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七年,雍帝再一次被成烈太子府的人给气病了。

    尽管如此,御驾在京郊温泉行宫养心期间,宫中不仅以太后名义给太子府送去了比以往年例丰富得多的赏赐,还在花朝节这日,下诏加封沈轻为从一品嘉州郡主。

    消息传来时,沈云思正在陈妃宫中向母亲炫耀自己给御赐狮子骢新打的挽具。

    春猎将至,南雍以武立国,雍帝一向看重每年春秋两季的猎仪,沈轻一事后陈妃和肃州侯府虽勉强算是全身而退,到底惹得龙颜不悦。沈云思正是打定主意,要在此次春猎上一展马上风姿,誓要压过沈云宣一头。可听到宫人的话,一时气馁:“她凭什么?”

    陈妃一边挑着裁制春猎宫装的料子,一边嘲道:“看来陛下到底是把她那番不知廉耻的话给听进去了。”

    沈云思狠狠将马鞭一摔,忿忿不平道:“依我看,沈轻中毒根本就是沈云宣那厮的手笔。谁不知道这些年来,父皇最忧心的,是襄王府那个……”

    见母妃一瞬之间神色变了好几变,他及时住口,收起马鞭,凑上前来撒娇道:“母妃别担心,父皇不正是喜爱儿臣的爽直性情嘛,儿臣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藏那些腌臜心思,父皇也不曾怪罪过儿臣这点心直口快。”

    陈妃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却一点点深邃起来:“母妃是怕……这件事,并非谢贵妃和沈云宣的主意……”

    沈云思仔细想了想,忽然问道:“母妃可还记得那日慈宁宫中,沈云宣还带了一个人来?”

    那日状况迭出,陈妃印象最深的是自己险些划了脸。至于四皇子有没有带谁进殿,她记得也不甚清楚了,倒是雍帝令她回宫自省时,似乎有经过一个衣袍沾了血的陌生男子。

    噢,她记起来了。那人身量极高,一派风云不动的样子,像是将皇帝和太后都不放在眼中,想来果真是有脸面的。

    画面逐渐变得清晰,那时,陈妃却十分嫌弃那沾染了血腥气的衣袍,因此经过时特意绕开了两步。她点点头:“似乎有那么一个人。”

    “是了,我早就打听过他,他姓谢,是如今父皇和太后跟前最得脸的神医。”沈云思嗤了一声,“这位谢神医,自称是方外之人,谁信呢?想骗人,好歹也先将姓改了。谢太后、谢贵妃、谢神医,怎么这天底下姓谢的都要凑到我跟前儿现眼!”

    见母妃尚在疑惑个中纠缠,沈云思收起情绪,转而耐心解释:“母妃,这位谢神医可不简单,他医人,从来不是先想着救人,而是先想着杀人——他惯会使毒,说是毒医也不为过。沈云宣要留着沈轻来指认我们,自然要吊着她一口气,可沈轻能活到这么大,寻常的毒药未必真能让她破釜沉舟。女子在意的就那么几件事,让她不能生育,断了她将来依凭夫家复起太子府势力的心思,她自然要跟我们争个鱼死网破了。”

    陈妃听了,美目转了几转,又扶着儿子踱了几步,思来想去,甚觉有理:“若真是沈云宣出手,那他这一招可谓高明。既破了陛下心中多年来对萧玄承和沈轻两个人婚事的大忌,又能拖我们下水,他却能置身事外一问三不知……甚而,在陛下养心对我们避而不见的时候,还有个谢神医给他当耳目。”

    想到这一处,她拧起一双秀眉,长长的指甲在春料上划出一道痕迹:“那小畜生真有这般心计……难不成烟溶的死也是他……”

    沈云思忙上前打住母亲的猜测:“既然父皇已交予三皇兄去查烟溶妹妹的案子,在三皇兄递消息给我们之前,便还是不要有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传到父皇耳朵里为好。”

    他叹了口气,颇有些懊恼:“如今沈云宣替父皇分忧,已是先下一城,接下来,我们可绝对不能再将机会拱手他人了。只是……恐怕得委屈母妃一回了。”

    花朝节的午后,一行装载着藩国所贡珍稀药材的车队浩浩荡荡从陈国公府出发了。

    陈妃母子打定主意要将手伸进成烈太子府,而嘉州郡主身边唯一的“爪牙”——遥笙此时正在巷口排着长队买花糕。

    有钱真是好啊!遥笙心思只在富云楼一年只卖一次的花朝节香糕上,全然没留意擦身而过的车队。那日宫中来人,送了好多好多东西,有药材米粮、有衣料首饰,还有一个大箱子打开来,里面全是金豆子。遥笙从没见过那么多闪闪发亮的小家伙!从前过节,香糕都是两个两个的买,如今可不一样了。“两包!”她呲着牙,朝忙得热火朝天的富云楼伙计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等她捧着油纸包兴高采烈回到府里时,却发现各式各样的礼箱再一次把能走的道全给堵上了,浓浓的药草味熏得人直睁不开眼。

    她将油纸包捂在怀里,一边呛得直咳嗽,一边眯蒙着眼找下脚之地。

    厅内屏风后,沈轻听见遥笙回来的声音,便快速交代完剩下几件事,身着玄色劲装的高挑女子一一点头应是,离开前,沈轻又唤住她:“陆院判已告老,这几日便要整装还乡,一定要选几个得力的护送,等到了凌州地界,让当地的兄弟们多照应些。凌州苦寒,这次宫中的赏赐,也一并给他们送过去吧。”

    岑月摇头:“阁主为了养活这么多门人,这些年何曾过一天舒心日子?我听洛原说上个月连京郊最后一处庄子都折了出去。如今宫里难得有这般丰厚的赏赐,阁主留着自己用才是,何况京中上下打点,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我不也让你们尽干些’杀’人劫财的事吗?” 沈轻摸出一枚柳叶纹样式的墨玉钩,“拿着这个,路上行事能便宜一些。”

    岑月接过寸心阁的副使令牌,妥帖地贴身收好,昂首纠正道:“是劫富济贫——也不对,明明是物归原主。”

    “好好好,岑女侠。” 沈轻难得露出一丝明快的笑意,“你们在外风霜为伴,我反而是在享清福。于我,钱财早已是身外之物,何况既是取之于你们,自然也要用之于你们。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可是阁主……”岑月转过身,脚下踟蹰,又转回来,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道,“阁主真要嫁进襄王府那个是非之地?北梁新帝萧愿和老襄王都出身肃州萧氏,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在北境,谣言早已传开了,他们都说,若是有朝一日打起来,襄王府定是头一个开城门的。”

    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个话题。沈轻笑了笑,朝守在屏风旁的暗卫洛原使了个眼色。

    遥笙一步三跨,眼看着就要跳到厅堂窗下,忽然身子一轻,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人给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洛原你胆子越发大了是不是!”遥笙用力抓紧了油纸包在半空中扑腾,模样十分滑稽。

    洛原想笑,只得拼命地忍住,一个潇洒纵跃,连人带吃的给拎到了隔壁一进的小花厅。

    将人稳稳放下后,洛原抱臂在前,自认为很冷酷地说:“成天就想着吃,吃饱又抱怨发饭晕想睡觉……你……看看你,小姐今日的药都忘煎了。”

    遥笙白了他一眼:“柳女史着人提醒好几回了,逢五须得停一日药,你不懂就少说话,还显得聪明些!”

    “……”洛原难得开屏,有些受挫,“哦。”一个挠头,眼前人就甩着辫子蹦蹦跳跳地窜出去了。

    厅堂屏风后,沈轻脸上的笑容淡去:“你也说了,那都是谣言。再者,北梁使臣已在路上,两国交好数年,岂是轻易就开战的?萧氏代齐,北梁自己的臣子都没反对,哪里轮得到南雍的将士去伸张正义。”

    “那林家小姐是怎么死的?”见沈轻神色一黯,岑月自知多言,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林家小姐原本要嫁给北梁齐氏的皇子,尽管萧愿承诺会履行婚约,另择一位萧家的子弟求娶,可林家小姐却死得不明不白……除了如今龙椅上那位,谁还敢对一位关系到两国姻亲的女子下手?阁主……须知人言可畏,君心难测。”

    “这件事我自有思量。”沈轻转过身,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神情,“襄王并非不可相与之辈,更非可以轻亵之人,这桩婚事未必能成。何况,即便真的要嫁,也不过从太子府这个是非之地,搬去另一个是非之地罢了,于我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透过窗纱,她望见一个无忧无虑的人影再次蹦蹦跳跳着靠近,便即敛去眸中的一抹郁色,转过身,笑道:“我就知道,遥笙这丫头,一个洛原可治不住。快去吧,别让她看见你这身打扮,不然又得大惊小怪了。”

    听到妹妹的名字,岑月紧绷的唇角微微松动,抱拳道:“阁主保重。等陆老大人安然归乡,我就回来。”

    “遇事一定先照顾好自己。”沈轻向她微一点头,便见一抹玄色从眼前晃过,眨眼间人已从后窗翻身而出。

    总算安顿好几件大事,她松了口气,顿觉屋内有些闷,便迎出去,朝遥笙招手。

    甫一踏出门槛,不防被扑面而来的药材气味兜了一脸。沈轻当即也咳起来,腰间伤口被牵动,隐隐作痛。

    她咬了咬后槽牙,早知如此,当日在慈宁宫,就不该让太后出言保住那对母子,至少也得罚他们三个月禁足,等自己伤好了,再放出来演戏不迟。

    遥笙憋着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先将一个温热的花糕塞进沈轻嘴里,又来回打量起前院那些箱子:“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陈妃娘娘也有给我们送礼的一天。”

    “沈云思这是不甘人后,生怕搭不上我这条未来襄王府的眼线。”沈轻配合地咬下一大口花糕,顿时齿颊留香。

    说起这个,遥笙不觉蹙起眉头:“可姑娘你……真要去当陛下安插在襄王府的眼线吗?”

    那日慈宁宫的情形,在沈轻的伤终于见好后,遥笙便缠着她说了些大概。自然,挥箭自伤、沈云思冲动出手这些无关紧要处,都被沈轻略去不提。可尽管如此,以中毒之事要挟雍帝,简短几个字就足以令人后怕。

    遥笙还记得自家姑娘浑身是血被禁军护送回府的场景。之后的好几个夜晚,她都是冷汗连连从噩梦中惊起。梦中,总有一把火,熊熊燃烧在沈轻眼里,而无数刀枪剑戟指着她,步步相逼。

    这些天,沈轻倒是突然看开了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养伤,也猜不到总也睡不够的身边人原是在这般为自己担忧。

    她指了指身后的桌案,案上摞着一堆这些时日以来勋贵世家下的请帖,足有半人高,乐观道:“默默无闻给我那位不讲情面的皇祖父当眼线,恐怕结局只是狡兔死、走狗烹。可是眼下,总得留有青山在,咱们的后厨才有柴烧啊。”

    过去十多年里,沈轻想,自己是还有些骨气在的,既没有向施压者屈膝,也没有向欺凌者低头。

    可是一个月前,她一身是伤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她才真正想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两回,是不得不低头的。

    “都说富贵险中求,姑娘向来是有主意的,可那日在场那么多人都听到了。就算是当眼线……不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遥笙不无忧虑地提醒道。

    其实,养伤的这些日子,但凡是头脑清明的时间里,沈轻一刻也未曾停止思虑。

    太后召见成烈太子府中人的消息,一早传遍了各路勋贵的门庭。

    作壁上观是大多数高门的做法,而只有利益攸关者,才会捺不住心中猜疑,一刻也不愿落于人后想要探知太后和雍帝的态度。

    陈妃事涉其中自不必说,沈云思牵挂其母也是情理之中,而沈云章乃是肃州侯府在皇室宗亲中的话事人,至于沈云宣么……

    这个四皇子素来特别,潜心修道已久,一向是超然物外、远离朝堂是非的姿态,当日也始终一言未发,难不成真是携神医觐见,不走运给遇上一场糊涂官司,还被沈云思给咬上了?

    沈轻不可避免地又想起那位谢神医。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或亲或疏,都是沈家人……除了,他。

    又或者,他并非局外之人,沈云宣也不是无意闯入,他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代襄王府来的。

    可这也说不通,刻有旧襄王军徽记的断箭,在肃州侯府的人赶到之前,就被沈轻换下藏起来了。至少明面上,烟溶的死,以及后来发生在沈轻身上的事,都与远在北境的襄王府无关。多年不问朝中事的襄王府,没理由这种时候倒来后宫凑热闹。

    一阵潮湿的春风拂过,沈轻感到掌心微微发凉,不断延伸发散的思虑只会让人无法集中眼前最紧要的关隘。

    她止住思绪,细长的手指微微蜷起,眼底俱是冷意:”不单单是陈家、林家,我要让雍都城里所有自认为可以踩一脚成烈太子府的高门世家都知道,我这枚棋子,他们动不得。”

    雍京城中的人和事,看似一切如旧,可有些东西,在被迫低下头颅之人重新昂首的瞬间,已经悄然变化。

    遥笙终是更心疼自家姑娘:“触逆龙颜终究是大忌,我曾听婶母说起过,当年太子爷……哎,这都半个月了,听说陛下还没从行宫回来呢,莫非真是气病了?”

    “想来是病得不轻。”京郊温泉行宫,那是父亲在世时为他敬爱的父皇主持修建的。沈轻看向长空外行宫的方向,目色在午后渐热的风里一点点变得炽热。

    她一字一字道:“我就是要气死他。”

    有那么一瞬间,遥笙也被这豪情壮志所感染,顾不得去想这种话实则与谋逆无异,她只感到浑身热血沸腾,便使劲将一大块香糕吞下了,囫囵着问:“那姑娘可想好了,咱们今夜接哪一家的帖子?”

    “好问题。”沈轻转过身,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心中却想:肃州到雍京不过十日脚程,怎的襄王府的帖子迟迟未到?

    也好,她毫不费力地就作出了决定,“既然是各家都收得到的帖子,那咱们……哪个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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