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蒙抹了把脸。

    水珠挂在她浓黑眉睫上,顺着肌理往下流,一路流过眼睛,抿起的薄唇,最后流进脖颈。五月中旬,即将入夏,天气已经很暖,江蒙衣领被打湿也并不觉得冷。

    她回破棚屋拿了自己的行李,说是行李,也就一个破藤筐,里头一只破碗,几块布头。她把那破筐挂到根树枝上,扛到肩上,出了破棚屋。

    太阳已经跳出地平线,万丈霞光中,江蒙顺着土坡往前走。

    先前赵大姐和官府给她的几千两银子,还有新买的那把刀,早在牢里被收走了。现在她又变回了最开始时的穷光蛋,身上一个子儿没有,全靠捡点儿破烂,偶尔卖点力气过活。

    一面赶路,一面讨生活。

    江蒙对此倒没什么所谓,她习惯了,不饿死就行。那些钱财本来也都是别人给的,又不是她靠自己赚来的,所以算是飞来横财。那既然能飞来,就也能飞走。都很正常。

    唯一惋惜的,是爹留给她的刀,被她弄丢了。

    也许不是唯一惋惜的事?

    因为太子死了。

    她还是习惯叫他太子。尽管他告诉过她名字,元度,但江蒙现在不能确定是不是在骗她。

    总之,他死了。

    但是说惋惜不够准确,想起丢刀她会叹气,但想起这件事,她会喘不上气,这是远比惋惜更加痛苦的心情。江蒙觉得,自己是伤心了。

    她很伤心。

    那天从大牢里出来以后,她一面低头走,一面忍不住掉眼泪,一开始还想忍着,抽着气想把眼泪憋回去。但后来就完全憋不住,慌忙走到路边,头抵到墙上。

    她在大街上,对着墙大哭了一场。

    无数行人在她背后侧目,江蒙豪不觉察。她觉得自己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都哭出去,她停不下来,大脑一片空白,没在想什么,只是在单纯地发泄。等到她终于止住抽噎,浑浑噩噩地一抬头,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到最上空了。

    她坐到墙根,发呆。

    有点儿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呆呆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有个人往她脚边扔了个铜板。

    日影下斜,江蒙终于站起身,用那枚铜板买了个烧饼,向城外走去。

    她要回家。

    吴婶死后,她一心想着报仇,所以来了京城。但他死了,她不知道该向谁报仇,他冒充大官骗人,官府处死他,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江蒙还是很伤心。

    老秀才曾和她说过,人活着和死了没太大区别,譬如庄周梦蝶,在你看来她死了,在她看来则是你死了。也许都没死,都活着,只是此后永远见不着面而已。

    江蒙当时没听懂他什么意思,现在有点儿明白了。她可以当他还活着,只是他们在酒楼分开了,在太平寺分开了,在豆城分开了,她回她的村子,他回他的京城。

    只是永远不会再见而已。

    江蒙这半个月一直在加紧赶路,很奇怪的一点是,太子在的时候她不太会顾及这个人,但分开之后,她却经常想起他。

    江蒙深深吐出一口气。

    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这段经历。

    忘不掉这个人了。

    江蒙不再假装,她不至于为了回避痛苦就自欺欺人。她接受他死了,也接受会想起他,在时常涌现的记忆碎片里,再次认识这个人,并且第一次思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不一样了,这人和她之前碰到的都太不一样了。

    江蒙坐在火堆旁边烤饼,望向跳动的火焰时,她不由得想起另一张脸。曾经在火焰对面的那张脸。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轮廓,每一寸都长得正正好,火光把他的皮肤映的通红,他抬起眼睛,眉目的线条流畅美丽。

    他微微笑了。

    江蒙把烤好的饼送到嘴边,有点干巴,她想喝鱼粥了。于是她又想起他淘米的样子。

    天下怎么会有一粒一粒剥米的人。

    江蒙那时只觉得不可思议,但现在她在想,为什么他会不知道如何淘米呢?

    他是从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吗,可为什么他没有做过?他没有做过难道没有见过?

    一连串的问题涌现,他人在的时候她光顾着嫌弃此人怪异,觉得跟他相处不来,但从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会是这样。

    他究竟是如何发现自己和姓裴的长得一模一样,又是为何决定要冒充他,他说要青史留名,他为什么非要青史留名?

    江蒙突然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人都死了,她在心底暗骂自己,现在好奇有莫子用?

    但这似乎成为一种让人上瘾的游戏,她赶路无聊的时候,就不再发呆,而是猜这些问题。她猜他原本是个穷人家的小孩,裴家把他买过去,不是经常有那种说法吗,有钱人家的小孩子体弱,就会再买一个年岁、相貌都相仿的小孩,养在家里挡煞。

    他从小就和真正的裴预长在一块儿,俩人越长越像……

    “路引。”

    守兵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江蒙从怀里掏出路引递给他,自己抬头看城门上的匾额。快了,再过几个城,就能回村了。

    这是她回乡的必经之城,江蒙刚好干粮也吃完了,索性到市场上,往牲口旁边一站,等着别人招短工,她能去卖卖力气赚两个钱。

    等到俩人都十八岁的时候,裴家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因为从小都是一个先生教的,学识、礼仪……都一模一样。只不过性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脾气好、心肠好、讲义气,真正的裴家小子却又贪又懒……

    “喂,搬木头,干不干?”有人问她,“一天十个钱。”

    江蒙点点头。

    她跟在那人后面,往工地上走,走到一半,鞋底突然掉了。她打了个招呼让他等等,自己蹲下来捡鞋底。

    这双鞋穿了好几年,又高强度走了仨月的路,早已经磨得不成样子,只是江蒙没钱换。她从破筐里拿出块布头,在脚背上缠了两圈,愣是把底儿又缠了上去。

    站起来看着还好,只是一走起来,脚后跟就啪嗒啪嗒的。

    两步过后,鞋底儿又错了位,江蒙只好又停下来。

    她这次绑的更结实了些,站起来,正打算继续走,余光扫到旁边的告示栏,不由得顿住。

    她看见了熟人。

    半个月过去,天下又发生了许多大事,比方说皇上居然下了旨说不远征了,不用交军粮了,被强征过去当兵的壮丁也可以各回各家了。又比方说赵大姐的义军被官军围剿后惨败,只有赵大姐母女和几个人逃了出去。

    现在告示栏上的通缉令,就换成了她们。

    江蒙握紧双拳。

    “走啊。”前面人不耐烦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呢?”

    这次,她似乎做不了什么了。

    江蒙沉默地从告示栏前离开,啪嗒啪嗒地往前走,但这次有人挡在了前面。

    高头大马,三四个大汉,都穿着黑色劲装,为首的那个则是个女子,戴着白纱幂篱,从马上利落跳下,掀开白纱,露出一张秀丽面容。

    江蒙不认识她,她却像认识江蒙似的,直奔她而来,到了跟前,笑容满面问:“可是江蒙姑娘?”

    江蒙:?

    这人怎么会知道她叫莫子。

    越过这漂亮女子肩头,她看见招工的人被那几个大汉围住说了几句话,便慌忙走了,好像怕惹到什么麻烦似的。江蒙皱眉,下意识右手往腰后摸去,却捉了个空。

    她索性往前一步,低头:“有何贵干?”

    他们有马,她跑肯定跑不过,到时候如果情形不对,她就先把这领头的制住,这姑娘看着文文弱弱的还比她矮,应该能打过。

    那漂亮女人忙笑道:“您不用如此戒备,我们绝无恶意。奴婢柳烟,是奉我家公子之命来寻您。”

    奴婢?公子?江蒙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莫子公子。她交往的都是穷人,公子哥们都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我家公子说,本不该再打扰姑娘,只是找到了您在无极教丢的爱刀,想当面还给您。”

    江蒙愣住。

    一瞬间她大脑空白,又像炸开了烟花,无数念头纷繁极速涌来。无极教丢的刀……这事儿只有他知道,也只有他说过,回头让人帮她找找,说不定能找到。

    他说当面还。

    他还活着!

    震惊和喜悦夹杂着呼啸而来,很快后者占据上风,江蒙完全把“他为何会活下来,如何做到的,为什么这姑娘叫他公子”等等问题抛到脑后,一心只想着能够再见到他。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刷身体,以至于几乎喘不上气,江蒙发觉自己大脑过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不好说,还没确定就是他,或许是他交代了别的什么人也不一定……

    想到这个可能,她顿时感到极度的失望,和巨大的希望交织,搅得她心里一团乱。

    她攥紧双拳,做最后的确认。

    “所以你家公子,”江蒙心怦怦跳,“你家公子是……”

    “嘘。”柳烟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正是您想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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