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裴竹月派人过去一说,大夫人就松了口。

    赴宴的日子很快到了。

    姜沅虽然生在寒户,不像大家女子自幼有专人在身边教养,却也知道出了府去赴宴,她代表的就是裴家的脸面。

    于是一早她就起身梳妆,有些生疏地对镜描眉。

    母亲在姜沅十一岁时去世,守孝三年里自然是荆钗布裙,出了孝,她又怕引来祸事,同时为了以后的日子打算而在攒钱,一直打扮的朴素。

    好在也不需要过于隆重,端庄不出错即可。

    简单的挽了螺髻,没有敷粉,姜沅穿了身玉色的夹袄,下配小簇团花长裙,不算崭新,但也干净淡雅。

    坐上马车时,见大夫人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姜沅便知道自己过关了。

    裴竹月穿的要比她华丽很多。

    她今年快满十四岁,清秀的五官已经有些长开,能看出几分大夫人的影子。

    上身红色交领窄袖襦,袖口露出的手腕丰润白皙,裴竹月向来是不满意这点的,她觉得太胖了不好看。

    因此衣服用的都是上好的春衫料子,为了显示身材苗条,连早饭都未用。

    裴竹月此刻赖在大夫人怀里,被戳着额头骂不知春夏秋冬,也一点不带害怕的,腻着声音道:“母亲,我觉得这样好看嘛!”

    然后又抱怨:“母亲小心点啊,脸上擦的粉花掉了怎么办。”

    陈氏含笑教训完裴竹月,看向姜沅时,就又变回平日里那个挑剔的大夫人:“宴上都是各家的贵女,不像是在家里,若是有谁口无遮拦,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不要把情绪露到脸上。”

    她话向来说的直白,姜沅早已经习惯了,低头柔柔应是。

    梅园宴延续多年,从前都是知府夫人、也就是裴家老太太嫁过去的三女操办,听说这次改换成范家二姑娘安排全程,裴竹月扯了大夫人衣袖,开始问东问西。

    人家母女之间说话,姜沅一个外人,自觉开始隐形。

    借着马车行进时帘子不时露出的缝隙,她侧着身子,有些羡慕地瞧着外头热闹的街市。

    马车轮子轱辘轱辘转动,随着市井景象的远去,梅园到了。

    男客和女客按惯例是分开宴请,早在上一个路口就分开。大夫人领着她们下车,与二房几人会和。

    不管私下如何,明面上,裴家两房人不会闹出不好看。

    在两位笑容满面的夫人后,裴竹月和裴兰月互看一眼,一个挑衅似的扬了眉,一个直视前方,神情清高,像是不屑与她争斗,只有意无意看不吭声的姜沅一眼。

    姜沅跟在最后。

    走进垂花门,年不过十六,已经被母亲放手学习管家的范琼便带着笑迎上来。

    她亲热地朝两位夫人唤道:“大舅母、二舅母。”

    然后看向跟在后面的几姐妹:“兰月妹妹、竹月妹妹,还有这位……”

    大夫人简略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姜沅。”

    范琼恍然:“原来是姜姐姐,咱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说完,她又捂着嘴笑:“没想到舅母家里,还有一位生得这么好看的姐姐。”

    这一无心的夸赞,姜沅觉得有捅马蜂窝之效,顿时就感觉几人的注意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好说什么,抿着嘴,笑着福了福身。

    好在今日宾客众多,范琼忙着招待,寒暄了几句就让丫鬟带着几人往里面走。

    梅园,自然是以梅花闻名。

    放眼望过去,皆是凌寒傲立,红艳逼人。

    宴席摆在邻水的亭中,迎风处拢了挡风的厚帘子,人也温暖、风光也好。

    落座后,裴家两位夫人便与周边的贵妇们攀谈起来,大家都是熟人,却因为话题的指向,焦点落到了一人头上。

    苏州最近的大新闻都关于谁?

    裴迟青。

    少年连中三元,青年步入官场,斗倒杨相、全身而退,如今结束了外放,圣眷昌隆,回京后谁知不会变成裴相?

    如此传奇人生,又生得一副鹤雪之姿,更不要提这位前途坦荡的官场奇才,今年二十又三,别说婚配,连个房里人都没有。

    二夫人虽是二房的续弦,却是裴迟青正经的嫡母,此刻隐隐有众星拱月之势,被一群家有待嫁娇娘的贵妇人含蓄地打探起结亲意向。

    戚氏看向那一双双朝她火热望来的眼睛,余光瞥到知道内情的陈氏唇角微勾,笑容带着几分嘲讽,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都道她是裴迟青的嫡母,近水楼台先得月,亲事怎么也要可着自家的亲戚,哪里轮得到别人?

    陈家那么多好姑娘,她早看好了自己的侄女,容貌也好、性子也好,配裴迟青绰绰有余,只预备着在老太太面前提一提。

    二房内部有些龌龊,她上位也不干净,但都是些年代久远的事,那时裴迟青甚至还是个不记事的孩子。

    老太太开口,裴迟青总该听吧?

    但昨日自慈静堂打一个照面,被那双寒潭般的眼睛一瞧,他脸上明明有着笑意,行事也是完全挑不出错的雍容尔雅,戚氏却顿时心悸,打好的算盘全都砸在了地上。

    裴迟青拿出圣上赐下的贺寿礼时,堂上乌压压跪下一地,又顺势堵住了老太太的嘴。

    老爷与他同道,自进门起脸色就不好看。

    戚氏那时开始就已然暗暗心惊,这裴家上下,竟无一人能约束他了!

    姜沅在边上看,觉得二夫人嘴边的笑,好像也没有那么真心。

    直到一声锣鼓声敲响,搭好的戏台子上,穿戴的花花绿绿的戏子转着圈上台,交谈才短暂中断了一下。

    戚氏借机转移开话题:“也不用拘着孩子们和我们一起,她们年轻小姑娘,聚在一起有自己的话说。”

    随即点了裴兰月:“兰月,你是这里头年纪最大的几个,带着妹妹们去玩吧。”

    神情总是有几分清高的少女亭亭站了起来,她有一副和母亲肖似的清淡长相,细眉如远山,像是侍女画中走出的女子。

    裴兰月今年刚满十六,向来有才女之名,吟诗作画,都在贵女中小有名气。

    此刻她站起身,就有一群相熟的女孩子跟着立起来:“既然来到梅园,咱们自然要去赏梅,不如办个以咏梅为题的诗会吧。”

    裴竹月向来是和她唱反调的,撇嘴:“无聊。有没有人和我去投壶?”

    话音落下,便有一群姑娘要随她一道,两个小团体泾渭分明。

    裴兰月没理她,只是看向安静坐在大夫人身边的姜沅:“姜姐姐呢?”

    姜沅自然是先请示大夫人,陈氏点头,淡淡道:“去吧,你性子沉稳,看好几个妹妹。”

    既然是以陪伴裴竹月为名,姜沅自然跟着她一起。

    姜沅听懂陈氏的言下之意,朝裴兰月笑了笑:“我就跟着五妹妹吧。”

    内心实际也暗自松了口气,那些夫人打探裴迟青的同时,也有不少问到她,虽然探听清楚她只是寄居裴府的孤女后就没了下文,坐在里面还是有如坐针毡之感。

    更何况,她写个故事还算勉强,让她作诗就是强人所难了。

    裴竹月丝毫不意外,扔下一个挑衅的眼神带着人走了。夫人们只当是小孩子打闹,还在继续之前的话题。

    投壶是闺阁女子间流行的游戏,器具都是现成的。在梅林里寻了块空地,几个婆子带人铺上一张毯子,摆好东西后行礼退下。

    姜沅虽然面生,但当她卷了袖子投了几把,有中也有不中后,众人的注意力也就转移到了裴竹月身上。

    对着那小小的壶嘴,裴竹月十投十中大出风头,引得小姐妹们一片欢呼喝彩,她立在中间,显然十分享受。

    姜沅也被热烈的气氛带动起来,露出笑脸,在里面跟着拍手。

    没想到之后有个姑娘没投中,沮丧让开时踩空了脚,跌坐在地上痛叫出声。

    “哎呀!”

    “阿箐,你怎么了?”

    “快去喊人来!”

    相熟的贵女扶着崴到脚的阿箐,还有人着急忙慌地让婢女去岸边通知大人。

    姜沅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她询问般望了一眼这群孩子里隐隐为首的裴竹月。

    范家和裴家同气连枝,范琼第一次办宴会,裴竹月不想让她出丑,喊住那个要走的婢女,指了姜沅道:“先等等,姜姐姐会医术,让她先看看吧。”

    大家族的女子,没听过谁放着琴棋书画不学,去学医术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姜沅。

    阿箐也与范琼交好,知道她的不易,额头冒出冷汗:“让她来看看吧。”

    姜沅点点头,走近后,她蹲下身柔声道:“姑娘,我要先看看你的脚。”

    大家都是女子,也不必避嫌。

    阿箐咬咬牙,点了头。

    检查了一下后,和姜沅想的一样,只是轻微的扭到了脚,复位回去就行。

    她放柔了声音,用话语转移开阿箐的注意力,然后手上一扭、一合,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姜沅已经松开了手,起身笑道:“好了,姑娘站起身试试。”

    被扶着站起来,阿箐试探性的踩了地,惊喜道:“真的不痛了……谢谢你,姜姐姐!”

    姜沅弯了弯眼:“伤的不严重,不过以防万一,姑娘这几天最好都不要剧烈运动。”

    梅林的不远处,一群女孩子三三两两的分散开,有的绞尽脑汁在想题咏梅,有的已经胸有成竹,被这边闹出的动静一惊,纷纷看过去。

    但在围过去之前,事情就已经得到了解决。

    小小的风波平定下去,大家都愿意给范琼一个面子,没有闹到大人那边,此刻又玩成了一团。

    裴兰月折了枝梅拿在手里把玩,和她一同的女孩子绞着衣袖,一直苦思不得最后一句,顺着她视线望出去,落到那窈窕的背影上,突然道:

    “可惜不是寒梅。”

    裴兰月一怔:“什么?”

    诗句不好硬想,同伴索性指了姜沅,吟道:“俏丽如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可惜没有梅花凌霜斗雪的傲骨。我是在说你这位表姐呀。”

    裴兰月:“表姐性子温柔沉稳,也是极好的。”

    “真的吗?”殷雪朝她促狭一笑,“你是最爱梅花的吧。”

    裴兰月瞥她一眼,不接话:“你想说什么?”

    苏州的圈子拢共就那么大,各家的贵女自幼认识,也清楚各自的状况。

    十六岁的年纪,家里早都开始相看夫婿,因此关系亲密的女孩子之间,也不避讳拿到明面上来谈。

    殷雪指了她笑道:“还装傻呢?你家里和范知府家有姻亲,他家四郎也十八了吧,早过了童试,今年预备着下场,也是顶好的儿郎。你家里的意思,难道不是想亲上加亲?”

    母亲的意思确实是这样,范家表哥她见过,生得也一表人才。

    表哥乃是家主范宇的嫡次子,性格温善,两家知根知底,他爹又是一地知府,地头蛇一样的存在,还是苏州府这等顶富裕的地方。

    本是再好不过的夫婿人选。

    裴兰月抿着嘴:“还没有定下来,你不要乱说。”

    听她这么讲,殷雪反而奇怪了:“我以为你是因为范四郎,才格外关注姜沅呢。”

    殷雪的哥哥和范四郎是同窗好友,她也是从哥哥那听说,四郎不知在哪里见了个疑是仙女下凡来的绝世美人,日思夜想的,都有点茶饭不思的意思了。

    打听了半天,才知道是寄住在裴府的一位姑娘。

    好在他有点数,知道家里要给自己议亲,要是没结婚前闹出事来,得招来好一顿打。因此一直憋在心里,只敢和好友提上一嘴。

    殷雪是从她哥那里无意间挖出来的,知道了,当然就要和裴兰月讲。

    只是裴家养着的亲戚挺多,她本不知道这个寄住的姑娘是哪位,如今一看,可不就是姜沅?

章节目录

掌中姝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白河渡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白河渡春并收藏掌中姝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