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六年季夏,暑气蕴隆,落日熔金。

    大邺南部的淮州一向为江左富郡,绮户珠帘,蕴藉风流。

    青丈河在城内蜿蜒流淌,行人贯会在天热之时躲于河畔的消夏道乘凉避暑,可今日却依旧被这暑热扰的气闷。好在因着时辰的缘故,日头已偏,远没有晌午那般烈,倒让人能稍微舒缓口气。

    可对于平康坊的轿夫而言,现下却依旧难耐,驮着长杆的肩膀上似有万钧重,脚下更是一步虚浮过一步。

    只因今日淮州富商袁梁才在其位于南薰丘的别院宴请宾客,其势盛大,有头有脸的名士,商人,尽在相邀之列。

    可这私家轿却不是个个都养的起的,因此可苦了这些轿夫们,得一趟又一趟往来驮轿。不过这些文人、大贾之流一贯是不吝啬于钱银的,赏银也颇为丰厚,两厢权衡,倒也相宜。

    轿夫刘二肩膀上顶着长杆,忍着满身疲乏,远远朝着那袁府别院望了眼。

    只看远处雕梁画栋,花窗碧瓦,心下不禁腹诽:

    此地虽称作别院,但果如旁人所说,这楼修的也太过扎眼。

    这话却也不假,别院完工之时,这位袁大商人甚至还特邀好友为院中高楼提名,就唤作轻烟楼。

    取朦胧浩渺之意,如今看来甚是合衬。

    思绪回笼,刘二和旁侧轿夫对了个眼色,微微加快了脚力。

    不多时,轿子已近袁府别院。

    几位轿夫稳稳放下软轿,屏息凝神,只待主顾下轿,好领点赏银。

    刘二等着贵客下轿,却觉得同样的脚程,这趟倒是颇快,不禁暗道怪矣。

    可后侧许久都没有响动,他忍不住好奇地转后张望了下拢着的帘子,斟酌着需不需要唤人。

    话音还未出,一只素白匀净的手轻轻打起了轿帘。

    “公子,我们到了。”

    原是一个清俊小厮,如若不是着青衣白护领,恐怕会错认成女子。

    还未回过神,刘二抬眼对上了后侧缓步下轿的人。

    只看那男子墨发束起,腰戴单环玉佩,身着月白色长衫,上边隐隐带着紫珐暗纹,虽瞧不清纹样,但看这通身的气度,必定颇为贵重。再瞧他相貌,更是一惊,唇若点丹,俊眼修眉,眸光温润,如同月晕青珥,端的是一个身姿清窈的翩翩佳公子。

    刘二顿觉不妥,连忙转回视线,心下暗捋:

    原以为那小厮已生的模样俊美,可再瞧见这位主子,更是过之不及,也不知刚刚看了那许久,这位贵主会不会觉得有冒犯之意。

    这边刘二忐忑之时,那公子已领着小厮走到前来。

    “劳烦了,这当晌正热,这点银钱权当作给各位买点消暑之物。”

    刘二还未回过神,便觉手中一沉,一包赏银便已入账。

    心中大喜过望,连忙领着众轿夫谢道: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只见那公子摆了摆手,道了句:“无妨。”便领着小厮准备提袍迈阶。

    刘二待到那清越之声远去,感叹了一番,心想今日可是走了大运,遇上这样的和气主顾。

    临走之际,他顺带从近处看了看这轻烟楼,觉得更是不虚此名,也不知院中别余的亭榭楼阁又是怎样的一番靡靡之色。

    不过再有财力又如何,士农工商,商贾始终为末品,就和那男女内外有别一样,是刻在大邺高堂之上、映在朝野之中的国之根本,升斗小民,便如蚍蜉撼树,怎可动摇。

    就看刚刚那公子,想必是江左哪位名士,和那满身铜臭的商贾必是不搭边的。

    那公子怎知他心中的思量,自把那拜帖递给了门人。

    能在这高宅大院当门倌的,自然是灵透黠慧之人,未及近前便一眼认出了来人。

    原来是近年来在淮州城混的风生水起的钱因——钱公子。

    虽然称他为公子,可这位尽谋的是赚钱的营生。只不过说来也奇怪,提起他,却无人知其来历。

    只知他两年前来到淮州,初以贩售绣样为生。这本不足为奇,就单单说那仁和坊,便有足足二十户以此为业,更不用说整个淮州城了。

    可这位手头上的绣样,量多的惊人,得以百计…

    不对,应该得以千计。

    而且那画样个个皆为佳品,凡是从他手中买来的绣样制成的绣品,无不引得城中妇女趋之若鹜,争相采买。

    就连那向来眼高于顶的绣坊大掌柜,也甫一听说“钱样”到货,便赶工加印,连忙催人缝制。引得淮州一时之间都以钱氏绣样为风潮。

    只不过听说这位前几日方才盘下了位于同和坊织染街的几间铺子,估计又在另谋别的生意,要当掌柜的了。

    可那染坊生意不好做呐……

    门倌抬眸看了眼,远处隐隐有乌云掠过,似乎要变天了。

    大邺的染坊一向以矿物为染料。可谁不知当今圣上因着丹青禁令的缘故,不许民间再用颜料。那矿物一经开采,便由那转运使护送到禁中去了。

    这三年间,整个大邺除了皇宫内院,其余人等只能以现成颜色的布匹裁衣,淮州城的染坊也一家接着一家歇业,被那布庄和绣坊吞并地所剩无几。

    生意难做,生意难做……

    门人一边想着一边恭敬地接过帖子,走过场般看了眼,便有家仆引他二人进门。

    绕过通幽小径,将人领到轻烟阁近前的茂林修竹旁,那家仆便欠身告退。

    -

    轻烟楼袅袅婷婷地立在通幽曲径的深处,像极了自幼便受足了礼仪规训的女子,自然是循规蹈矩的,可举手投足间却隐隐地透出一番傲气来。

    只不过这楼傲在精致装点的门面上,而那从小便在礼节闺范熏陶下成长的世家贵女则是骨子里就带着傲劲儿的。

    可后者今日是断不会出现在这儿的。

    今日会来此地的人无非两类:

    有求于人的和襄助于人的。

    或价值交换,或人情世故。可都绕不开一个“利”字。

    而这轻烟楼便是那个易物处,那袁老板就是那个攒局的人,事成之后必定有人会念着他的好。

    因此这门面必是要打点的,谁的面儿都不能拂了。

    就看这楼前的石阶,皆是用太湖石砌成的,也不知要有多靡费。

    钱因刚要掀摆拾阶而上,便听到竹林后有女子的交谈之声。

    “都道那姓袁的贩香发了家,可也改不了这骨子里的庸俗,就看那雕花彩漆,当真是暴发户贪爱的奢侈之风。

    也难怪同那云胭夫人交游多年,亦讨不到其欢心,现下便借着这宴请的名义,实则以此为名给人家庆贺生辰。

    估计又要热脸贴冷腚,自讨没趣咯。”

    “嗳,你倒给那李湲挣面儿,哪门子的夫人。

    不过曾经的一个女塾师,先前的主家一朝败落,她又不愿去别家当女傅,加上前头夫婿聘后贫寒而不能娶,才辗转沦落到此地。

    因着善于工画词令,那些附庸风雅之辈才给她冠了个才女的名号。

    只是当今圣上因着丹青案已对颜料大加封禁,只独独给了宫廷画师特权。想必她这才女也当不了几时,还要什么脸面,赶紧趁着有点颜色,趁早寻个富户嫁了才好。

    也不必说那姓袁的,起码现在人家可寻了倚仗,风光着呐。”

    “看来所言非虚,难道说这位袁掌柜现下当真攀附上了那位路公子……”

    二人的声音渐渐模糊,且话题也转到别处去了。

    许是今日客人的家眷,可在此地嚼舌根未免也太张扬了。

    鸣珂听着这二人言语,顿感不忿,便要绕过那竹林去瞧究竟是何许人在此大放厥词,污女傅的名声。

    “鸣珂,莫生事端,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更何况现下还是男子模样,与其争论,反而影响女傅之名。”

    见她意欲寻人,钱因赶忙稳住人。

    她这丫鬟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过急躁了些。

    “何况虽然咱们是碰巧,也并非有意,但听壁角定不该是君子所为。”

    鸣珂听罢由怒转喜,便带着笑容道。

    “小姐,您现在都以君子自居了,看来当真入戏愈发深了。”

    钱因知她玩笑,嘴角微不可察的一勾,正欲笑答,见还有旁人路过,才只得敛容正色。

    “今日在外,不许再称小姐了。”

    “鸣珂知晓,只要在公子旁一刻,便必当谨记。”

    回答虽然颇为郑重,但语气却极轻快。

    钱因看着她的这个丫鬟,鸣珂面上依旧笑意不减。

    罢了罢了,只要正经时候不出纰漏便随她去了。

    钱因不禁无奈想着。

    心绪回笼,她目光也再次落到了眼前的庭阶之上,因着刚刚那番讥诮之语,此刻便不由得怔忡。

    不同于那受人讽刺的花窗,这石阶倒修的颇为雅致,不但石头纹理考究,就连石缝中的细微绿意都顾及到了,真像极了……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像极了当年的玉台画院。

    -

    那还是延庆二十九年。

    那年先帝驾幸上都苑御台,见面前旷达美景,想着而今河清海晏,便要求随同的宫廷画师即兴作画。

    画成之时,这位颇好书画的帝王翻看了每一位画师的作品。边看边评:“威赫有余,韵致不足。”

    喟然长叹中,一幅构思奇巧的画作映入帝王的眼帘。

    不同于其他画师工于匠巧的赞颂之画,宫廷画院的画学正钱襄,独辟蹊径,以一只瑞鹤入画,精巧细描,随类赋彩。全画苍穹碧空,鹤吟云上,两相成趣,仅有下方漏出一线宫室垣墉,尽管并未着眼于帝都的巍峨,但却处处透出四海升平的繁华盛景。

    逸气飞扬,全无匠气。

    帝大喜,赞其曰:“钱襄濡毫,水线复勾,冲彩点染,无一不精,且气韵生动,堪为大家。”

    问起要何赏赐,钱襄只拱手抱称:

    “臣唯愿执笔四海,以丹青一览大邺河山。”

    帝王旋即应允,让其不必拘泥于宫廷画师的身份,便以特命游览江山。

    而后六年间,钱襄北上衢原,南至枞岭,东抵畲崖,西达沃江。其画整理后编作《封疆画界图》,颇得皇帝爱重。

    也正是因为此事,先帝决定改当朝画院制。

    除宫廷画院外,特在当年的上都苑御台设立画院。

    一来未免宫廷画的浮世之风延续,二来也欲为文人画开辟先河。不论出身,不论男女,只要擅丹青者均可入学。

    为避“御”字,便将其改称玉台画院。

    并特封钱襄为玉台画史,主画院教导之责。

    当年的玉台画院奉帝命揽画才,不知何其风光。

    然——

    经年一梦,已过十载。

    昔日的玉台丹青,早如烟云飘散在大邺的皇都上空,想来再难写就。

    钱因已提摆拾阶而上,却恍然觉得回到了九岁那年,父亲牵着她的手,缓慢而坚定地走上玉台。绮丽画作,故人面庞,皆回到了眼前。

    以及——

    那少年的温润眸光。

    她不自觉地闭了眼,再不愿回想。

    恍惚之时,耳旁鸣珂的声音掠过。

    “公子当心!”

    还未及反应过来,便觉得后背一热,一只有力的手把她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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