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到三月,天色也还是如之前那样很快地便趋向了傍晚。

    隐于暮色下的山林褪去了白日的明媚灿烂,在浓墨的夜空下如不见深处的崖悬般,孤寂得叫人心惊。

    而在这重重树木中,无数垂落而下的枝条随着漂掠而过的寒风交织在一起,发出阵阵“呜咽”的声响,越发衬得林间那道羊肠小路诡谲不已。

    不过此时此刻的江卜,却无心在意这周遭的环境,只一心想着快马加鞭赶到尚都。

    自白日里问过姜离后,江卜就没再停下来休息片刻,眼见着天日一分一分地黯然了下去,他面上不显,但心里却也是有些焦急起来。

    原本按着他的计划,今夜是可以抵达尚都的,但不知怎的,这匹千里马的速度却越来越慢,甚至还在行走间开始摇晃起来。

    直至此刻,他才觉出一丝不对来。

    这匹名叫骕的千里马,是大将军在与北乾一战中所缴获的战马,无论是其速度还是形貌,都可以称之为万里挑一。

    也正因此,连当今天子都曾想借来一骑,却被将军不带丝毫犹豫的拒绝。

    而今将军却亲手交给了他,虽是为了让他能快点将女郎带回尚都,可他明白,将军是将这马予了他。

    江卜轻轻一勒缰绳,嘴里发出“吁”地一声后,骕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那双大而圆的眼睛下,鼻孔一张一缩地“呼哧呼哧”喘着气,在夜色里挟着冷气凝结出了丝丝白雾,一下又一下,经久不散。

    待马一停,江卜便跳下了车身,先是对着马的四蹄细细检查了一番,却并未发现有任何问题。

    紧接着又用手摸着马身转了一圈后,依然一无所获。

    他忍不住蹙起眉头,两道漆黑的粗眉也随之拧在一起。

    没有明显外伤,那就只能是中毒,可从出发到今,这匹马的吃食他都是亲手准备的,绝无可能有被他人下毒的机会。

    且依他方才的检查来看,如若是中毒,那为何这匹马却不见丝毫中毒的迹象?

    忽而他眉头一跳,脑海里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这一路上因着将军的嘱托和这匹马的难得,他从不允旁人靠近这匹马半分。

    也只有刚出郡州的时候,姜离因着好奇,曾上前摸过骕的头背,但当时他就在一旁,并未发现有何不对。

    之后姜离更是再未靠近过骕,他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现下想来,却让他不由对姜离这番举动多了丝怀疑,江卜将目光移向马车,眼里的锐利如化实质般刺透车门。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却听到坐在马车里的姜离问道:“江叔,怎么了,可是马车坏了?”

    清冽的语声里恰到好处地含了几分无措与担忧,任谁一听都只会觉得姜离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郎,会因为未知的事情而感到害怕。

    可这样的声音落在江卜耳里,却并未散去他心里的怀疑,只是他向来都是相信证据而不信猜测的人。

    所以此刻在面对姜离时,他还是保持着自己该有的敬重,故只沉声回道:“禀女郎,应当是马吃坏了肚子有些不适,所以才行走如此缓慢。”

    听着他平淡无澜的语声,姜离眉眼间不由哂出一丝笑意。

    这江卜倒也有趣,明明心里疑她,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将她当作了闺阁女郎对待,也不知是还未发现马身上的问题,还是在刻意试探于她?

    “既如此,那今日应是无法抵达尚都了。”

    姜离的声音不由低了下来,语气里蕴含着浓浓的失落。

    江卜回道:“禀女郎,是的。”

    说完,他看了眼已然黑沉的天色,心里默默计算着后面的路程。

    再往前不过几里便是济城了,而穿过济城再走数十里便可到达尚都,细算下来其实路程并不算远。

    可眼下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即使他能让骕强撑着赶到尚都,那也大抵是于第二日凌晨方才可达。

    且不说时间上依旧背离了他最初的打算,单说依将军对骕的喜爱,他也不能不管骕的安危。

    看着骕不住地剧烈喘气,江卜忍不住低声喟叹,既如此,现下也只有前往济城暂歇一晚,待得第二日再行赶路。

    想及此,江卜再次开口言道:“女郎,现下天色已晚,今夜便去济城暂住一晚,可否?”

    听到江卜所言,姜离唇角慢慢勾起来一抹浅笑,那双宛若琉璃般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下愈显明亮,她轻声说道:“可。”

    寂静的夜色里,马蹄再度落地的声响回荡在山林间,行走而过时卷起来些许的尘土,漫天纷扬间唯留阵阵余音。

    姜离静静地倚靠着身后的软垫,搭在案几上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上下轻点着,在满室静谧里发出微弱地笃笃声。

    自看到前来接她的人是江卜后,姜离心里就清楚她此前的谋算怕是都要落空了。

    倘若前来接她的是那些管事婆子,她略施小计,便也就轻而易举地于今日在济城停留一晚。

    可当面对的是老谋深算的江卜时,姜离深信,只要她敢露出丝毫马脚,别说姜府,她怕是连郡州都别想踏出半步。

    不过幸好,从郡州到济城尚需些时日,而离开乌县的这段路程,也让她清楚了江卜赶路的速度。

    故细细思量一番后,才选择在出郡州时将紫烟雒掺在香粉里,再将其涂抹于双手,利用它本身的迷味来发挥效果,如此才算是顺利达到了目的。

    只因凡中紫烟雒者,皆会迷丧于自身的幻觉中。

    倘若剂量轻些,则所中者会于三日后显现出幻晕的状态来,随后会慢慢地在日复一日的眩晕中痛苦死去。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样好的□□,她留在手里的也不过就三粒。

    除去先前用完的一粒,所剩的她原是想等进了姜府后再用,如今却生生在一匹马身上浪费了一粒。

    当真是叫人生恼!

    虽是如此想着,可姜离脸上的神情却不显丝毫恼意。

    忽明忽暗的车厢里,姜离的身形一半隐在暗影里,一半则现于那明亮处,连同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容也若隐若现了起来。

    霭霭暗光里,她那道浅若兮月的眉眼宛若一潭沉水般,平静冷清。

    ............

    也许是运气使然,这匹千里马竟强撑着赶在济城落锁前踏进了城内。

    甫一入城,江卜紧绷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可他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顿,而是轻拉缰绳让骕转了方向,一路朝着城西行驶前去。

    不多片刻,马车便停在了一家名曰“盛保居”的客栈前。

    待得江卜起身下车后,本还阖目休憩的姜离缓缓张开了眼眸。

    她抬手将轻叩着的的扇窗压开了一条缝,从她的视野看去,恰好便瞧见了正与客栈小二言说着的江卜。

    略扫过一眼,姜离便对这客栈细细打量起来。

    与其他客栈相比,这盛保居的建造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唯一能称得上雅致的,大概便是那依着外墙垂然覆落的藤曼罢了。

    这般瞧着,她的视线不由沿着这些蔓藤飘然而上。

    盈盈月光下,那株略比墙沿高出一截的树干正傲然挺立着。

    随着一袭夜风吹拂而过,那枝头便开始“倏倏”晃动起来,霎时就将那隐于树隙里的淡黄色花蕊显露了出来。

    远远瞧去,倒是好一幅夜半美景图。

    瞧着此景,姜离心里不由觉出一丝怪异来,但还未来得及抓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她耳畔便传来几道嘈杂的声响。

    近乎是下意识地,她松开了抵着扇窗的手,将身影快速地隐蔽回了车厢中。

    当今盛世,不论是楚国还是晋国,虽对女子不似北乾那般苛刻。

    但像姜离这样未出嫁的闺阁女郎,到底还是要守着女儿家的矜持与体面。

    故从乌县出发的这一路上,姜离始终规矩行事,严守着普通女郎该有的模样。

    就像此刻,即使她有心再去探查些什么,却终究不得不暂避而回。

    姜离到得此际才终于显出几分无奈来,如今她的身份远比之前的那些多了重限制,这也让她在行事时难免有些束手束脚了起来。

    而就在她合闭扇窗的下一瞬,那几道粗狂的谈笑声又离马车近了数步,而后便渐渐远去,听来应是进了盛保居。

    忽地,江卜平和的声音在有扇窗的这一侧响了起来,“女郎,客房和一应物品都已为您备好了。”

    姜离立时收敛心神,言道:“有劳江叔。”

    随后,她便戴好惟帽,起身下了马车。

    而这番守规矩的举止也果然不出她所料,当江卜看到时,眉眼间隐约浮现出丝满意的神情来。

    但这番神情不过转瞬即逝,待姜离再细细看去时,江卜便又恢复了素日里的沉默寡淡。

    看见江卜这不动声色地变化,姜离心里不由一哂,倘若她不曾研习过察言观色这一相术,只怕也未必能瞧出这细微之处。

    只可惜她也只是学了个皮毛罢了,再深究而看便不大擅长了。

    一面这样想着,她一面跟在江卜身后慢慢往客栈中走去,借着惟帽的遮掩,再度将这客栈里里外外扫量了个遍。

    待得踏入大堂里时,姜离便对这客栈可供进出的方位已有了大致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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