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老家,你也是国王。如同一条又一条的围巾,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把石道屿河村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整个村子就坐落在山的怀抱里。这里的山比这里的人多,静姝眼睛所及之处皆是山,脚所踩之处皆是山,鼻子里呼吸的皆是山的气息,血液里流淌的皆是山的魂魄。她坚强如山,柔软如水。

    爸妈所住的两层小小的土楼房位于山脚之下,她家屋后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土山。这座山比较矮小,山上常见的是稀稀疏疏的松树。荒草在山上肆无忌惮地疯长,有得比人还长得俊俏,比人还要高。狗尾巴草、韭菜、地软、星星花、五味子、八月炸、野葡萄、野草莓、蒲公英......这些草和花给这座没名字的土山带来了香气和生机,带来了美丽和人气,还有馋味。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她常常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山上疯跑,疯玩,疯吃。他们摘“八月炸”吃,那又香又脆又甜的味道简直是醉人心魂,整个山疙瘩角窝窝里弥漫的都是熟透的“八月炸”的醇香味,咬一口,酥到了心里。耳朵似的、棉柔柔的“地软”,捡回来和粉条一起包饺子,或者包包子,也是极其美味;黑红黑红的野葡萄,吃到嘴里就和喝了醋一样,酸的过瘾,甜的肆意。酸酸的甜甜的,这滋味比人生还有趣。它的一颗只有人工栽植葡萄的二分之一大,个头小的如同指甲盖那么玲珑精巧。还有那随处可见的红油油的“五味子”,甜甜的略带一丁点酸,有着促进肠胃消化的作用。这座小土山写满了童年的美好,过去一直装在她的心里,时不时地让她温习着快乐和甜美。从爸妈家到这座土山,走路只需要一分钟。山里的松鼠时常在她眼皮子底下秀技艺,倏地从核桃树上跳跃得无影无踪。山上的喜鹊和乌鸦最聒噪,它们吵闹的歌声经常点缀着周围的宁静。

    在山里活着,活得是安静、是从容,是温暖。

    时间追赶着脸上的皱纹,眉毛眨了又眨,他们在石道屿河村度过了十几天了。她是不是该回泰市了呢?寒假余额只有三天,她该回泰市给学生上课了。一万个不愿意,一万个不开心,只要离开老家,她的暴躁脾气就会现形。因为她舍不得爸爸妈妈和亲人们,舍不得从小到大朝夕相处的一座座山,舍不得这里的安静和无忧无虑。她烦躁不安地看着徐小山,抱怨着:

    “学校今天打电话了,通知后天早上八点参加教职工大会,任何人不得请假。我不想上班呀,不想看见可恶的校长呀。”

    一如既往地,她的世界里他是绝缘体。他理解不了她的心情,也不愿意去安慰她。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沉浸在自己不被打扰的独处世界里。他一字不言,就好像她没有给他说话似的。

    他的“哑巴式”回应,激怒了她。她崩溃的情绪就像打开闸门的三峡大坝,一泻而出。生气,失望,厌恶,鄙视,她想要逃离到没有他的世界。为什么她的人生里有着一个多余的他?不想看见自私冷漠的他,她恶狠狠地冲着他大吼大骂:

    “你是死人吧,滚。”

    他坐在炉子旁边专注地烤着火,专注地思考着他正在思考的事。她的愤怒抵不过他的平静,他是不会因此而恐惧和愤怒的,更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依旧,稳如泰山般,他无所谓地烤着火。炉子里冒着热热的火苗,他的双手被烤得通红,脸也被烤得红红的。唯独他的心,炉子火再大,依旧是对她漠不关心。

    在房间里烤火的还有她的爸爸,看到女儿对女婿发这么大脾气,爸爸有些纳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理解女儿的行为:为什么女儿要给女婿发这么大的火?这么老实巴交的女婿,怎么可能做错事呢?女儿从小就倔脾气,肯定是女儿在欺负女婿。

    “有什么话好好说,你看你这暴脾气谁受得了。小山是个好孩子,你不能由着性子欺负他。”爸爸带着强硬的语气教训她。

    爸爸的这番话里处处是维护徐小山,句句是责备她。从小到大,爸爸妈妈的眼里,倒霉事情都是她和哥哥姐姐弟弟造成的,遇事先把错误归咎于自家孩子,虽然这些坏事很多时候真的和他们无关。她对爸爸的批评很是不满。她不认可不接受爸爸的批评责备。气不打一处来,她快要出离愤怒了:在爸妈的眼里,在哥嫂姐姐们的眼里,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难道因为他会装可怜?会扮惨?会给他们买贵重礼品?不嚣张气焰、不颐指气使?还是因为他见人唯唯诺诺、怯弱老成谦卑?即使他杀人了,大家必定会说那个人该杀,小山多么老实的孩子怎么可能杀人呢?

    表面有多么软弱,内心就有多么坚硬;表面有多么顺从,内心就有多么反抗。表面有多么靠谱,内心就有多么自私;眼睛是遮丑布,看到的经常是表象,内心感受到的才是真实。骗我们的往往是我们的眼。

    她气得脸色惨白,想要用难听的话语攻击爸爸。越是不堪入耳,越能发泄她的不满和委屈。她愤怒地咆哮着,吼出压抑了许久的心:

    “徐小山是你亲儿子不?我是不是你的亲闺女?你怎么向着他说话?你又没有和他一起生活,你凭什么认定他是老实人?你凭什么说他是不会做错事的?难道是因为他给你们拿了贵重的礼品?他把你们收买了?他如果关心我疼我,我怎么可能发脾气骂他?”

    但凡有人说他是好人、是老实人,她情绪立刻失控。当初就是因为强军说他老实靠谱,她才选择了他。可是他们的婚姻只有形式上的稳定,并没有实际的靠谱。他不懂她,不曾真正爱她,不曾真正对她好,他其实更爱他自己。她更是不爱他。

    这句话她听了许多人说了许多遍,但是事实和人们的理解恰恰相反。

    很少见过女儿如此愤怒,爸爸被她的出离愤怒吓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该怎么办呢?爸爸不敢说话了,担心再说话会激怒女儿,去楼上二层叫她妈妈了。

    “不要吵架,有什么话好好说呀。夫妻两个拌嘴很正常的,没什么。小两口哪有不吵的?吵过了就不要再计较了。磨牙呗。我给咱做饭去,你们想吃什么?”

    妈妈走到她的身边,拽着她的右胳膊,把她从炉子旁边的床上拉走了。妈妈一边拽着女儿的胳膊,一边央求着:“姑奶奶,不要再吵了。邻居都在看咱家笑话呢。再吵就把脸丢尽了。”

    妈妈的话提醒了她,不能让那帮邻居看热闹。她走出房间,走到了堂屋的正门,准备关上大门,这样邻居们就看不见她家发生的事了。

    彩娥站在了大门口。幸灾乐祸的眼神和看热闹的兴趣,传在了风里,挂满在彩娥那张可怜又可恨的脸上。像极了长颈鹿饥渴地寻觅食物的样子,彩娥的头正好奇地伸得很长很长,在饥渴地寻觅着她吵架的新闻。此刻,彩娥的心理无比地幸福,无比地好奇:她不是大学生么?她不是嫁到城里了么?她不是吃着皇粮么?她咋还和丈夫吵架,她也过得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实在想进去看看。

    风冷得出奇,飕飕地吹在彩娥的白发上。她五十多岁的人生里,嫁了三个男人。三个男人打她都是往死里打,她爱三个男人却爱得死心塌地。第一个男人带走家里所有的钱,带着彩娥亲姨妈的女儿也就是彩娥的亲表妹私奔了,留下的是一屁股债务和两个儿子;第二个男人骗吃骗喝骗睡骗了三年,也跑了,留下的是“小三”和“臭婆娘”的称号;第三个男人比彩娥小二十岁,留下的是每天的拳打脚踢和谩骂。

    红色的棉袄在风里呼呼作响,彩娥站在风里,眼睛钻在了她家的门缝里,心幻想在了好奇里,也许,彩娥的男人出现在这里,彩娥才会迅速从她家大门口离开。

    “砰砰”的关门声比风的呼啸声还大,她把对彩娥的怒气发泄在门栓上。她狠狠地瞪了彩娥一眼,瞬间,关上门,彩娥的脸和看热闹的心被关在了门外。

    老家农村的人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看热闹,人性的斑点就是:当别人痛苦时,才能够发现自己活得快乐。不能再吵架了,再吵下去她和徐小山的事情会添盐加醋地传遍每家每户每个人口中。这会成为他们的新闻、谈资、笑话,足够他们开心好几天。

    谣言一:咱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已经离婚了。

    谣言二:咱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被丈夫暴打了,不要她了。

    谣言三:咱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嫁给有房子的城里人,结婚才一个多月就已经离婚了。

    谣言四:咱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不久要离婚,她爸妈以后再没脸炫耀女儿优秀了。

    ......

    汇总各种版本的谣言,她明白了:人们总是喜欢在别人的世界里来寻找自己的生活,忘了看见自己。和别人比,是可悲;和自己比,是幸运。

    她厌恶村里的人看她们家笑话,没有再发脾气。她假装高兴,和母亲一起去做饭,然后端着大饭碗,喜笑颜开地坐在家门口核桃树下吃饭。她想要告诉村里人:我嫁给了有房子的城里人,过得很好;我没有离婚;

    坐在小木土椅子上,安详地、平静地、微笑地,她一口一口地吃着饺子。饺子是妈妈包的,好吃极了。慢工出细活,妈妈包饺子时,整个世界的母爱都装进了饺子里。饺子皮是妈妈一片一片擀出来的,饺子馅是妈妈一分一秒精心和的,饺子汁是妈妈一种一种调料配出来的。不是饭店里的圆疙瘩形状,而是金元宝形状,妈妈说吃了元宝饺子,有钱有福。装着满满的馅,肚子肥肥的圆鼓鼓的元宝饺子,是妈妈无穷无尽的祝福和慈爱。她最喜欢吃的饭就是妈妈包的饺子,一只又一只地包着母爱。她的脸上,洒满了夕阳温柔的金光。披着霞衣的她,安静而坚定,像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阐释着单纯直率和纯净的美丽。夕阳下的核桃树,像复活的精灵,闪闪亮亮的金光斑驳地在树干上窜来窜去,整颗核桃树顿时有了生机和灵气。沐光前行的她,纵使被倒霉盯上,也会逢凶化吉。有什么忍受不了的呢?天塌下来,生活还在继续。一边继续,一边无所谓。为了爸妈、为了面子、为了可畏的人言、为了“僵尸结婚证”.......很多的“为了”在继续着鸡肋般的婚姻,如同生活在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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