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鸣随俞莲舟一路穿过几个殿堂。春寒料峭,路上时不时却能听见弟子习武的声音。白鹤鸣笑道:“年一过完就开始练功了,武当子弟当真勤勉。”

    此前二人一路无话,俞莲舟正在暗怪自己今日言谈举止之间对她过于冷淡,听到她开口,便应道:“习武非一日之功,定然要日日练习。”回完觉得此句颇为生硬,有所不妥,又开口道:“孙正堂体弱,我安排他先随外门弟子修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待再过几年教他武当内门功夫。他现在应该正在练功,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他。”

    白鹤鸣自然是点头称是。论教弟子,俞莲舟肯定比她要有经验。更何况孙正堂如今已经算是武当的弟子了,她在一旁对人家的指导方案指手画脚肯定是不合适的。

    俞岱岩的院子不大,但很有趣。那棵被他详细描写过的橘子树就安静地立在院子中央。那树不高,白鹤鸣站在树下,不用费力地仰头就能看到树顶。

    俞莲舟随白鹤鸣的视线向上,看见层层叠叠的树叶中看到漏出的太阳。

    武当已经连续阴了好几日了,前几天又是风又是雪的,偏偏白鹤鸣来的这天天气虽冷,却是干燥晴朗,天色湛蓝。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把树叶上积着的残雪给吹了下来,几块雪正直直落在了白鹤鸣的头上。俞莲舟下意识地想帮她挡了,却见她笑着摇了摇手。

    “你说,武当山上天寒地冻,俞三侠怎么会想到要在院子里种橘子树的?”白鹤鸣突然开口问道。

    俞莲舟被问的一愣。他想了一会儿,才道:“三弟好像是南方人。我和大师哥当时在武当山上,师父为了追杀一个凶残的大盗去了两粤。那时候快要过年了,我们两以为师父今年不回来了,没想到快到除夕夜里的时候,师父就牵了个小孩上山……”

    那夜武当山风雪极大,他记得自己披着斗笠匆匆从内门往外走,迎面就看到了头发花白的师父。师父右手边站着个看起来比他小的孩子,脸被冻得通红。

    “刚开始的时候武当山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之前在此修炼过的和尚道士留下的几间草房。师父就带着我们几个从下山找合适的工匠开始,一点点把房子建好。大师哥、我、三弟、四弟的院子都是我们自己建的,再往后五弟他们的院子就是我们大家一起建的了。”

    白鹤鸣也是第一次听到武当派最开始的故事。她听得投入,忍不住道:“俞三侠肯定是岭南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如此冷的山上还能养活橘子树的。”

    橘子树喜温暖湿润,能在小院里养活一棵橘子树,俞岱岩必定下过不少功夫。

    俞莲舟道:“三弟刚开始也失败了好几次,这棵树小的时候,三弟待它最是精贵。冬日之前,他会用土布把树干包裹几圈,再搭棚覆上麻布。有几年他还偷偷在树旁点炭火给树取暖,结果自己在房间得了风寒。师父知道了,就给他悄悄多给了一倍的炭火。”

    那时候他也还小,想不明白三弟为什么对一棵树如此执着。但年岁稍微大一些,他好像也逐渐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三弟的过去和执念或许也在这棵树上吧。

    “张真人真好啊……”白鹤鸣感慨道。

    俞岱岩看起来乐观顺遂,若不是今日俞莲舟说了,她还想不到俞岱岩竟然也会有执着的时刻。

    白鹤鸣从怀里又掏出自己的木头橘子,递给俞莲舟道:“他的房间我不方便进,你帮我把这个橘子放在俞三侠的窗台上吧。”俞莲舟接过那橘子,又见她手指着某个窗户,道:“俞三侠信里说不论春夏秋冬,他闲时都喜欢从窗户里看着这棵橘子树。”

    俞莲舟听得此言,视线也落在那个窗户上。他印象里俞岱岩也总是喜欢坐在那个窗旁,有时候看着树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忽然想到一事,道:“我记得三弟最生气的时候,就是有一年橘子树熟了,当时四弟皮得很,撺掇着五弟、六弟连夜待着杆子把树上的橘子全打下来了。三弟晚了几天上山,知道的时候眼睛都红了。然后师父就让三弟和四弟在院子里比试,比试完又让三弟和五弟、六弟打……”

    “俞三侠是心疼树吧。”白鹤鸣道,“那俞三侠后来赢了吗?”

    俞莲舟道:“自然是赢了。当时我们年龄都不大,他习武多几年,四弟、五弟、六弟三个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三弟当时已经把四弟打倒在地上了,连续打了好几拳,四弟也红了眼睛,虽然打不过也还是强撑着。我和大师哥当时担心极了,都在看师父的脸色,想着要不要出去拦一下三弟。但师父看起来很平静,我们就都不敢动。”

    白鹤鸣叹了口气,道:“张真人是相信你们。他相信你们是兄弟。”

    是啊,他们是兄弟。

    俞莲舟点了点头,重复她的话道:“是的,我们是兄弟。”他想起当时三弟打了好几拳,眼看那最后一拳要落在四弟脸上,四弟也不肯服输,咬着三弟的左手不肯松口。三弟那一拳最后停在了四弟的脸旁边。

    “……三弟当时哭了,四弟也哭了。”俞莲舟低声道, “我当时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哭,五弟和六弟也哭了。他们跑到三弟旁边,跪着向三弟道歉,三弟也跪着……但我的四个弟弟都在哭……我看到大师哥眼里也有泪光。”

    白鹤鸣沉默了。

    这是独属于武当的记忆,是属于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至亲至疏,他们之间虽无血缘关系,对彼此的爱却不下于这世上任何的亲兄弟。

    “如果你现在想明白了……”白鹤鸣忽然道,“现在哭也可以。”

    俞莲舟原本沉浸在回忆里,被她说的一愣,随即哂然一笑。他笑道:“不——”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他也听出了自己话中隐约的哽咽之意。面对白鹤鸣,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便听得有脚步声经过。

    “二哥?”

    俞莲舟与白鹤鸣同时回头,便见一年轻男子正好奇地往院内张望。虽在武当山上,白鹤鸣见此人却是一副书生打扮,青衣长袍,风尘仆仆,似乎也是刚刚从山下回来。

    俞莲舟见着他,脸上露出关怀之意,几步走到院门,打招呼道:“四弟,你是何时从山下回来的?”他正想向四弟张松溪介绍白鹤鸣,只是还未开口,便见张松溪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

    张松溪年后便下山替师父九十大寿采买些应用之物,昨日刚刚回山。今日难得睡了个大懒觉,他的院子与俞岱岩的院子紧挨,听得里面似乎有动静。张松溪本以为是三哥也回了武当,便想过来问声好,谁料走过来却见得二哥与一年轻女子正在院中谈话。俞莲舟严肃端方,不近女色,更兼二人在三哥院子里聊天,张松溪稍微一想便猜得了白鹤鸣身份。

    “二哥且先别说。”张松溪左脚跨过门槛,笑向二人走近,道,“我想这位应当是之前三哥和你都和我们提到过的峨眉派的——”

    他话音顿了下。

    张松溪本想走的近些,才显得打招呼不那么客套。自六弟和峨眉派纪师妹定亲之后,两派之间情谊更上一层楼,他也应当要表现出武当的热情来。然而或许是刚刚有阵微风刮过,也可能是阳光闪了下他的眼睛,待张松溪回过神来,便见着那白衣的姑娘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自己。

    那姑娘眨了下眼睛,睫毛上沾的细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张松溪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痒。他轻咳两声,道:“——想必这位便是峨眉派的白……白师妹了。”

    白鹤鸣哈哈一笑,道:“早就听闻武当张四侠足智多谋,今日算是见到了。”她见张松溪低头,以为他怕猜错了尴尬,活跃气氛道,“你猜对啦!我是峨眉派白鹤鸣,家师托我向武当回礼。往后峨眉武当便为姻亲,我也可托大喊二位一声师兄啦。”

    俞莲舟见四弟刚刚说话不似往日流利,也与白鹤鸣一样觉得他是怕太过亲热,唐突了峨眉,便顺着白鹤鸣的话圆场道:“四弟莫要拘谨,往后武当峨眉便是亲家,若是太过客气,反而显得生分了。若是鹤鸣是男孩,说不定当年师父也把她带到武当山上了。”

    白鹤鸣挑眉道:“那你剩下几位师弟天天跟着我混,可就别想成为大侠了。”

    张松溪还是不言语。俞莲舟定睛一看,见他脖后一片通红,脸上也是红通通的,心想:“四弟定然是听着旁边有声音,以为三弟回来了才匆匆出门。此刻应当是冻着了。”他脱下披风,披在张松溪身上,道:“你昨日刚刚回来,今天休息一天也是好的。虽然已是春日,但寒意尚在,你还是多穿点为好。”

    肩膀上重量一沉,张松溪这才抬头。他舔了舔嘴唇,笑道:“确实。我还以为是三哥回来了……”

    白鹤鸣也怕他穿的少冻着,忙道:“我就是来给俞三侠送个回礼,四侠你快回去歇着吧,外头天寒地冻。”按理说习武之人应该没有那么不耐寒的,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况,她也不好过多揣测。说罢,她又冲着俞莲舟道:“你们这里哪里有纸笔的?我给俞三侠回个信,你帮我带给他吧。”

    俞莲舟道:“我房间就有。”顿了顿,他又道:“你写完我替你给三弟。”

    “那我先去写回信了。”白鹤鸣看向张松溪,笑道,“就不叨扰张四侠了。”

    张松溪点了点头。他拢着二哥的披风,心想道:“今天外头确实是冷。”他行出几步路,忽然想道自己该和俞莲舟说一下自己这次下山给他和师父房里各添置了两把太师椅,一回头却已经看不见俞莲舟和白鹤鸣踪影,只剩下雪地上两串脚印,一前一后。

    也不知道三哥给白姑娘送了什么,白姑娘还回了礼……

    张松溪心想:“莫非除了六弟之外,武当要再新添一个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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