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瞳站在画室的窗前发呆。

    雨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荡开大片的波纹。

    从这里看去,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校门口挤满了来接人的豪车。

    或许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今天的冰帝美术社只有她一人。

    青木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画布,大致的上色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修补了。

    她抬手把自己的未成品盖了起来,然后从装颜料的地方抽了个塑料袋出来,包住了自己的书包。

    整理好画室,青木推开画室的门。

    开门的瞬间,寒风便夹着雨丝灌入,吹得青木大腿发凉。

    青木把脖子一缩,拿外套裹住脑袋,一下子蹿进了雨幕。

    等到青木冲进便利店时,校服早就和过水了一样,变得沉重而冰冷。

    头发湿嗒嗒地贴在一起,左眼的眼罩浸了水,紧紧地贴在左眼,带着令人不适的压迫感。

    便利店内空调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包裹住已经有些发抖的青木。

    店员递了块干净的毛巾过来,青木天天在这里解决早饭问题,他俩也算是老熟人了。

    “今天没留在社团吗?”店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雨太大了。”青木抹了把脸。

    “没带伞?我就说独居应该多看天气预报。”店员接了个无奈的笑脸,从柜台下面拿了把蓝色的折叠伞出来,“给,我的先借你吧,你下次顺路还给我就行。”

    “嗯?不过……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伞啦。”他指了指靠门处的一把黑色大伞。

    青木的谢谢还没有说出口,店员就递过来一块纱布,上面系着一根细长的带子。

    “我之前就感觉你眼罩的布料不是很透气,正好今天也被淋湿了,不如用这个吧?”

    青木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也没有动作,店员还以为自己冒犯了她,正要把手收回去:“不好意思,但我没有恶意……诶?”

    他的道歉被青木的笑声打断了。

    青木伸手把自己眼罩拉了下来,露出了她左边的眼睛。

    那是一只淡蓝色的眼睛,淡到几乎无色,和右眼的黑色完全不同。

    “虹膜异色。”青木解释道,“没什么问题,只是懒得一直说明,就干脆遮起来了。”

    虽然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但青木没必要说得那么明白。

    她翻转掌心接下了那块纱布,向店员笑了笑:“谢谢你的伞,明天见。”

    青木往店外走去,在门前推开那把折叠伞,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便利店的角落。

    那里坐了一个小小的鬼怪。

    鬼怪大概只有五六岁人类孩童那么高,额上长着三只角,应该也是进来避雨的。

    青木不想看到的就是这种东西,所以她才会把那只能沟通阴阳、看见妖怪的眼睛遮住。

    这种事情她当然不可能告诉普通人。

    把目光从小鬼身上移开,青木推开了便利店的门,门框上细碎的风铃声立刻淹没在风雨声中。

    伞不大,雨打湿了校服的裙角,皮鞋也已经浸了水,袜子变得沉重而寒冷沁人,青木逆着风向租住的公寓走过去。

    因为摘了眼罩,视野变得宽阔了不少,也因为天气,街道上的鬼怪寥寥无几。

    临到公寓楼下,青木发现前面角落里有个白色的影子,准确来说,那是一个鬼魂。

    那个白色的鬼看起来没什么恶意,只是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在那里淋雨。

    虽说是淋雨,但鬼不会对人间的实物产生感觉。

    青木一边想着,一边踏上自己公寓的楼梯。

    这样她就把那个鬼看得更清楚了。

    那是个有着深紫色长发的男人,发梢处扎着白色发带,穿着平安时代的白色狩衣,雨水毫不留情地穿过他的乌帽、他的身体。

    在青木看来,他的神情有些悲凉。

    平安时代的鬼怪,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千年了。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被阴阳师消灭,倒是让人惊叹。

    在这千年之间他是怎么躲过追捕的?他如何度过孤身一人的寂寞?他用什么样的执念勉强维持着这摇摇欲坠的灵体呢?

    青木这么想着,停下了上楼的脚步。

    这一瞬间的停顿,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白衣鬼抬头,与青木的视线对上。

    青木淡蓝色的那只眼睛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仅仅是影子吗?

    还是连带着历史遗留的痕迹都照进了她的内心?

    见惯了虚伪和冷漠以后,再看见这样狼狈的清澈,青木的心底有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喷涌而出。

    鬼使神差地,青木拿着手里的伞走了过去,帮他挡住了头顶的雨。

    明明没有这把伞,他也感受不到的,但青木还是这么做了。

    雨水撞在伞的边缘,又继续在青木的鞋旁碎掉。

    青木把伞往鬼那边倾斜了一些。

    这个距离,鬼抬头也能看见自己落在青木那几乎透明的眼里。

    “你……你能看见我吗?”他问。

    平淡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鬼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眼底重新燃起光亮。

    青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在雨下得更大之前,青木带着那只鬼回到了公寓。

    房间内杂乱无章,画了一大半的素描,在地上堆成好几摞的参考书,还有半开的颜料盒,客厅里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青木随手理了理杂物,勉强找了个地方坐下。

    白衣鬼踌躇在玄关处,不敢前进一步。

    “坐吧。”

    青木抬手示意自己面前的位置。

    鬼魂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整理好自己的衣物,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青木面前。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青木也不明白。

    她其实并不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

    但继续放任这个鬼游荡在东京街头,他只会被阴阳师盯上,最后魂飞魄散。

    青木舍不得这样清澈的眼神消失不见。

    照理说,鬼魂在人间游荡,皆因有所执念。

    他会求什么呢?他的眼神明明没有一丝杂质,却有执着千年的愿望。

    青木想看看那是什么。

    在一人一鬼长久的沉默后,青木终于苦笑起来:“什么都不说,我可没办法帮你。”

    她下意识用了“帮”这个词。

    “帮我?你愿意帮我?!”

    听到青木的话,那个鬼魂的情绪一下子振奋起来。

    事到如今,说不帮也太迟了。

    青木换了个坐姿,十指相扣,身体微微前倾,她和鬼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假如不替你完成执念的话,对我也会有影响的。”

    “影响?”鬼魂有些震惊,犹豫着询问道,“是、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不好的事?算不上。”

    青木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抬手遮住了自己的左眼。

    “你瞧,这样我就看不见你了,不过,也只是看不见而已。”

    阴阳师就算被封印住阴阳眼,也能依靠气息感受到妖怪鬼魂。

    “人们通常把与现世相对的世界称作彼岸……嗯,对,就是你现在身处的那个世界。”

    青木放下了手掌。

    “我的左眼,姑且算是连接此岸和彼岸的通道吧。”

    鬼魂点点头:“在平安时代,拥有这样能力的人通常被叫做阴阳师。”

    青木轻轻地“唔”了一声:“虽然我不是阴阳师,但某种程度上也类似吧。不过,成为两界的桥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白衣鬼魂又紧张起来:“是什么代价?”

    “不好的东西。”

    青木往窗户外瞥了一眼。

    夜空中充斥着浑浊的气息,有一些黑雾笼罩着这栋公寓,但却又好像在畏惧着什么。

    “怎么说呢……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比较吸引这些东西啦。所以阴阳师会收取报酬来弥补自己。”

    这话听起来像是某种暗示,白衣鬼宽大的袖子动了动,他的声音有些扭捏。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我……什么也没有。”

    “人总是比自己想得要富有……虽然我也并不想要你的什么东西。”

    青木摇了摇头。

    ……那你要的是什么呢?

    鬼魂望着青木的表情,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青木又问了一次:“你的执念是什么?”

    鬼魂缓缓坐支身子,双手紧紧攥起,然后道出了他长达千年的祈盼——

    “我想下棋。”

    “……下棋?棋?”

    “没错,我想下棋,我想下围棋。”鬼魂目光坚定,“我还没有领略属于我自己的神之一手,我还想……还想下更多的棋。”

    青木沉默片刻:“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愿望。”

    她平时也会这样倾听别人的愿望吗?

    鬼魂有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不由得带了点好奇。

    “那你平时听到的愿望都是什么样的呢?”

    青木抬头看他,带着笑容,语气明媚,但说出的内容却让人心底发寒。

    “我想想……大概是想让仇人永世不得超生、阴阳相隔的爱人去三途河再会之类的?”

    她举例的愿望算不上什么愉快的内容,鬼魂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你满足了他们?”

    “我还没厉害到那种程度……我只是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而且我也不准备为了这种事惹上业障。”

    但面前这个白衣鬼和那些面目狰狞的恶鬼都不一样。

    青木向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露出一截手腕。

    “青木瞳,我的名字。”

    不明就里的鬼魂试探着伸出手覆住她的掌心,指尖竟然意外地传来了现世的温度。

    他也跟着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藤原佐为。”

    “那就叫您藤原先生吧。”这次青木用了敬语,“您很喜欢下棋?”

    青木翻转自己的手腕,握住了佐为的手。

    这是佐为千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实体,但是他并没有觉得不适。

    佐为望着青木清澈见底的左眼,点了点头。

    “虽然我不懂围棋,但‘神之一手’应该是很厉害的境界吧?下棋我倒是可以满足您……但我可能找不到什么厉害的对手来和您对弈。”

    佐为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可以成为职业棋手。”

    “职业棋手?用下棋挣钱的那种?看来藤原先生很厉害啊。”

    “我曾经是教天皇陛下下棋的棋师。”

    说这话时,佐为的语气里多少带着些自傲。

    “我了解了,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成为职业棋手,然后您来和那些强者对弈?”

    佐为眼睛一亮,点点头。

    “只是下棋的话,我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成为职业棋手,我恐怕没有时间。”

    看出了佐为心里的疑惑,青木随手拿起两张素描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是艺术生,不过家里不太支持我,所以除了上课我还要兼职赚房租和生活费……没办法用这种方式帮你了。”

    “你缺钱吗?”

    藤原佐为回话的思路让青木一愣,她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嗯,缺钱,但那也没办法。”

    “下棋有很多钱的。”

    本以为佐为不会再坚持,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种话。

    青木不可思议地抬头去看他:“您的意思是……?”

    “你如果成为职业棋手的话,可以挣到很多的钱。你只要让我来下棋,你就能用那些钱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青木的指尖微颤。

    “而且成为职业棋手过后,虽然会有很多活动,但是大部分都可以推掉,只要专注于一个月为数不多的对局就可以了,你还是有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佐为的语气有些急切,“我根本不需要对局费,我只是想下棋而已!”

    这回轮到青木震惊了:“您很清楚啊……藤原先生真的是平安时代的人?”

    “我的确是平安时代教天皇陛下下棋的棋师,但是因为……我投河自尽了。”

    大概是想到了以前不好的回忆,藤原佐为的叙述并不明晰,青木也没有追问,只是等待着他的述说。

    “虽然我死在了河中,但是我仍然心有不甘,我还想下更多的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附身于一个棋盘中,遇到了虎次郎,那大概是距离现在的一百多年前吧,他满足了我下棋的愿望,可惜,虎次郎英年早逝……”

    “虎次郎……?”

    “我一直是这么叫他的,但是你们好像更喜欢称他为本因坊秀策。”

    名扬世界的围棋大家,身后竟然跟着平安时代的鬼魂……青木一时间愣住了。

    “如果是秀策的话,我倒是知道。没想到,藤原先生您居然是……”

    “诶,你会下围棋吗?”

    青木斟酌了一下措辞。

    “我对围棋不太了解,但我也知道秀策是日本围棋史上最厉害的人物……藤原先生,原来您那么厉害啊。”

    大概是突如其来的夸奖,让藤原佐为有点不知所措,他有些害羞地挥动了一下袖子。

    青木起身关上了嘎吱作响的窗户,望着外面的雨幕出神。

    “真好啊。下棋的话,还是可以借助存在的人下棋。”

    即使是梵高的灵魂依然存在于世,即使梵高现在就在我的眼前,我也没办法让他用我这双手……

    青木无法再说下去。

    但这么一想,她开始有些可以理解藤原佐为的执着了。

    于是她重新向藤原佐为伸出了手。

    “我知道了,我会帮您的。这样我们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藤原佐为握着他的扇子,激动得说不出话。

    青木一把将茶几推开,在他的面前跪坐下来,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青木瞳,从今以后,藤原先生,请多指教。”

    “在下藤原佐为,请多指教!”

    两人再次互通名字之后,青木伸出指尖,在佐为面前的虚空之中画出几条暗红色的字符。

    “藤原先生……契约达成。您的愿望,就由我来实现。”

    看不见的因缘线,已悄然将两人紧紧维系在一起。

    “那么我现在先查一下怎么成为职业棋手好了。”一边说着,青木钻进房间打开了电脑。

    “电脑么?”佐为飘到青木身边,“我知道,这个小盒子可以和很多人下棋。”

    “除了下棋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情呢!可以听音乐,看电影,还可以找素材,和朋友聊天。”讲到这里,青木突然愣住,“藤原先生,您知道电脑啊,可一百多年前根本……”

    “啊,我还没有说呢,虎次郎离开以后……大概是两年多以前吧,我又遇见了一个可以看见我的男孩,他叫进藤光。小光和我一起下了很多棋,最后他自己也走上了职业选手的道路……可惜现在他看不到我了。”

    “看不到了……”青木思考了一下,“可能是藤原先生附身的棋盘出了什么问题,也可能是,那个叫做进藤光的人,阴阳眼的能力减退了。”

    “减退?”

    “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的人会出现这种情况,这种阴阳眼的能力在年幼的时候会很容易显现。”青木解释道。

    佐为肯定还有更沉重的心情没有说出来。

    那位进藤光和佐为度过了这么重要的两年,回头却发现佐为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条路上前进,进藤光一定很难过吧?

    青木并不擅长安慰人,她思考片刻,只干巴巴地问出一句:“您不去看看他吗?”

    佐为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

    “我明明、我明明一直就在他身边啊,只是小光看不到我了。但小光的围棋之路上并不是只有我。幸好有那些人的支撑,小光重新振作了起来,所以……”

    所以之后,佐为想说什么呢?

    青木不知道,因为佐为没再继续讲下去了。

    这份笑容里有进藤光重新振作起来的欣慰,或许也有佐为再也无法参与进藤光未来的苦涩……

    他说这些的时候明明在微笑,青木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没关系的,藤原先生现在有我了,我会回应您的期待。”

    说着,青木点开了日本棋院的网页。

    “我看看,今年的比赛……啊,只有两个星期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报名。”

    比赛的进程大概是预赛和正式比赛,外来人员得先通过预赛才能参加正式比赛,但是网站上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给青木参考了。

    “既然这样,我们明天去棋院问问看吧。”

    “真的吗!太好了!那个,我可以,叫你小瞳吗?”佐为对着手指,有些期待地看着青木。

    这个称呼勾起了青木的一些记忆。

    她轻轻地缓了一下呼吸:“当然,如果你喜欢的话,就这么叫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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