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橘生连夜慌忙赶到香港。

    她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毕竟印象里贺如侬从来冷静自持,尤其演戏是她专业,很难在此栽跟头——不成想,一栽就栽了个大的。

    踩着早起的晨光来到片场,她叫助理拎着大包小包的早点,推开门,却见贺如侬做好妆造在看剧本,神色如常。

    一旁的助理薇薇安连忙上来将她拽出门。

    “怎么回事?”橘生问。

    不是说贺如侬不吃不喝,被剧本折磨得快要疯了?怎么她一来送温暖,贺如侬的毛病全好了?

    薇薇安也满脸愁色:“不知道啊,昨天跟您讲电话的时候遇到江老师了,给如侬姐买的药和烟也全被他没收。后来他敲门找如侬姐,俩人在房间里呆了一晚上,今天就没事了。”

    说完,她抱歉地补充:“本来想跟您汇报的,哪成想您动作这样快。”

    “江以商?”橘生疑惑地拨乱了一头卷发。

    要说一夜春宵解君愁,对她倒是奏效,但是贺如侬不食人间烟火那样儿,能被男人治好才稀奇。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江以商迎面朝片场方向走来。今天没有他的戏,因此男人穿得极简单,牛仔外套休闲裤,让他比出席活动的新闻图看上去减龄不少。

    “诶,江老板。”橘生朝他一扬下颌,“问你点事儿。”

    江以商从善如流地靠近,半抱臂地听着,神色很平静。

    “透露一下,怎么回事?听说前两天我姐还挺难受的,一晚上就哄好了?”

    循着她话音,江以商将目光投向片场默词的贺如侬。她清冷、沉着,对演戏抱有十二分的热忱和敬畏,即便台词和走位滚瓜烂熟,但仍旧要过一遍才放心。

    谁能想到昨天她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抽抽搭搭,像偶尔一次考砸的好学生,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失防。

    想着,他微微扬唇,决心替她美好形象保密:“无可奉告。”

    橘生被晾得有点郁闷,张牙舞爪地指责:“亏我这么费心给你俩做媒,好上了过河拆桥是吧?别指望我再给你说好话。”

    江以商分目看她,话轻飘飘地:“可以,如果你不想风投里那笔钱取不出来的话,随意。”

    “……”

    他和话音一样毫不留恋地拐过门厅进入片场,橘生回过神来,看见江以商已经在跟周墨谈话了。

    这样一个从容的男人,竟在某个瞬间,让橘生瞥见他眉宇间的忧色。

    关心则乱,马上身价几十亿票房的影帝居然也有片场陪拍的一天,怪有意思的。

    如侬又过了两遍台词,等一切准备就绪,她站到镜头前。

    “好了么?”周墨担心,又多问一遍。

    如侬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场记板一打,算是没有回头路了。

    她按照前夜与江以商排演的那样,顺利地完成前半场戏,可是时间轴来到副官宣读轮船失事的新闻时,不仅周墨,江以商也蹙了蹙眉头。

    不对。

    贺如侬大概是太想做好,但是又因为前几天的不顺利失去自信,所以既迫切又瑟缩,连渡边俊介的眼神也不敢对,已经没有梁施芳的锐气了。

    周墨摇摇头,喊了咔。

    她脱力一般,形体一下松了,靠在椅背上,胸口因为气喘而起伏。

    ……还是不行。

    这一次甚至比想象还要糟糕,面对打灯、镜头、场记板,她居然开始害怕。

    如侬闭上眼顺气,努力忘记四周的一切,只当自己真是梁施芳,拍戏的所有都不复存在,她并不是在扮演谁,只是在呈现自己。

    周墨朝江以商递了个眼神,他了然,走过去牵住贺如侬的手。

    香港的秋天仍然保持二十几度,但她的手凉极了,手心敷着一层薄汗,爬满了她的不安。

    “如侬,过来。”他唤她。

    她睁开眼,眸子里雾蒙蒙的,像刚走出丛林的小鹿,懵懂地跟随着他的指引。

    他将她带到阳台,空气流动起来,她终于恢复些许清醒,后知后觉地品读自己适才的表现,笑意很淡:“我是不是又搞砸了?”

    “没有,这次前面演得很好,包括最开始听到消息时一闪而过的讶异也很好。”江以商给她翻开剧本,指着适才卡壳的地方开始讲,“你想想昨天我们怎么练的?”

    如侬稍忖片刻,道:“你说,梁施芳很快反应过来田中想看她什么反应,就故意克制着自己的内心,表现得极其平静。”

    “对,所以你可以试着不要处理那么自然,这里其实有点痕迹更好。”

    说完他鼓励她:“再试试。”

    对上他坚定眼神,如侬深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他们又试了几次,其间橘生买的早餐派上了用场,从导演到场工,都被哄得服服帖帖。

    等吃得差不多了,江以商也领着贺如侬回来,简单准备了一番,镜头对准,又拍了一条。

    这次比上一条好了不少,但距离周墨的标准还差很远,于是一侧监工的江老师又上阵讲戏,一点点地抠,一点点把她的状态找回来。

    周墨看得叹为观止,问橘生:“以商以前带人演过戏么?我看他很专业。”

    橘生忙不迭地摇头,这男人她哪看得透,唯一知道的底细,大概就是他对贺如侬的真心。

    沉甸甸的。

    如同纠正一条船在暴风中的航向,整个组的人耐心,等着江以商慢慢拨正她的帆。一条戏从清晨拍到傍晚,欣慰的是她渐入臻境,到当天最后一条,已经是周墨能满意点头的程度。

    连东瀛戏霸渡边俊介都扛不住,刚拍完就散架,直呼想要导演请夜宵。

    江以商在监视器前看回放,一边看一边笑着应他:“你搭戏这么辛苦,肯定要请的。”

    贺橘生立马接茬:“就是,咱们要不去吃粤式点心吧,找个米其林,怎么也要吃顿贵的。”

    渡边俊介摇头:“不,我就爱小吃!”

    橘生无奈地看他一眼,日本佬山猪吃不了细糠,可惜。

    喧闹中,只有一侧的如侬默不作声。她看完一遍表演,又请摄像回放一次,周而复始看了好几遍,片场要收工了,她十分抱歉地开口——

    “今天、明天,直到杀青的夜宵我都请,能不能,把这场再拍一次?我觉得状态还是不对。”

    才热起来的片场又默下去,好几束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周墨。

    其实周墨也正有此意,不过担心贺如侬的状态,所以勉强收了工。见她自己要精益求精,周墨摸着下巴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话音凿凿地问她:“确定吗?身体状态能不能支撑?”

    如侬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好。”不愧是贺如侬,倔得出名。周墨稍作思量,最后做了决定:“那就明天继续拍,不过好不好也就只拍明天,不然就算你撑得住,渡边俊介也不行了。”

    渡边痛苦地揉了揉脸。

    晚上,橘生知道如侬需要入戏,所以并没有过多打扰,包揽下招待剧组的活计就去了茶楼吃点心,留给他们过戏的时间。

    看了两遍剧本,如侬有些口干舌燥,习惯性地想去摸烟,却想起来全被江以商没收了。他很霸道地纠正她拍戏以来的坏毛病,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

    “你管我也太严了。”她不满地嘟囔。

    江以商则好整以暇地从沙发上眺过来,话音平静中带有笑意:“稍微不看着点,就等你把自己糟蹋成这个鬼样子?”

    “哪有。”

    她垂睫去看方块铅字,还有旁边她和江以商迥然的手写字迹,眼前自然而然浮现出画面。

    梁施芳在1940年迎来爱人的死讯,但到这里她也不过努力装作平静,不想让田中觉察他们之间有私,可是倏忽,副官通报完消息,田中得意洋洋地告诉她——陆充云怕事迹败露撇下她逃亡才出的事,如果他留下,或许田中能饶他一命。

    他死于自己的懦弱,那天缱绻的死生誓言分文不值,甚至不及她一介裙钗勇敢。

    梁施芳想到这里,悲戚、痛苦、畅快、不甘交织袭来,又顶着田中的目光,不得已藏好情绪,一口咬下裹着浓郁芥末的生鱼片,呛得厉害,泪水才终于滚下来。

    可她的释放只有那么一瞬,手绢拭去泪珠,她依旧神色淡漠。

    田中好笑地打量着她,问:“不是不喜欢生肉么?从前你吃一口就会吐。”

    她放下筷子,话音很平和:“就着芥末就不会了。”

    这里梁施芳的情绪到底是空的,还是透着淡淡的笑意呢?她平日里讨好田中,神态和语气都该留一点惯性;但是和愉悦之间的区分界限,又在哪里呢?

    思来想去,仍旧找不准。

    如侬坐在小阳台上,一轮月亮高高悬着,将近圆满。白纱帘摩挲着她脚踝,若隐若现,透出室内男人的身形。他捧着一本书耐心地陪伴她,感受到她投去的目光,他也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心仿佛被系在那张白纱帘上,风一吹,它便晃啊晃,摇摇欲坠。

    一刹那,她危险地想:梁施芳的情绪,其实来源于清楚而透彻地认识到陆充云是真的没那么爱她,甚至不像她那么爱。

    那假如有一天,她发现江以商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她呢?

    会哭吗?会揪心吗?还是会感觉氧气被抽离,窒息到说不出话?

    但好像都没有,只有无边的空洞。

    如同生命被抽离了一隙,从此变得不完整。

    还能平静地吃下一块伴着芥末的生鱼片,味觉却失灵了,嚼什么都无所谓,生腥也好,辛辣也罢,她生理性地觉得想哭、想吐,但是最后好像都不会流于形表。

章节目录

落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眠月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眠月月并收藏落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