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已是五月,天气算不得冷了,但因着近来落了些雨,晚间倒有几分凉意。

    此刻燕燕正趴在窗子边,瞧着月亮挂上老树枝桠。

    “夜里凉,把窗子关了往屋里坐。”

    讲话的人是蔡琰,她分明比燕燕大了不过三两岁,看起来倒是如个小大人一般,举手投足间都是名门贵女的派头。

    燕燕听见她的声音之后回头,只见蔡琰正含笑向她走来,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就像山间温热的裹挟着淡淡桃花香气的风。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腹有诗书气自华,讲的便是如蔡琰一般的妙人吧?

    “快些下来,别被这风吹得染了病。你若觉得乏闷,我便同你聊聊天。”

    蔡琰说话间便来拉燕燕,燕燕也顺势跟着她往床边走。

    两女关了窗子坐在床边,蔡琰拉着燕燕的手,开口道:“你胆子可真不小,跟着自家哥哥跑这么远来拜访人。”

    燕燕心道,哪门子的自家哥哥,不过胆子不小倒是真的。燕燕不想诓蔡琰,又怕说出实情于郭嘉有什么不利,便装傻充愣的傻笑。

    蔡琰见她傻笑又道,“不过你这哥哥也是真的疼你,肯把你带在身边教你些东西。”

    “那是自然。”燕燕应道。

    “不过也不知知道的多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燕燕见蔡琰讲话间眉头微微蹙起,笼上了一抹愁容,便想要开解她,“知道的多了当然是好事,看得清楚明白些,总好过不明不白就死了。”

    “但是知晓其中道理,却未必能清楚明白的做选择。”

    说完这句,燕燕直视蔡琰的眼睛道:“姐姐也当知道,终究人非草木。”

    燕燕这话是在影射蔡先生被党锢之祸害至此地的事情。

    趋利避害本是人之本能,可若有人逆潮流而前,那便证明这人心里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之于蔡先生,这便是大义了吧。

    “人非草木,终究是权衡了利弊的,义大于利便舍了利。”蔡琰顿了一下,有些感伤,“可是被舍掉的那个不会觉得难过吗?”

    可是被舍掉的那个不会觉得难过吗?

    是会的。

    燕燕曾见过阿娘在她睡着之后低声啜泣,她想不明白,阿娘这样好的人,阿爹究竟是因着什么放弃了阿娘?

    或者,阿娘明明离开了阿爹那么难过,又为什么坚持离开阿爹?

    大概他们心里都有着比彼此更重要的东西,又都不愿意妥协吧。

    “会的。”燕燕笑嘻嘻的,“但是既是改变不了的事情,看开一些便好了。若是看不开,为难的不过是自己。”

    蔡琰点点头,拽着燕燕的手又往自己身前拉近了一些,“今日多谢燕燕开解了。既得认命,那便只能看得开些,再开一些。”

    燕燕傻笑着思考如何岔开这个话题,忽而看见了架子上摆着的竹简书卷,对着蔡琰问道:“那般多的书,姐姐看的完吗?”

    蔡琰扫了一眼燕燕看着的方向,答道,“那些书不过是家里藏书的冰山一角,我已悉数记下。”

    蔡琰语调淡淡,似乎是在说什么平常事,燕燕却觉得震惊,她掰着手指头数都不知道数到什么时候的书,蔡琰竟悉数记下了。

    “姐姐好生厉害,不像我,一见到书就想起了白胡子教书先生,直犯困。”

    “姐姐以后定会如蔡先生一般博览经史,续修典籍。”

    蔡琰笑道,“燕燕可知道班姬?”①

    “就是那个修撰正史的班昭?”

    蔡琰点头,“我也想做如她一般的人。”

    “学她修史倒好,姐姐可莫要学她著什么劳什子《女诫》。②”燕燕撇嘴,“女儿家为什么不能沙场破敌,保家卫国?”

    “比起班昭我更喜欢迟昭平,她扶危济困,拯救无辜百姓,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英雄。③”

    燕燕眼神星亮:“我也会成为那样的人,沙场破敌,保家卫国。”

    或许两人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们儿时夜间的闲谈竟成了往后许多年逃不掉的宿命。

    蔡琰躺在床上的时候依旧在想与燕燕方才聊的话。

    她不是没怪过父亲的倔强和坚持。因为父亲的不懂变通,强硬出头,赶路期间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母亲,卧床不起了好一段时间。

    只是若是她呢?

    若是她站在父亲的位置上呢?

    她也会和父亲做出一样的选择吧?

    蔡琰苦笑。

    既得认命,那便如燕燕说的一样,要看开些,再看开些。

    思及此,她看向了一旁熟睡的燕燕,小丫头睡得四仰八叉的,嘴里还留着口水。

    这小丫头为什么能看得这般通透?

    她不是郭家的孩子。

    这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孩子她见得多了,都有一种被隐形镣铐束缚的感觉。

    而燕燕不是,她就像春日里翩飞的燕,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不过这小丫头既然不愿意说,自己就当不知道吧。

    白日里,与蔡琰一起在院子里荡秋千的时候,燕燕一直留意着蔡先生屋子的方向。

    郭嘉已经进去了好些时候了,也不知道两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还不出来!

    荡秋千已是荡得觉得无趣了,她又不想如蔡琰一般坐在旁边温书,于是燕燕对蔡琰道:“姐姐,你掏过鸟蛋吗?”

    “不曾。”

    蔡琰拿着手里的竹简,头也不抬。

    “那你想去掏鸟蛋吗?”

    燕燕继续怂恿。

    “不想。”

    蔡琰冷冷回应。

    “姐姐……”燕燕的声音已经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蔡琰觉得这小丫头实在难缠,似乎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于是她放下竹简,正色道:“莫想那些事,不然要累得我与你一同被父亲训戒。”

    “哦。”

    燕燕耷拉着脑袋,瞬间没了精神。

    “要不这样,我寻了画具给你画一幅像。也权当我赠你的礼物,如何?”

    蔡琰有些无奈。

    “好,那你可要把我画得好看些。”

    “好。”

    于是就变成了燕燕坐在秋千上,蔡琰在一旁为她作画,纵是如此燕燕也是个不省心的,一会儿“姐姐画好了没,我快坐不住了”,一会儿“姐姐让我看看画的怎么样,我就看一眼,就一眼”,但都被蔡琰以“你再胡闹我就把你画成一只小花猫”阻了回去。

    郭嘉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一个温润的女子正在给另一个靠在秋千绳上闭着眼流口水的女娃作画,那流着口水的女娃娃似乎是做了什么美梦,还在不断吧唧着嘴。

    也幸亏这作画的姑娘未曾把女娃这般仪态画出来,要不倒叫人看了笑话。

    画上是一个打着秋千咧嘴大笑的娃娃,梳的不是平素里郭嘉给她盘的男子的四方髻④,而是适合她这般年岁的女娃的三髻丫⑤,应当是蔡府的丫鬟给她梳的,倒是适合她。

    女娃的眉间被人点了一点朱砂,衬得她更加灵动可爱。此刻她眉眼弯弯,杏眼含笑,嘴里掉的那一半的门牙倒让她更显娇憨之态。

    身上穿的是一条浅粉色的曲裾袍子,绣着些许桃花,若不是这小娃娃贪玩将袖子胡乱挽起,这般看去竟有几分像是桃花成了精。

    “蔡小姐。”郭嘉拱手揖了一礼。

    蔡琰闻声停笔,“郭公子觉得这画如何?”

    “作画的人技法甚妙,只是画中的人……”

    “画中的人如何?”

    “像个顽猴。”

    郭嘉淡淡答道。

    蔡琰轻笑,“我倒觉得燕燕心性纯良,活泼好动,不是个坏事。”

    “哦?蔡小姐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路过父亲房间的时候,意外听见了你与父亲的谈话。”蔡琰默了一会儿方道,“与你一路,她会过的很苦。”

    “这是她自己选的。”

    郭嘉依旧平静,“况且,如蔡小姐一般就是个好事吗?”

    蔡琰哑然。

    “风雨欲来,谁都躲不掉。逃是没有用的,不是吗?”

    郭嘉继续道,“她没你想得那么脆弱,若是她真的承受不了世间残酷,选择逃避。我只能说,若是有一天她想要走了,我会放她离开,竭尽所能为她安顿好一切。至于蔡小姐,我也有一句忠告,天,要变了,还是早作准备为妙。”

    “你不会觉得自己不忠不义吗?”

    面对蔡琰的质问,郭嘉只是缓缓走向燕燕,将她抱在怀里,对着蔡琰说了句,“今日有风,燕燕这般睡在外面,容易着凉。”

    你的忠义何在?

    蔡邕也是这样质问他的。

    郭嘉在心中冷笑,不愧是父女,就连说出的话都是一般模样。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⑥

    真正大忠大义之人,是为天下万民生计考虑,而非区区一个衰微汉室。

    况且,忠义二字,岂能束缚住他郭嘉?

    ①班姬:班昭的别称,班昭是东汉女史学家,成就斐然。

    ②《女诫》:班昭著《女诫》本意是教导自己的女儿,后成为统治阶级规范女子行为的工具,极大的束缚了女性自我意识。

    ③迟昭平:西汉末至东汉初的女性农民起义领袖。迟昭平资料参考网络。

    ④四方髻:汉朝男子常用发髻。

    ⑤三髻丫:适合可爱宝宝体质的汉朝孩童盘发。

    ⑥此句出处为《左传》。

章节目录

赋一阙山河永寂[三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不语冰冬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不语冰冬并收藏赋一阙山河永寂[三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