水,否则早晚得渴晕过去。”箬黎说着,作势便要软塌塌地萎靡到床上。

    陈婶眼睛瞪圆,把手一伸,便紧紧钳住她的胳膊。想着新娘今夜毕竟得耗力气,让主家看到新娘晕着等洞房也不好看,便吩咐丫鬟,“给娘子斟杯茶过来。”

    箬黎又要求糕点。

    陈婶虽觉得卖花女果真上不得台面,倒也不曾在此事上难为她。

    片刻后,箬黎坐在桌边,悠哉悠哉地啃糕点。

    糕点香甜,她忍不住就着清茶多尝几块。空落落的肠胃暂得抚慰,逃跑的念头又在脑中转动。

    这王府捧高踩低的,留着干嘛,真伺候病秧子给他生孩子吗?

    肯定得跑的,如何跑?她手抚杯沿,刚理出个所以然来,便听门外有脚步声近了。

    “小公爷来了!”丫鬟轻呼道。

    一阵手忙脚乱后,箬黎被安置回床边,头盖喜帕规矩坐好。丫鬟仆妇通通站远了。

    来人推开门后,径直在唱礼声中迈步过来。

    箬黎眉眼低垂,从喜帕下的一方角落看出去,一双云纹锦面鎏金履慢慢走近,停在自己面前。

    下一刻喜帕被金铸如意杆挑开,她小心翼翼抬眼看去。

    新郎俊眉飞毅、颜如冠玉,只是在一袭红袍的映衬下,更显得脸白如纸,眼底黑影深陷。

    一副短命模样。

    等等!怎会如此面善?

    两人同时一惊,异口同声道:“怎的是你?!”

    陈婶等人诧异,正想上前来,又见得主家二人沉默无言,便迟疑地待在原地。

    箬黎话一出口,便悔得想咬舌头。

    前几日,她与此人抢酒。

    那是悦来坊千金难买的佳酿,每年不过十坛,她正待重金拿下,最后一坛却被对方高价截胡。

    要命的是,当时不知对方身份,她一想到会受责罚,气上心头,大放厥词地指点了一番……

    怎么办,适才本不该开口,此时再假装对方认错人,可否还来得及?

    胡思乱想之际,听得宁小公爷冷然道:“前日之事……”

    箬黎一颗心即刻悬到半空,前日之事如何?不知者无罪,好好解释一番该有转圜的余地罢!

    她面色变幻不定,黑眸左右思量,恰被宁小公爷瞧了个正着。

    这女子,究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当日宁溪洛事前有诺,以金苏酒为友人践行,紧赶慢赶,抢下悦来坊最后一坛。

    这女子争抢失败,又怒骂不过,竟掩面呜呜痛哭,剖白着要用金苏酒入药,为重病的老父疗伤。

    他养尊处优,第一次如此挨骂,心一横把酒拎走了。

    没走一会儿他便消了气,叫停马车,念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决定把酒舍出去。

    怎料回头寻到此女时,她正在秦仙楼外和人高谈阔论,痛陈既然酒未抢到,她收的定金全数退回。

    宁溪洛洁身自好,却也知道秦仙楼可是大名鼎鼎的寻花问柳之地!这女子竟是个跑腿的酒贩子!

    他撞破这桩交易,深感遭受愚弄,摔下车帘走了。

    没成想,事情如此凑巧。

    宁小公爷面无表情,冷冷地上下打量。

    对方此时倒是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百般乖巧,全然瞧不出当日的狡黠。

    仔细想想,他娶人回家,不过是放在后宅做做样子。看不惯,分院独居即可,并非真要举案齐眉,日日相对。

    况且各方面皆准备妥当,如今木已成舟,他仅犹豫片刻,终是下定决心,凑近她低声警告,“当日之事莫提。”

    再回头吩咐其余人,“合卺之礼继续罢。”

    箬黎眨了眨眼,这下学了乖,一应配合着,合卺、交杯、结发……

    终于走完最后一礼,唱礼官唱着,“礼成!洞房!”

    旁人退出,房内只剩两人。

    箬黎一听到“洞房”二字,忍不住捏紧衣袖,借着晃动的烛光悄然看着对方的脸。

    瞧来瞧去,也瞧不出面前冷冷清清宛如冰玉之人,竟是所谓的“天字第一号废物点心”。

    更想象不出此人是如何“哭着闹着”要娶她为正妻。

    这般孱弱,即便秋后算账,想必也没力气动手罢?

    “瞧什么?”许是她瞧得太明目张胆,宁小公爷开口了,声音虽颇沙哑,却奇异的冷然动听。

    话未过脑,箬黎张嘴便来,“瞧你好看。”

    宁小公爷身体微不可见地僵住,片刻后转开脸,道:“莫要花言巧语。”

    “此话真心实意,小公爷你甚是好看。”箬黎本自觉失言,但见他转头避开,蓦然勾起兴趣,恨不得凑过去,一处处指给他看,“你看看,你发如乌羽,眼含星辰,身姿挺拔若竹,是个十足的大美……”

    话未说完,宁小公爷已转过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箬黎瞬间清醒,察觉自己得意忘形,道:“我不讲了。”

    宁小公爷这才点头,在桌旁坐了下来,摆出长谈架势,道:“我素来体弱,行不得周公之礼。今夜同寝,往后便分院独居吧。”

    箬黎当然求之不得,不过一夜罢了,点头道:“明白了。”

    “那便就寝吧,咳!咳!”宁小公爷话说到一半,掩嘴咳了两声。

    箬黎正欲起身,他摆摆手,道:“无事……”

    他话音未落,竟从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两眼翻白,栽倒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一连串变故,惊得箬黎花容失色。

    怔愣仅片刻,她回过神,疯狂抖出袖中药包。

    红色药包是见血封喉,半包送人归西。黄色药包是十香软骨散,终生致人瘫痪。还有鹤顶红、断肠草、蚀心丸等等巨毒若干。

    然而,苍天可见!她分明用的是白色药包,里面装着是蒙汗药!

    如今白色药包瘪了一半,另半包,恰是方才喝茶吃糕之际,她悄然抹到新郎的合卺酒杯沿上。

    药效不过是送人一夜好眠罢了!

    怎的就吐血了?!这宁小公爷这不争气的身子骨呀,不会害她背上人命官司吧?

    箬黎原想好了,蒙汗药迷倒小公爷后,她趁夜逃跑,到旧屋里掏出埋藏的银两,从此改名换姓,浪迹天涯。

    新妇逃婚,这般家丑,有头有脸的家族肯定密而不发,如此便让她逃过一劫。

    可若真把王府小公爷毒死了,可别幻想密而不发,天家必定广发通缉令,说不定她还未踏出京城,就遭大内高手扭送入狱。

    小祖宗,你万万不能出事啊!

    箬黎慌忙扑过去,伸手把住小公爷脉博。她医术半通不通,只晓得脉搏尚在撞着指尖,鼻息也未断绝。

    如何是好?

    她手中只有毒,没有药,便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没有手段。

    幸而此时力气恢复两分,她无奈之下,先将小公爷拖到床上,投湿帕子,擦掉他嘴角血迹。

    房间四角的红烛越燃越亮,她轻手轻脚地吹灭后,回到床边,靠坐到地上,手搭脉搏,担惊受怕地等待着。

    眼下唯有两条路。

    脉搏一旦停息,她便拔腿就跑,天涯通缉,总好过当场拿下。

    若脉搏未停,逃跑就是不打自招。她得躺到小公爷身旁,伪装昏迷。待天亮后,丫鬟自会进门发现两人昏迷,小公爷不醒,她也不醒,假作一无所知。

    房中血渍和残药已清理干净,旁人见了,只知小公爷晕厥,不知其吐血,便会引发多番猜测。

    届时无论何种猜测,皆与她没有干系。

    箬黎脑中反复周全着细节,手指下,脉搏跳动得时轻时缓,她近日未休息好,昏昏沉沉间,竟真睡了过去。

    再次惊醒,是因按着的手腕转动。

    她怔愣两秒,才发现原本昏迷的小公爷竟睁开了眼,眼神清冷地望着她,也不知醒来多久。

    箬黎喜不自胜,“你醒了!”

    因着焦虑,她眸中发红,眼角还含着泪。

    宁小公爷目光深沉地看她,声音愈发沙哑,“你便这般坐到此刻?”

    箬黎点头,才意识到右手仍把着对方手腕,倏然收了回来。

    宁小公爷盯紧她的脸,没放过她脸上一丝表情,轻声问道:“我是怎么了,你可知晓?”

    箬黎故作镇定地摇头,“并不知晓,只见你突然吐血,随后便晕厥了。”

    “之后呢?为何不叫人进来。”

    箬黎愣了。她竟忽略了这般大的漏洞,硬着头皮道:“一着急,忘了。”

    宁小公爷掀着眼皮再打量她一会儿,方道:“那便是老毛病了。架子上有太医炮制的药丸,你拿一颗过来。”

    幸好幸好,度过一劫。

    因着姿势不对,箬黎半边身子发麻,瘸着一条腿取回药丸,喂宁小公爷服下。

    窗外更声响起。

    宁小公爷服下药丸后,苍白如纸的脸色,总算红润些许。听得更声后便道:“五更了,收拾下便拜见长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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