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想起在贺疆书房发现信笺那个午后，窗外是晴好的暖意，可她却觉如临深渊，冰水灌入肺里，寒凉刺骨。
彼时，连同她所信奉的演艺事业也一起背叛了她，像是一个不声不响、从不提离开的追随者，在某个平静的天气里头也不回地说了再见，带走她前半生所有的底气，告诉她，原她瞧不上利益相与，可无形间自己也落入俗套。
可是，难道贺疆是为了多年后刺痛她才寄出那封推荐信么？未必。世间事巧妙尽在此处，他的书写必定裹挟着愧疚与微薄爱意，可到头来却成为击垮贺如侬骄傲的致命一笔。
她不想与贺疆有太多纠葛，更不想趁他之利成就自己，哪知他自以为是的好意最后一刻釜底抽薪，将她弃于深渊，只剩无尽的怀疑。
梁施芳与她一样被爱弃如敝履——无论是他人的爱，抑或是自己的热爱。
索爱者众多，爱人者寥寥，而无爱者自由。她们参不破，因此一时间接受不了落差，必定经历漫长的麻痹与折磨。
如侬又直至深夜才睡着，不过是夜并非因为无法入戏的焦虑，正相反，她因为揣摩透了梁施芳而兴奋万分。倘若立马把她拉到片场，她确保能以极佳的状态表现出梁施芳此刻的麻木。
梁施芳在听到陆充云意外去世的同时，被这一戏剧性结果刺|激的不仅是他们之间跌宕的爱恨，更多是梁施芳的信念。
十六岁她见到他，便想将青春投注为事业，攀附他，当一支菟丝花，从此吃穿不愁；后来她爱上了他，并且因为他的喜怒拨动心绪，生怕被抛弃；发现自己不过是他装点漂亮送出去的交际花后，她因爱生恨，亟亟地经营，想让他死得惨烈，才对得起她灼热的情意。
她才二十余岁，人生最好的年华与情感都系在陆充云身上，对他投射的执念早已超过情感本身。一切化作泡影的一刻，她还来不及怅然若失，就要顶着田中锐利目光的审视，苍白地为自己的灵魂送葬。
次日。
到片场后如侬一直躲在角落，不出只言片语，橘生看得有点担心，拽过江以商问道：“怎么看上去还不如昨天了，没事儿吧？”
江以商也沉沉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答：“演员入戏要找状态，相信她。”
只有一天的拍摄机会，如侬破釜沉舟尽在今日。况且她之前一向妥帖少事，今天是她难得争取来的，即便有成片可以用，但刻下的精神压力，绝不比之前拍摄时小。
可是旁人能做的，除了相信她，好像也并无他法。
周墨确认了一遍各个部门后，向如侬投去关切的目光：“如果拍摄状态不佳，今天早点收工就行。昨天那条我看了，其实也没太大的问题，你想要事事圆满，可很多时候勉强不来的，放轻松，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如侬微笑着摇头：“周导，我理解之前您说的梁施芳的状态了，今天我会按您之前的要求来。”
他们沟通好几次都无果，周墨也知道贺如侬倔，况且两种大相径庭对梁施芳的理解在她脑子里拉扯，他实在担心，才松了口。怎么一夕之间，她想明白了？
过了半晌，他问：“你有信心？”
如侬瞥见江以商的身影，定了定神：“嗯。”
周墨不再多问，坐回监视器后面，喊了开机。如侬深呼吸，投入到梁施芳的角色里，台词、动作、镜头、情绪都按部就班地流动着，可她全然没了之前的熟稔和刻板，全新地扮演梁施芳，以她的视角再来经历一遍这个故事。
田中与她用餐，副官说着日语登场，手里攥着一卷报纸。
男人递了个眼神，于是副官展开，用中文念起报上的内容：“昨日风雨交加，一艘驶往台湾的轮渡侧翻，船上百余人皆罹难。如家属需领取遗体遗物，请于登报一周内至西贡警署，能确认身份的罹难者名单如下……”
听到陆充云的名字，梁施芳搅拌味增汤的动作滞了一瞬，但什么也没说，平静地饮下一口。
田中将她动静纳入眼帘，摆摆手示意副官退下，话音悠悠：“很难过，在这种地方听到充云的名字。”
“是。”梁施芳淡淡地应。
“你反应倒是很平静。”
侍女端上一盘刺身，三文鱼、北极贝、甜虾，卧在剔透的冰块上，像梁施芳一样，剖出最肥美的嫩肉，卖力讨好。
梁施芳不吃生肉，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头。田中很满意她的反应，继续道：“我知道他之前来找过你。”
梁施芳垂着眼，并不说什么。
“我也知道你对他有情，你们做出那样的事，必然想好了代价。只可惜——”他目露凛色，夹起一块生鱼片，裹上浓厚的芥末，放在她面前小碟中：“陆充云这个胆小鬼，转头就后悔了，收拾金银细软想逃，结果遇上这种事。造化弄人，倘若他肯求我，看在你的脸面上，我也不是不会放过他。你说是吗，梁小姐？”
“我哪有什么脸面。”梁施芳牵起嘴角，笑得和平时一样讨好。紧接着她夹起面前那片裹满芥末的生肉，眉头一下不蹙地塞入口中，一时间呛辣溢满口腔，迅速爬过五感神经，不可抑制地催出两行热泪，她在这一瞬为陆充云和自己哭得淋漓。
田中冷冷地看她咳嗽，挣扎着端起味增汤顺气，脸被涨得通红，像窒息前垂死挣扎，一种操弄提线木偶的快|感骤然生起，他脸上挂着哂笑，与梁施芳相对地，极其优雅地吃下一块刺身，可神色却似茹毛饮血的禽兽，尽显狰狞的本性。
而梁施芳完成了自己的表演。是的，她在表演，她知道田中想看什么，于是在那一瞬间，借由芥末的辛辣掩饰情绪，也只留这一瞬给自己祭奠。
也在那一瞬间，她找到了之前梦里快要被溺死的自己——在一无所有时她沉沉下坠，可有一束光照进她心里。
那束光叫做信任。
昨夜她参透的不仅是这场戏，更是关于爱的亘古命题。原来，她苦苦追寻的答案竟然触手可及，无边的信任将她带离深渊，它将她托起，让她找回骄傲与勇气。
或许演《小楼》是偶然，第一座金棕榈是运气，可后来的奖杯和累累佳绩总不是。
即便那些荣光不足以证明她的成就，那就用《来时雨》见证。
信念不死，机会不死。她看回渡边的脸上，眼神很空，但是瞳光却很亮，像一仞凉凉的月色。
渡边也不由因这个眼神从田中的角色里抽离一瞬，毫无疑问，这是贺如侬近期最好的一次表演，承载的情绪很多，最后却化繁为简，只留下一个平静的眼神、一句毫无跌宕的台词，但如有万千浪涌袭来，他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
镜头摇到餐桌上，如侬放下筷子，清脆的一声“啪嗒”，才叫在场诸人渐渐回过神来。
尤其是监视器后的周墨，透过镜头放大了她细腻而干净的表情处理，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他所设想的梁施芳，给这个角色画上完美的句点。
片场空气一瞬静止，也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才缓缓把众人都拽回现实。如侬起身与渡边俊介礼节性地拥抱，接着向各方鞠躬，周墨走过来不住拍着她肩，声音有些颤抖：“这才是梁施芳，如侬，你做得到，只有你做得到！”
橘生看得鼻头酸酸的，红着眼圈把捧花塞到如侬怀里：“要知道拍戏这么痛苦，我之前就不该拍着玩糟蹋演员这个职业，姐，你真的太难了。”
渡边也不停地夸赞：“最后的眼神真的太棒了，这几天的最佳！”
而她在鲜花掌声中不断道谢，江以商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唇角勾起笑意，准备折身离开。
之前他还籍籍无名时，曾由新闻电视中见证太多属于她的光荣时刻，因此下意识地习惯做一个看客，不分享她的喜悦，却没有一刻停止为她祝福。
可今日不同。
如侬瞥见他离开的身影，简单地感谢了大家的祝贺后，将花束递给薇薇安，然后绕过片场的门追出去。长长的走廊，他的背影显得孤单而消瘦，可是听见了她的动静，却又那么不犹豫地停下、转身，静静地等待着她。
风拂过树叶，沙沙如笔尖在信纸上的摩擦。如果这是一封情书，那它业已迟到了十余年。
如侬踩着梁施芳的小高跟追上去，像是在追梦里那个陆充云，又像是在追她新生的爱恋。她看见江以商张开双臂相迎，扑进他怀里，温暖得好似抱住了那一把水面的阳光。
相信是一件很难的事，难到她历经曲折的人生才懂；但它又可以很简单，就像江以商那样，对她总是不保留的信任和热切。
他真好，好到她想即刻昭告天下，把他毫无保留地据为己有。
“现在是公开的好时机么？”她突然问。
江以商只是揉着她的发，话音温柔：“从公关角度来说不算，但……只要你想，则百无禁忌。”
彼时，连同她所信奉的演艺事业也一起背叛了她，像是一个不声不响、从不提离开的追随者，在某个平静的天气里头也不回地说了再见，带走她前半生所有的底气，告诉她，原她瞧不上利益相与，可无形间自己也落入俗套。
可是，难道贺疆是为了多年后刺痛她才寄出那封推荐信么？未必。世间事巧妙尽在此处，他的书写必定裹挟着愧疚与微薄爱意，可到头来却成为击垮贺如侬骄傲的致命一笔。
她不想与贺疆有太多纠葛，更不想趁他之利成就自己，哪知他自以为是的好意最后一刻釜底抽薪，将她弃于深渊，只剩无尽的怀疑。
梁施芳与她一样被爱弃如敝履——无论是他人的爱，抑或是自己的热爱。
索爱者众多，爱人者寥寥，而无爱者自由。她们参不破，因此一时间接受不了落差，必定经历漫长的麻痹与折磨。
如侬又直至深夜才睡着，不过是夜并非因为无法入戏的焦虑，正相反，她因为揣摩透了梁施芳而兴奋万分。倘若立马把她拉到片场，她确保能以极佳的状态表现出梁施芳此刻的麻木。
梁施芳在听到陆充云意外去世的同时，被这一戏剧性结果刺|激的不仅是他们之间跌宕的爱恨，更多是梁施芳的信念。
十六岁她见到他，便想将青春投注为事业，攀附他，当一支菟丝花，从此吃穿不愁；后来她爱上了他，并且因为他的喜怒拨动心绪，生怕被抛弃；发现自己不过是他装点漂亮送出去的交际花后，她因爱生恨，亟亟地经营，想让他死得惨烈，才对得起她灼热的情意。
她才二十余岁，人生最好的年华与情感都系在陆充云身上，对他投射的执念早已超过情感本身。一切化作泡影的一刻，她还来不及怅然若失，就要顶着田中锐利目光的审视，苍白地为自己的灵魂送葬。
次日。
到片场后如侬一直躲在角落，不出只言片语，橘生看得有点担心，拽过江以商问道：“怎么看上去还不如昨天了，没事儿吧？”
江以商也沉沉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答：“演员入戏要找状态，相信她。”
只有一天的拍摄机会，如侬破釜沉舟尽在今日。况且她之前一向妥帖少事，今天是她难得争取来的，即便有成片可以用，但刻下的精神压力，绝不比之前拍摄时小。
可是旁人能做的，除了相信她，好像也并无他法。
周墨确认了一遍各个部门后，向如侬投去关切的目光：“如果拍摄状态不佳，今天早点收工就行。昨天那条我看了，其实也没太大的问题，你想要事事圆满，可很多时候勉强不来的，放轻松，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如侬微笑着摇头：“周导，我理解之前您说的梁施芳的状态了，今天我会按您之前的要求来。”
他们沟通好几次都无果，周墨也知道贺如侬倔，况且两种大相径庭对梁施芳的理解在她脑子里拉扯，他实在担心，才松了口。怎么一夕之间，她想明白了？
过了半晌，他问：“你有信心？”
如侬瞥见江以商的身影，定了定神：“嗯。”
周墨不再多问，坐回监视器后面，喊了开机。如侬深呼吸，投入到梁施芳的角色里，台词、动作、镜头、情绪都按部就班地流动着，可她全然没了之前的熟稔和刻板，全新地扮演梁施芳，以她的视角再来经历一遍这个故事。
田中与她用餐，副官说着日语登场，手里攥着一卷报纸。
男人递了个眼神，于是副官展开，用中文念起报上的内容：“昨日风雨交加，一艘驶往台湾的轮渡侧翻，船上百余人皆罹难。如家属需领取遗体遗物，请于登报一周内至西贡警署，能确认身份的罹难者名单如下……”
听到陆充云的名字，梁施芳搅拌味增汤的动作滞了一瞬，但什么也没说，平静地饮下一口。
田中将她动静纳入眼帘，摆摆手示意副官退下，话音悠悠：“很难过，在这种地方听到充云的名字。”
“是。”梁施芳淡淡地应。
“你反应倒是很平静。”
侍女端上一盘刺身，三文鱼、北极贝、甜虾，卧在剔透的冰块上，像梁施芳一样，剖出最肥美的嫩肉，卖力讨好。
梁施芳不吃生肉，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头。田中很满意她的反应，继续道：“我知道他之前来找过你。”
梁施芳垂着眼，并不说什么。
“我也知道你对他有情，你们做出那样的事，必然想好了代价。只可惜——”他目露凛色，夹起一块生鱼片，裹上浓厚的芥末，放在她面前小碟中：“陆充云这个胆小鬼，转头就后悔了，收拾金银细软想逃，结果遇上这种事。造化弄人，倘若他肯求我，看在你的脸面上，我也不是不会放过他。你说是吗，梁小姐？”
“我哪有什么脸面。”梁施芳牵起嘴角，笑得和平时一样讨好。紧接着她夹起面前那片裹满芥末的生肉，眉头一下不蹙地塞入口中，一时间呛辣溢满口腔，迅速爬过五感神经，不可抑制地催出两行热泪，她在这一瞬为陆充云和自己哭得淋漓。
田中冷冷地看她咳嗽，挣扎着端起味增汤顺气，脸被涨得通红，像窒息前垂死挣扎，一种操弄提线木偶的快|感骤然生起，他脸上挂着哂笑，与梁施芳相对地，极其优雅地吃下一块刺身，可神色却似茹毛饮血的禽兽，尽显狰狞的本性。
而梁施芳完成了自己的表演。是的，她在表演，她知道田中想看什么，于是在那一瞬间，借由芥末的辛辣掩饰情绪，也只留这一瞬给自己祭奠。
也在那一瞬间，她找到了之前梦里快要被溺死的自己——在一无所有时她沉沉下坠，可有一束光照进她心里。
那束光叫做信任。
昨夜她参透的不仅是这场戏，更是关于爱的亘古命题。原来，她苦苦追寻的答案竟然触手可及，无边的信任将她带离深渊，它将她托起，让她找回骄傲与勇气。
或许演《小楼》是偶然，第一座金棕榈是运气，可后来的奖杯和累累佳绩总不是。
即便那些荣光不足以证明她的成就，那就用《来时雨》见证。
信念不死，机会不死。她看回渡边的脸上，眼神很空，但是瞳光却很亮，像一仞凉凉的月色。
渡边也不由因这个眼神从田中的角色里抽离一瞬，毫无疑问，这是贺如侬近期最好的一次表演，承载的情绪很多，最后却化繁为简，只留下一个平静的眼神、一句毫无跌宕的台词，但如有万千浪涌袭来，他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
镜头摇到餐桌上，如侬放下筷子，清脆的一声“啪嗒”，才叫在场诸人渐渐回过神来。
尤其是监视器后的周墨，透过镜头放大了她细腻而干净的表情处理，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他所设想的梁施芳，给这个角色画上完美的句点。
片场空气一瞬静止，也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才缓缓把众人都拽回现实。如侬起身与渡边俊介礼节性地拥抱，接着向各方鞠躬，周墨走过来不住拍着她肩，声音有些颤抖：“这才是梁施芳，如侬，你做得到，只有你做得到！”
橘生看得鼻头酸酸的，红着眼圈把捧花塞到如侬怀里：“要知道拍戏这么痛苦，我之前就不该拍着玩糟蹋演员这个职业，姐，你真的太难了。”
渡边也不停地夸赞：“最后的眼神真的太棒了，这几天的最佳！”
而她在鲜花掌声中不断道谢，江以商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唇角勾起笑意，准备折身离开。
之前他还籍籍无名时，曾由新闻电视中见证太多属于她的光荣时刻，因此下意识地习惯做一个看客，不分享她的喜悦，却没有一刻停止为她祝福。
可今日不同。
如侬瞥见他离开的身影，简单地感谢了大家的祝贺后，将花束递给薇薇安，然后绕过片场的门追出去。长长的走廊，他的背影显得孤单而消瘦，可是听见了她的动静，却又那么不犹豫地停下、转身，静静地等待着她。
风拂过树叶，沙沙如笔尖在信纸上的摩擦。如果这是一封情书，那它业已迟到了十余年。
如侬踩着梁施芳的小高跟追上去，像是在追梦里那个陆充云，又像是在追她新生的爱恋。她看见江以商张开双臂相迎，扑进他怀里，温暖得好似抱住了那一把水面的阳光。
相信是一件很难的事，难到她历经曲折的人生才懂；但它又可以很简单，就像江以商那样，对她总是不保留的信任和热切。
他真好，好到她想即刻昭告天下，把他毫无保留地据为己有。
“现在是公开的好时机么？”她突然问。
江以商只是揉着她的发，话音温柔：“从公关角度来说不算，但……只要你想，则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