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鸣自然不知道俞岱岩和莫声谷师兄弟之间聊了什么悄悄话。饭后困意正浓,她小憩了一会儿,待到过了午间日头最烈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去了练武场。到了上午那处,莫声谷正在练剑。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大概是武当最为基本的一套剑法。

    她来了后莫声谷不曾停下剑招,她也就不开口说话,只是在旁边寻了个地方静静坐着。待到对方收招,她才慢慢站起来,夸了句:“好!”

    这声“好”倒不是白鹤鸣看在阿谷或者武当的面子上夸的。她确实得承认莫声谷如今的武功比起当时在蝴蝶谷的时候称得上是进步飞速。虽然要和自己,和他几个师哥相比还要差些,但在这个年纪能有这种武学水平,放在其他中小门派中已经是下一任掌门人的水平了。

    面对此情此景,白鹤鸣不得不再度感慨一句张真人看人的眼光实在是老辣——武当第二代七人的功夫放在其他中小门派里当掌门都是绰绰有余,而这样有天赋的弟子张真人竟然一连能发现七个!

    再联想到峨眉,这个对比就更明显了。

    她心中想道:“若是除去我自己,峨眉这一代目前也只有晓芙还算拿得出手。年长的几个,诸如几位静字辈的师姐,还有丁敏君之流,武功只能说是够用。再往下看,弟子年龄又都太小,便是现在看起来有天赋,也不知将来如何。不过好在我师父自己正当壮年,许是未来还能在多收几个心思干净、天赋上佳的好徒弟。”

    莫声谷练了有一会儿了,停下来之后,身上自然出了一身薄汗。看见白玉——不,现在应该叫她白鹤鸣了——他又不免想起今天中午和三师哥的谈话,一时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不过今天两个人应该是来谈论武学的,那些事情或许也不重要。说到底,他是一个合格的江湖正派弟子。尽管偶尔有些冲动、有些鲁莽,但该有的礼节他都有,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更合适,他都很明白。

    看着白鹤鸣向自己走来,他垂下眼道:“……和你、和师哥们比起来,我还是差得很远。”他有些累了,思维也开始发散,也难以抑制住语气中微妙的情感。

    白鹤鸣却完全没想到他对上头几个师哥能有什么意见——但凡见过武当七侠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只道是阿谷太过谦虚,又和江湖里其他人交手太少,才会低估自己的武学水平。不过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她上头有六个天赋绝伦的师姐,那她恐怕永远也不会有觉得自己很厉害的一天。

    她抿嘴一笑,说道:“我比你大了七岁,你三哥比你大了十四岁。便是他受伤的时候,也比你现在的年纪要大得多。若是你现在的功夫就能和我们差不多,那我们也就趁早别练什么武功,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就是了。”

    莫声谷听她这么说,一下子又开心起来。他问道:“那你在我这个年纪……不,我是说你十八岁的时候,武功到了什么境界呢?”

    白鹤鸣回忆了一下,认真道:“我十八岁的时候也就下山过几次,但都没有出过远门,不像你那样从湖北一路能到云南。后来第一次出远门其实就是从四川到汉口。那次是送晓芙回家,路上运气实在太差了,竟然连续碰到明教两大法王。不过运气也不都那么差,好在认识了你三师哥,要不然我和晓芙现在都没命了。”

    她这么一说,莫声谷马上也就想起来了——俞岱岩当是也和他们说过这个事。不过当时三哥说两人并未有什么,说的斩钉截铁,可现在……不说更久之前,就是今日,三哥怕是已经把之前说过的什么“不愿耽误白姑娘”之类的话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吧。

    他口中莫名升起一股酸涩的味道,就像是无意中吃到了不熟的橘子,只得闷声道:“三哥之前和我们说过这件事……”他正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却听白鹤鸣接着道:“不过我当时虽然和你差不多,但功夫可是不差哦。你三哥也差不多比我大个六七岁,可我当时和他在汉江上比武,却已经能和他打的四六开了!”

    即便到了今天,那场打斗也依然是白鹤鸣十分得意的战绩。

    莫声谷奇道:“真的假的?三哥的功夫可不弱,你那时候就有这么厉害了吗?”

    练武不比其他,天赋、奇遇虽然重要,但勤练、苦练更是每天的功课。他三哥起码比白鹤鸣多练了七年的功夫,功夫也称得上是极好的。而按照白鹤鸣所说,她当时刚刚下山,应该也还没有遇到像云南那样的奇遇,怎么就能和他三哥打个平手了呢?

    白鹤鸣道:“不信的话,你不妨去问问你三哥。”莫声谷下意识地道:“就算他亲口说你赢了他,我也是不信的。”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脸刷得一下就红了,心道:“我说的也忒直白了,也不知白玉听到这话会不会不高兴?”尴尬之余,他心中又升起了某种细微的希望:“若是她出言反驳,或许……”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白鹤鸣笑道:“若是你连你们自己人的话都信不过,不妨直接和我比试比试。”她把自己的剑卸下往旁边一放,摆开架势道:“我们峨眉不仅剑术有名,拳法也其实也不错。”

    和剑术不同,峨眉的拳法不仅来自创派祖师郭襄,也有四川本地的武术拳法。譬如峨眉的基础拳法就吸纳了原先在峨眉山上修炼的道姑所总结出的防身拳术。峨眉内门弟子都是女子,拳术却也并不逊色于其他门派。

    云南一事后,莫声谷对白鹤鸣的武术已经称得上是心服口服,不过他还真没见过峨眉的拳法。他见白鹤鸣不用剑,虽然自知不敌白玉,却也不愿意在兵刃上胜她一筹,便也想把自己的佩剑放下,道:“那我倒是要见识一下了。”

    白鹤鸣轻按住他的手腕,自信道:“不必,我不会被你的剑气所伤。”她在峨眉虽然是专精于剑术,但自认为拳术也学的不错。对上莫声谷狐疑的眼神,她莞尔一笑:“你是喜欢我打高桩拳还是矮桩拳?”

    法象拳她也会,但这个用起来可能与武当的一些拳法招式类似,显得不够特别。

    所谓高桩和矮桩,指的是拳架的高低[1]。高桩拳打的是上半身,用的是头、肩、臀、肘、膝“五峰”和砸、顶、撞、盘、压、架六种运肘击发;矮桩拳就是专攻对方下三路,讲究短手短腿快打人,虽然打起来不太好看,但风格也算是别树一帜。

    武当派拳路也不少。张三丰年轻时那拳打的可是虎虎生风,不知道赢了多少江湖人才打出了武当派的名声。莫声谷人高马大,长手长脚,自然是更适合学习高桩拳。论兵器,春秋大刀、门刀之类大开大合的兵器也比相对清秀灵巧的剑更适合他。不过面对白玉,莫声谷自认为已经占了兵械之优,若是连练对方的拳架都要限制,那还有什么可比的?他只道:“你且看着用罢。刀剑无言,你别受伤就行。”

    白鹤鸣想起当时俞岱岩以手为饵也要赢了自己的事情,叹道:“放心,我可不会像某人一样,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不等莫声谷再开口继续说话,她侧身一个纵步,腰间拧转,朝着对方脸上便是一拳。

    从身体素质上来说,她练高桩拳和矮桩拳都是可以的。莫声谷比她高大,因而用以拳平短快的矮桩拳更加合适。但考虑到两个人实际上的功夫和内力差距,她也有自信用高桩拳打败莫声谷。

    退一千步来说,矮桩拳专攻别人下三路,她和武当无冤无仇,让俞三侠从概念上“断子绝孙”就算了,没必要让莫七侠从物理上也断子绝孙。

    空气中的破空声提醒了莫声谷。他险险往后一仰,迅速往后退了三步,把自己与白鹤鸣的距离拉开,后背已是下意识地出了汗。他心想,还好对方没有补拳,否则他胸口大开,若是被打中了,那这场比武就直接结束了。

    白鹤鸣不补拳自然也有她的考虑。如莫声谷所想,她在拳法上的实战经验其实远不如剑法,贸然补拳可能会造成更大的失误。

    都说兵器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就连灭绝师太下山都不至于赤手空拳和别人打,她们这些弟子就更不可能不用兵器了。若只看门内比试的话,弟子们彼此之间胜负心并不算很强。就算其他人再怎么想赢,对上多年盘踞“峨眉山最难惹的弟子”榜首的白鹤鸣,也被她从气势上压倒。

    莫声谷左手举剑,右手握拳,肃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留手了!”说罢,他毫不拖沓,直欺向前,却是拳在前,剑在后,反常理而行之。白鹤鸣一手拉着他的手腕,身子往右一侧,另一只手却不急着出击。她心想:“阿谷不是左撇子,也没听说过武当有左手的剑法,那这剑肯定是要换到右手的,我得提防这个。”

    莫声谷原本担心她会趁机左手肘击自己肋骨,早已暗暗丹田用气,预备左手后穿进攻。然而白鹤鸣这次比试一改往日作风,用招意外的保守,基本都是快打、远打,不曾正面长期与莫声谷纠缠。莫声谷也疑心峨眉拳法是否有后招,几次交手后顺势把剑换到惯用手右手。白鹤鸣见他换了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趁着他换手之隙大喝一声,一招黄龙现爪擒住莫声谷的双手。

    此招原先是川西镖局和武行里常用的手法,又名六步金锁手,强调以静制动,后发先至,乃是刚猛至极的拳法,专打对手四肢的关节要害之处,号称只要六步便能锁住对方的动静[2]。这一散招后来被上一代峨眉派掌门人风陵师太吸纳进峨眉拳法中,创出了金锁拳这门功夫。不过和峨眉派其他拳法相比,这门专门用来擒拿的功夫用来练习不够秀美,用来打架又比不上能够与敌人搏杀的截手九式[3],因而专精此门的峨眉弟子并不多。白鹤鸣没有特别地练过这门拳法,不过功夫一通百通,今天的她也能够自如运用了。

    莫声谷双手被擒,自然要想办法挣脱。只是他力气虽然比白鹤鸣大,白鹤鸣抓得的却是手腕的要害之处。他只觉得对方十个手指好似全都嵌入到了自己的骨头里,用尽全力却难以撼动分毫。莫声谷正陷入苦战,抬头却见白鹤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察觉到他的目光,白鹤鸣挑眉,介绍道:“峨眉金锁手。”

    莫声谷也不是寻常人,见以力克力的方法挣脱不开桎梏,顷刻间便想到了八仙剑中以柔克刚的一招“果老挥鞭”,用扭转之力逼得白鹤鸣自己放手。

    白鹤鸣见此招被破也不恋战,一招阴阳别拳分别将莫声谷的剑、拳撇到两旁,而后迅速撤退。

    莫声谷好不容易挣脱束缚,呼吸已经变得急促。他知道白玉有意相让,但他却不想草草结束这场比试。少年人的心火此刻正猛烈灼烧着他的肺腑。

    这场比赛,他不求输赢,只求无愧于心。

    挣脱束缚后,莫声谷马步下蹲,将剑虚搭在左臂上臂处,侧头认真地注视着对手。

    这种动作一般是用剑猛攻前的起手式。白鹤鸣自己也是用剑好手,自然看的出来。当对方开始猛攻之后,光靠金锁拳就不够了。

    她眯起眼,毫不畏惧地看着莫声谷,眼神凌厉。

    莫声谷把剑先往后一甩,随后顺势举剑过头,剑尖直指白鹤鸣的头顶。白鹤鸣一个转身飞踢封住他的进攻,他再次借力将剑撤回,改为从下方向上突刺。他这样用剑忽上忽下,来回穿梭,却不见杀招。白鹤鸣也不急着应对,连挡莫声谷五次进攻却不反击,只是眉头紧皱。

    待到莫声谷脚下一转,第七次进攻冲她腰上横扫过一剑时,她一拳从侧面打开那剑,忽然顿悟道:“这根本不是剑招,而是剑阵!”

    白鹤鸣猜测莫声谷这几招当不是武当的某套剑法,而更像是一阵套剑阵中的一个部分。道理说简单也简单,因为莫声谷这几招剑招绵密迅捷,仔细一看却基本以上下劈砍为主,少有左右使剑,甚至没有格挡左右进攻的剑招。如果是一般的套路,应该会有相应的变招来防止左右有旁人进攻。

    再顺着这个一往直前的进攻剑法细看,这个不知名的剑阵应该应该暗藏了阵法五行,九宫八卦[4]。莫声谷这几招剑自上往下如阳昭昭,自下往上如火炎炎,火上火下,上下光明,似乎是离卦之意。然而离火虽有日月之丽,但其本质却是如火一般不断地燃烧、向上。寒冷的时候、黑暗的时候,有火很好,但若是放任离火肆意燃烧,无疑是一场灾难。

    峨眉自己也有借用五行八卦九宫的武学,比如师祖郭襄所创的四象掌。虽然这些古文记起来痛苦,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已经快和“奇变偶不变”一样融入到白鹤鸣的记忆里了。

    之前张三丰曾经苦思冥想三天三夜,而后有所顿悟,传授给他莫声谷套剑法,名曰“九宫八卦剑”。但张三丰也交代莫声谷,此剑并非寻常剑法,乃是一整个阵法中的一个部分,若是单独使用,必然会有破绽。

    尽管是剑阵中的一部分,虽然是还未完善的剑法,莫声谷却觉得九宫八卦剑他使起来十分顺手,就像是这剑法就是为他而设计的一样。然而他今天真的用了这套剑法,才知道师父当时为何再三交代他不可乱用——若被人看破招数,那他很快就会落入下风。

    只见白鹤鸣沉吟片刻,待莫声谷又使了二十多招,逐渐力有不逮的时候,忽然使出一招金蛇入穴,自下而上避开剑锋。

    莫声谷只觉得咽喉瞬间一紧,差点直接背过气来。有那么一刻,他很是沮丧,觉得自己这样已经是输定了。他不该违背师父的命令,也或许他应该直接认输了。

    他低下头,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白玉掐着他的脖子,单手就把他举了起来。

    莫声谷闭上双眼,而后猛地睁开。与此同时,他把剑往地上一扔,却是用脚挑起剑,猛地往白鹤鸣的小腿上一刺。

    我还不想输!

    白鹤鸣还真没想到莫声谷都被自己掐的快要窒息了还能想到反击之策。但煮熟的鸭子总不能让他飞了,她眼神一凌,却是直接往前一扑。这样一来,莫声谷的这一剑就会自然与她的腿平行——这样可能会刺伤她,但平行于身体的剑一般不会带来重伤。而她也能直接从上往下压制住莫声谷,不给对方下一次反击的机会。

    “唔!”莫声谷感觉喉咙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对方显然有控制,没有让他立刻暴毙,也没有让他是失去神志。但他已经无法呼吸了。在这种情况下,就连背部摔在地上的疼痛都显得模糊。

    把他按在地上大概过了三五秒,白鹤鸣才放手。

    莫声谷终于能够自由呼吸,忍不住把头偏向一旁,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他整张脸憋的通红,刚刚已经要眼冒金星了,此刻眼睛里不免出现了少许泪水。

    白鹤鸣有些不好意思。

    按说就算放莫声谷一马也是应该的,如果她被逼的当场放手,莫声谷肯定也会立刻认输的。但大概是身为武者的某种好胜心,让她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吧。

    她现在也能理解当年的俞岱岩了。

    白鹤鸣侧头看了下自己的左腿,那里没有疼痛的感觉,但衣服可能是坏了。

    而莫声谷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腰上还有一股力在压着。他仰头一看,白鹤鸣正坐在他的身上,瞥头望着右边,好似在思考什么。一时之间,他的脑子里思考不了任何事情。好在他的脸因为憋气已经很红了,所以显得气色并无大碍。

    腰上的重量已经消失了,而他却还躺在地上。只听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我的衣服破了,你可得赔我。”

    莫声谷张了张嘴,像是被人扔在岸上的鱼,吞吞吐吐道:“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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