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预在见到本州司马的那一瞬间就感到了不对劲。

    司马叫他恩相,他对这个人也有印象,科考之后的宴会上他曾见过一次,后来举荐来了本州。

    他的人,怎么会和韩左相的人混在一起?更何况深更半夜能到对方府中,可见关系匪浅。

    这里头一定有猫腻。

    裴预心生疑窦,于是没有暴露真实身份,顺着他们意思往下说,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越听,脸色越差。

    原来是这样。

    一个多月前他在豆城和柳烟兵分两路,他南下去见大将军,让柳烟回京中打点。“死”了一次之后,他反而看得更清楚,发觉很多事情并非他“生前”听到的那样,什么兵强马壮、军粮充足……有待考证。

    没想到,蛀虫自己跳到他眼面前了。

    他们想的法子不得不说十分出人意料,荒唐中带着些异想天开,看得出是被逼到绝境了。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借此让江蒙脱身。

    想到她,他不自觉地蹙眉,一个无意识的担忧的表情。

    但刘刺史坚决地拒绝了他。

    他认为裴预没有资格跟他们讨价还价,另外那个女人他们还有用,可以用她做要挟,以免这小子到时候胡说八道。

    “你要么现在答应我们,事后夫妻安全。”他道,“要么现在就去死。只有这两个选择。”

    他好歹也是当了这么多年官,一个小小的骗子,他还能压不住他?刘刺史瞪着裴预,气势带上些威煞。

    裴预无动于衷。

    这两个色厉内荏的蛀虫,他早把他们看透,别看他们现在凶神恶煞好似很强硬的模样,实际上根本不敢动他这根救命稻草。

    他似笑非笑地等着。

    “二位大人犹豫什么呢?”他冷笑,“事后你们只需要用我的脑袋就可交差,何必再多要我老婆的?”

    他干脆挑破了他们那点小心思。

    刘刺史和司马面面相觑。

    到底是敢冒充裴右相的人,脑瓜还挺机灵,看穿了他们只是要暂时借他一用,事后自然不可能放了他,还是要杀掉他向上交差的。

    “你虽说是个骗子,倒还挺有情有义。”最后刘刺史不得不妥协,“看在你们伉俪情深的份上,本官允了。”

    ……

    第二日天刚亮,江蒙便被扔出了大牢。

    她一晚上没有合眼。睡不着。现在满眼血丝,蓬头垢面,活像个疯子。

    她一把抓住狱卒衣裳,“你们把他带哪儿去了?”她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为什么把我放了?”

    狱卒“啧”了一声。

    这女人真奇怪,都把她放了,正常人捡回一条命不应该是感激涕零,立马跑路么,怎么还在这里纠缠。问他为什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

    但这女人真是个犟种,不得到回答就是不罢休,打又打不跑,骂也骂不走。狱卒被缠的没法子,只能大声道:“你男人昨日被杀头了!”他一把将自己的衣角从江蒙手里扯回来,“他临死前保了你,还不懂么?”

    江蒙呆了。

    尽管她已经有预感,但真正听到裴预死了,还是无法接受。好似三魂去了七魄,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呆住了。

    狱卒也不管她,赶紧乘机回了衙门。

    裴预放下轿帘。

    “不多看会儿?”刘刺史在一旁悠悠道,“这可是见你夫人的最后一面了。”

    他们的轿子就在不远处,方才江蒙和狱卒的一举一动,都被二人看的分明。

    裴预沉着脸:“够了。”

    “也好。”刘刺史道,“你可看到了,贤伉俪已经被放走了。你最好老实点儿按照我们说的做,否则,我们能放了她,就能再把她给捉回来。”

    话说到最后,声音里的阴毒毫不掩饰。

    裴预没有回答,只冰冷地望向刘刺史:“带我去见那人吧。”

    接见的场所被安排在了司马的一处私宅,地方稍微偏僻,但极为气派富贵,也符合裴相的身份。裴预早被洗刷一新,穿上好衣裳,坐在大堂的主位上,闲闲地喝茶。

    他此时再无一点阶下囚的狼狈,面若冠玉、丰神俊朗,即将面对高官,神情里却一丝畏缩紧张也无,更是一点儿也没把地上站着的刘刺史二人放在眼里。

    那派头,真货来了也不过如此。

    “这骗子是个人才。”刘刺史心里嘟囔一句,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慌张畏惧,导致露馅,现在看来是多虑了。他抓紧时间又向裴预交代几句,裴预只淡淡的应下。

    这时有小卒飞奔而来,说巡按大人马上就到。

    刘刺史和司马便连忙躲到西面耳室中去。

    两个本州的高官,你面朝我,我面朝你,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凝神听外头的动静。

    从巡按进门、拜会,一阵嘈杂过去后,所有下人被屏退,安静下来。

    大堂内,裴预让巡按坐下。

    “这茶不错。”他示意巡按,“狮峰龙井,是上品。”

    巡按诚惶诚恐地端起茶,抿了一口,香气扑鼻,唇齿回甘,果非凡品。

    “好茶,好茶。”他附和地赞叹,放下茶杯,有些惴惴地望向上首的裴预,试探道:“右相如何会在这里?”

    今日司马忽然到他府上,说裴右相有请,他大吃一惊。一来是没想到裴相会在这里,二来是疑惑怎么会召见他?不应该等他回京再见么?

    眼下有人冒充裴相的传言沸沸扬扬,不由得他不多心。

    耳室里的两人竖起耳朵。有些紧张地听外面人如何回答。

    “这你无需知道。”裴预轻描淡写道,“召你前来,是为本州激起民变一事,原因查的如何了?”

    两人松了口气,这回答很过得去。

    巡按果然不再纠结这事,转而语气沉重道:“恩相,下官在本州巡视这一月来,发现问题多且严重。本想回去上个折子向您陈明,没想到今日有幸得恩相召见,那下官现在便简单说说。”

    他刚要开口,裴预却摆摆手打断他,又冲他招招手。

    这是让他凑近的意思,巡按有些疑惑,但还是低头凑过去。就听裴相低声问他:“落月斋,你带了多少人手过来?”

    巡按一顿,方才那点儿疑虑消失的无影无踪,落月斋是他书房的名字,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个号,叫落月斋主人,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一个骗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叫出来的。

    于是他也低声答道:“下官带了二十名护卫。”

    他知道自己是本州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不管去哪儿都小心谨慎,至少要带上二十名护卫。这次也不例外。

    裴预微笑:“让他们分两个人等在窗口。马上有好戏看了。”

    巡按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着裴相说的去做,到门口轻声嘱咐侍卫守住窗户。

    里头的两人都快急死了。

    巡按刚说完话,忽然就没动静了,两人恨不得把耳朵钻进墙里,也愣是什么也没听见。倒是过一会儿,却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走向门口,紧接着门开的声音。

    两人一惊:不会是那小子跑了吧?!

    不,他不敢。

    先前他们已经警告过他,如果乱来,他夫人会立马被重新抓起来杀头。他也别想着冒充裴相骗巡按救他,他们有他的卷宗和证据,他骗不过去。

    过了一会儿,果然那脚步声又返了回来。

    二人松了口气。

    司马用气声破口大骂:那小子搞什么名堂!

    刘刺史压了压手,示意他小点儿动静,毕竟他们和外头只有一墙之隔,万一被发现可就完了。他们没办法跟巡按合理地解释自己为何在这儿。

    外头巡按开始禀报查到的情况。

    首先是激起民变的原因,确乎是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发现这后头竟然是一桩持续长达五年、牵涉整个本州官员的贪腐大案。

    本州从五年前起,官仓就已经空了。

    按照规定,官府应当在丰年高于市价买入农民的粮食,再在欠年以同样的价格卖出去,以起到平抑粮价、帮助农民度过灾年的作用。

    但这项规定也有个明显的不足之处,那就是粮食会腐败,丰年收入的粮食,若是保存不当,第二年便无法食用。也许等到灾年,早腐烂成一堆泥了。为防止这种情况,朝廷又规定,若第二年不是欠年,官府可将上一年官仓内的粮食自行卖出,所得银两充实地方财政。

    本州的官府便是钻了这条规定的空子。

    根据这条规定,官府将官仓内粮食卖给大户,便是合法合理的。于是他们从农民那里贱价收来的粮食,转手便以低价卖给大户,卖粮所得入账。而大户往往会奉上丰厚“礼金”,这些钱就进了官员的口袋。

    对于大户来说,从官府那里买的粮食价格远远低于市价,哪怕再加上天价贿赂,这笔买卖仍然大赚。

    到了灾年,官府自然无粮可赈济。这时大户便出来用粮买田,八石粮食一亩,农民饭都吃不起了,自然无法拒绝。

    就这样,农民种出来的粮食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手里,自己的田却变成了大户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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