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幅样子能吓到别人,但吓不住白鹤鸣。她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不安的人很快变成了莫声谷。他低下头,摩挲着剑柄以掩饰自己的焦虑。

    白鹤鸣无奈地笑了下,道:“你这么说,还是在埋怨我咯?怎么,觉得我比起你来说更关注你三哥吗?还是说觉得你三哥更关心我,都不关心你这个亲师弟了?”

    莫声谷下意识道:“我没……”他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他想反驳白玉,但一时半会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奇怪的念头才好。他沉默了半晌,慢慢松开了剑柄,低声道:“认识你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过去……”

    你是怎么长大的,父母是怎样的人,有多少朋友,为何执着于剑……

    “三哥、二哥……他们都有和我们提起过你。他们看起来都很了解你。”他说着说着,抬起头来看着白鹤鸣:“但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有关于你自己的事情,就连一开始的姓名和身份,也都是假的。”

    莫声谷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见白玉没有催促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磕磕巴巴地继续道:“我年纪小,很多有关于你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呢?我承认,若说武功,我比三哥、二哥他们差得远了,没有像他们一样帮上你的忙……说不定还给你添了乱。但,但是,我是真心的……”

    白鹤鸣其实很少和人提起这些。她自身的经历足够复杂,想法也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不一样。她无法强求,也不需要他人的理解。但莫声谷这么说,倒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不是不知道莫声谷的意思。以前在蝴蝶谷的时候,她也时常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他总是悄悄地看着她。她回望过去,他就撇开视线。但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她青春期的时候也暗恋过学长,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意识到,自己喜欢的只是一个美好的幻象,而非一个真实的人。只要她漠然不应或者以玩笑化解,这些情愫总会过去的。

    白鹤鸣自己喜欢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喜欢过,所以明白这样的感情。但面对莫声谷别扭又坦诚的请求,她忽然意识到或许有更合适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情——告诉他真实的自己,让他知道,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众生之一,凡人一个。

    她想了下,温和地问道:“你想知道有关于我的什么呢?”莫声谷正要开口,她又道:“大白天不是个适合叙旧的时刻。吃完晚饭后,就在这里见吧。你能喝酒吗?能喝的话,我去和后厨要两坛酒,就当是你提前给我送行了。”

    上次和俞莲舟一起喝的那酒还挺不错的。

    莫声谷喜欢喝酒,因为这是一件“大人”的事情。和几个师哥喝酒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其实年龄也没那么小,和上头几个师兄的差距也就没那么大了。到了夜晚,练武场寂静无人,他提着灯笼等着。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白鹤鸣——因为对方非但带来了酒,还搬来了一整个取暖用的小火炉!暖黄色的火光着凉了旁边的花木,也给一旁的亭台染上一层陈旧的感觉。

    白鹤鸣见他来了,招呼道:“山上天气开始冷了,喝冷酒伤身。我和你们后厨接了个火炉。”火炉上架了个茶壶,但莫声谷猜测里面应该是酒。白鹤鸣给他留了个地方坐,笑着说道:“你三哥交待我了,说你酒量一般,让我可千万手下留情。”

    听到俞岱岩的名字出现在谈话里,莫声谷眼神一闪。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手指不安地摩挲着杯子:“我以为你不会告诉三哥的……”白鹤鸣用火钳拨弄着煤块,道:“是啊。不过在晚上偷偷把你约出来喝酒,想想都觉得不太可行,三哥肯定要生气的。”

    酒水辛辣,不过一杯,莫声谷就感觉自己已经有点听不清白玉在说什么了。恍惚间他听到自己小声道:“……偶尔也想尝试一下背着师父和师兄偷偷喝酒。”

    白鹤鸣给自己的酒杯倒满,和他的空杯一碰,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白鹤鸣,峨眉派第四代弟子,幸会!”说罢,她仰头一饮而尽。莫声谷想再给自己倒酒,结果杯子被她没收了。白鹤鸣道:“你别喝那么快,容易醉。”

    她纯黑的眼睛在夜晚显得更加柔和。那双眼睛冷冽透彻,此刻在暖黄色灯火的衬托下显出几分朦胧的暧昧。

    莫声谷背靠在石栏上,仰头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学着白鹤鸣那般介绍自己,低声道:“我叫莫声谷,武当第二代弟子……幸会。”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整整一年,他们总算是真正认识彼此了。

    此刻入夜,有流萤在草丛里飞,细听还能听到远处池塘传来的虫鸣。白鹤鸣直起身来温酒,莫声谷跟着望去。

    沸水涓涓,热气升腾。

    他垂目又见萤虫围绕在白鹤鸣的衣袍下摆,时聚时散。明明心头有千百个问题,此刻他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从何问起了。少顷,他开口道:“你……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白鹤鸣手上动作一顿,道:“从哪里说起好呢……”

    这个问题问得含糊,想怎么回答都可以。但白鹤鸣不想敷衍他。对莫声谷这个年纪来说,一味哄骗并不合适。她回溯记忆,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那时她应该是六岁或者七岁,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战火、血迹和尘土,周围都是和他们一起在逃难的灾民。

    她撑着头,闭眼思索:“我不确定我在哪里出生的,我猜测应该在北方,但从样貌上来看,我又更接近南方人一些。我的父亲带着我、和我即将临盆的母亲在湖北一带流窜。我的母亲生下了一个男孩,我的父亲看到这个男孩,几乎欣喜若狂。但生产后第二天,我的母亲就去世了,那个刚生下来的男孩也是。”

    对于自己的身世,白鹤鸣一直有一些猜测。

    与其说是他们在逃难过程中被元兵杀了,不如说,元兵有可能找的就是他们。那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其实从未亲近过那个据说是她母亲的女人,而是一直在保护着对方,直到对方生下孩子。在那个男孩生下之后,她看见她的“母亲”把一块玉佩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上面刻着两种不同的文字,一种是汉文,还有一种她不认识。

    宋朝倒数第三位皇帝赵?,六岁向元朝投降后被忽必烈封为瀛国公,妻以公主,诏优待之。十八岁的赵?被忽必烈派遣至吐蕃学习梵文、西蕃字经[1]。

    莫声谷道:“你是宋恭帝的子嗣?”

    白鹤鸣盯着火光,摇了摇头:“不好说,也有可能我是其他人的孩子。那个女人是赵?的妻妾,她生下来的男孩才是赵?的儿子[2]。”

    赵?后来成为了吐蕃有名的高僧,法号“合尊”。比起治国而言,赵家人大概更加擅长文学。他把许多藏文经典都翻译成了汉文,后来竟还成了担任萨迦大寺的总持。但也不知道是被人构陷,还是长大后愈发明白了蒙古人的残暴,在五十二岁,也就是白鹤鸣九岁的时候,这位宋朝最后的皇帝写下了一首“反诗”,并因此被元英宗赐死,享年五十三岁[3]。

    白鹤鸣道:“那个生下来的男孩子,他们当时给他起了名字,叫做赵循。为了避人耳目,就喊他循儿。但到了第二天,他就随他的母亲一块去了。第二天早上,我父亲发现这件事悲痛异常。但是元兵追来了,我们没时间安葬我的母亲——姑且这么称呼她——和赵循。”

    那个男人带着她四处漂泊,平日里不是敲门向农户乞讨吃食,就是在街头卖艺为生。但平心而论,以这个时代的标准,他对她称不上差了。

    莫声谷一边听着白鹤鸣讲故事,一边揣度着她的表情。他几次欲言又止,心想:“那鹤鸣岂不是应该姓赵?如果她真的是大宋的公主,那她会不会也想要起兵抗元?”

    这十几年来,全国各地都有起义军反抗暴元,有不少就是打着赵宋后人的名号。

    白鹤鸣看他视线偏移,好像在思索什么的样子,便猜到他心中所想。她伸手给他和自己的酒杯倒满酒:“比起什么宋朝后人的身份,我还是更喜欢当白鹤鸣,当个普通人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再说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可能只是我多心了。”

    在和莫声谷叙述的时候,她只保留了结论,而略去了很多分析的过程和一些细节。比如,在赵循——那个可能是她亲弟弟的男孩——去世之后,她的父亲把挂在赵循脖子上的玉佩摘下来,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时候,男人摸着她柔软的头发,遗憾又欣慰道:“既然循儿死了,这块玉佩就给你吧。”白鹤鸣记得自己当时心想:玉质虽好,但戴着恐怕有杀身之祸,得不偿失。但她怕这个男人生气了做出什么事情,便收下了。

    莫声谷很小就被张三丰捡到了。他并不像白鹤鸣那样对自己的童年有那么多记忆,因此还保留着一份对亲生父母的孺慕之情。他问道:“那……你会想他们吗?想你的父亲母亲?”

    “他们吗……”白鹤鸣下意识想要摇头。那夜男人被杀死后,她跟着俞莲舟和张三丰,第一件事就是把脖子上的玉佩给扔了。俞莲舟甚至还建议她扔远点,找个地方埋起来都行。但若说想不想自己的父亲母亲,那她还是想的。

    所以她最终还是点了头:“我很想我的父亲母亲,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莫声谷不知她还有前世,以为她想起了战乱中死去的父母。他对于童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剩下更多的是在武当山上跟随各位师哥习武的记忆。如果他的父母还活着,他们会是怎么样的人呢?对他是好是坏?

    白鹤鸣见他开始愣神,疑心他是不是几杯就醉了,叫了他一声:“声谷?”

    她想今天就喝到这里,伸手去拿莫声谷的杯子。谁料莫声谷也在同时伸手,覆上了她握着杯子的手。不等白鹤鸣开口,他便先松了手,说道:“我没醉,你再给我喝一杯吧。”

    白鹤鸣无奈地笑了下。她陪他又喝了一杯。两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听得莫声谷心里猛然一突。

    “你要多和你二哥聊聊就知道了。”她笑道,“我小的时候脾气性格可都不算好。我跟着你二哥和你师父的时候,有一天我发现有一个小门派的掌门人竟然背后轻薄他的儿媳,害的他儿媳投井自尽。我当时想法特别简单,就骗那个掌门人看井底,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把给他推下去了,差点给他淹死了呢!”

    那个人会武功,虽然掉到了深井里,却还能再爬上来找她麻烦。后来张真人和俞莲舟轮流呵斥了她。张真人说这件事情小孩子看见了应该及时告诉大人,他会为那个丧命的年轻女子讨个公道。要不是有他和俞莲舟在,那人从井底一个轻功爬上来,估计直接能一剑把她捅个对穿。

    被张真人训了一遍后,俞莲舟私下又训了她一遍。不过他是另一个思路。他觉得白鹤鸣动手或者不动手都在情理之中,但是既然是背后下黑手,那就要一次性做绝。他教白鹤鸣:“你既然知道要把他骗到那口井边了,怎么能推了人就跑呢?旁边那么大一块石头,你怎么不顺便把那块石头也给一起丢下去?”

    白鹤鸣刚被骂完,心里正委屈,听到这话反驳道:“我想到了,但那个石头太沉了,我搬了两次都抬不起来,又怕被人发现,只好先跑走了。”俞莲舟指了指自己的佩剑,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你丢点别的什么东西不就得了。不是有木桶吗?你多放点小石头,然后把木桶直接放下去,至少能让他晚点爬上来。”

    然后他们二人的谈话被张真人听到。白鹤鸣被赶去睡觉,手黑心狠的俞莲舟被张三丰罚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想到这儿,白鹤鸣眼底的阴霾散去。她笑着对莫声谷说:“记得有记得的好处,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处。想得太多有时候反而让人迈不开步子。你总说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当等你到我这么大的时候你就知道,过去并不重要,现在才重要。”

    莫声谷默不作声。他心想:那是因为师哥这些事情都知道,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经历过那么多事情,而我还只下山过几次而已。

    他双手握着酒杯,感受着杯壁还剩下的一点点热度。但她确实如他所愿,把一切自己想知道的都告诉他了。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满心欢喜。他不太相信白鹤鸣说什么过去不重要,现在才重要之类的话,但当对方用那双黑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好像又被说服了。

    师父常说练武要日日努力,才会时常有精益。莫声谷心想:如果他每天能多了解白鹤鸣一点,武功再多前进一点,那会不会终有一日,他也可以和师兄一样站在她的身侧呢?

    远处忽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灯火,逐渐向他们靠近。

    莫声谷思绪被打乱,小心翼翼地呼唤白鹤鸣:“鹤……师姐?”白鹤鸣安抚道:“应该是你三哥。他看着时间差不多,怕你被我灌得走不动路了,所以特地出来接你。”莫声谷点点头,不舍地看着她站起身。

    那人越走越近,莫声谷忽然内心里涌起很多话还想和白鹤鸣说。他们今天才算是真正认识了,应该向话本里说的至交好友一样畅聊一整夜才是。

    只听俞岱岩开口道:“鹤鸣?七弟?”

    白鹤鸣答道:“我们在这里呢!”见俞岱岩走进,她迎上去,还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酒坛:“我可没有灌他哦。才喝了一坛都不到,你七弟好着呢。”

    理论上莫声谷也应该出声打招呼的。但他看着三哥把手搭在白鹤鸣的肩上,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开口道:“我没醉,三哥……”

    俞岱岩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你可不能多喝。以前你和小五、小六喝多了,差点没把真武大殿给拆了。”

    莫声谷心想,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自从五哥没了消息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低头,小声道:“三哥,你送我回去吧。我头有点晕……”

    白鹤鸣笑道:“我和你们一起走吧。”更深露重,让一个刚好的病号护送一个喝了酒的小醉鬼回房间,怎么想都不靠谱。

    莫声谷感到血涌加速。

    只听俞岱岩平淡地道:“好。”

    等师弟回去后,他想抱一抱她,把她整个纳入到自己的怀中,细嗅她发间的味道,然后再把脸埋在她的颈窝。

章节目录

[倚天]鹤越孤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sherlocake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sherlocake并收藏[倚天]鹤越孤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