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之中,钱因心头一凛,忧心扮作男子的事被人觉察,便赶紧借力撑着身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扶到了对方的肩头。

    一声“多谢。”

    便自然地从唇畔溢出。

    “无妨。”

    钱因抬眸撞进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对极深邃的眸子,带着浓郁的墨黑,兴许因为此地背阴但漏光,便有了几分半明半昧的光彩。

    再往下看……

    钱因不敢细瞧。

    忙撤手后退一步,似乎想从这尴尬境遇中挣脱出来。

    但显然这个动作不足以帮她,两厢站定,窘迫更胜方才。

    不过离了一步地,钱因才发现这男子身量极高。她的个头在女子中也算高的,可两相比较,这人却还高过她一头。

    她垂眸看着地上的涩浪阶除。

    以及——

    余光外那影影绰绰的人。

    “哎哟,路公子。贵客驾到,贵客驾到,鄙人有失远迎。”

    这阿谀谄媚之声把钱因从窘境中拽了出来。

    “这些听差的竟连规矩都浑忘了,也不及时禀告。”

    袁梁才一边问礼,一边看着面前的高大男子。

    他精明的眼神不像平素那般见着来人便上下打量,仿佛多看一眼便能搜刮出许多膏脂般。

    此刻面对这位路公子,他只定定看着,面上满是恭敬。

    这路公子——路循,那可是真正和皇家沾了衣带亲的。

    当今圣上的嫡亲妹妹荣华公主,便是嫁给了出生清郡世家的督查院左都御史路鸿振。而路循,正是路鸿振胞弟之子。但这位在盛京鲜少露面,这趟来淮州也不知所为何事,倒是怪矣。

    不过这皇亲贵胄,世家大户的事,哪是旁人该考量的。

    兴许这位爷想着近日淮州风景独好,便有兴致来瞧一遭。

    眼下只要把人笼络住了,以后便可诸事便宜。

    袁梁才在这边认真盘算着。

    钱因现下方敢看向那男子。

    一袭曾青窄袖直裾深衣,衣襟和袖口用蓝采和丝线绣着游鳞纹样,玄色裤装尽收于青靴中,神采英拔。

    单说样貌,俊美清朗,可眸中却有凛然正色,教人不敢直视,倒让这容貌减了几分。

    不过此刻相较于长相,她反倒被那人腰间系着的玉佩给吸引了去。

    此物单看并没有任何值得称奇之处。不过那牌形佩上打的络子,结环的隔珠,以及玉佩下方垂坠着的穗,色彩倒十分契合,教人好奇究竟是如何考量搭配的。

    钱因自幼便因丹青之故,对各色如数家珍,因此也多出了个爱好,便是看来人的衣着,考虑更贴近哪种颜料。寻常只要看一眼衣料布匹,便能准确点出是何颜色。

    可眼下她却辨不得,只可笼统讲出是青色中的几种。

    这厢袁梁才正要领着人进楼,才发觉旁侧还有一人。

    自当带笑说。

    “钱公子不妨同我们一道上去。”

    钱因与这袁梁才并不相熟,此刻也不好推让。

    一众人便齐齐进楼。

    -

    轻烟楼因着这场宴会早已缚彩,楼中更是金梁朱华,灯烛晃耀。

    这位袁大商人早就差遣人把自己私藏多年的府中珍品都拿出来给众人品鉴。

    其中就有一副出自虚愚道人的《芙蓉帖》。铁画银钩,笔力遒劲。

    这趟来轻烟楼赴宴,钱因为的就是这幅字。

    准确地来讲

    ——是这张纸。

    她定定看着,目光已落在了画底的宣纸上。虽然距生产已过多年,但依然能看出纸质细腻,工艺臻熟。

    便有意对着那袁梁才赞了句,

    “好画当配好纸,袁掌柜的收藏果然值得一看。”

    “钱公子眼力不错,这纸可是当年雍州府进献给皇室的御纸。可惜消耗颇大,早已不再生产了。”

    没看错,正和昭德二年雍州府进献给帝王的洒金祥云龙纹宣纸同属一批。

    只不过用途却不尽相同。

    当年那张,由玉台画院奉旨为皇帝画像,龙纹背底,绘制御容是为了给南靖王室观瞻的。

    而今这张,只余下祥云纹样,摆在富商大贾交游的宴会上,为的是宾客的啧啧称赞。

    可甫一比较,竟同情起当年那张了。

    钱因紧紧攥着自己的单环玉佩,本应当是圆润光滑的,但络子底下却是粗糙的质感。她摸着那缺口,试图从这粗粝中唤回些神志。

    可——

    不能比,不许比。

    ——那是对帝王的大不敬。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出来,却重重的压着她的脊梁,压着万千画工的脊梁,教人再不能直起。

    -

    珠帘后的雅间。

    路循正端直立于窗前,想着方才的事,掌中温热的触感似乎还未离去。

    那人也太轻了。

    情急之下相帮,尽管只是虚虚的一扶,但习武多年的他早有判断的气力。

    ——估计是个文弱公子。

    可那双眼,却让他想起一位故人。

    不过,萍水相逢,这世上相像之人多得很,更遑论那还是个男子。

    路循觉得自己真的魔怔了,许是这两日为了探查那裱画匠的行踪太忙累,倒教他想起了许多旧事。

    “主子。”

    路循方回过神,转过身看向赤钺。

    “属下已查到那云胭夫人正是姜兴平未过门的妻子,可从此处入手继续探查他的下落 。”

    赤钺斟酌着继续讲道。

    “不过这位云胭夫人虽曾为江左才女,但近年来却深居简出,只与相熟之人有联络,恐怕要想不着痕迹地套出些情报来并非易事。”

    “今日大好的机会,那云胭夫人却又未来,只可惜白跑一趟。”

    赤钺在旁小声嘀咕着,

    “不过除了这姜兴平,宫廷画院那边倒也有事可查。”

    路循接过了他的话头,

    “最终的得益者,自然是有干系。可毕竟是在大内禁中,眼线太多,且那庞尹如今大有只手遮天之势,未免打草惊蛇,还是继续从旁侧入手为好。”

    那司礼大监庞尹自幼随驾,跟在帝王身侧已有多年,颇得宠幸。且近年来皇帝疏于朝政,许多军国大事都交由阁臣来做。甚至不居皇城,携贵妃在敬元别宫居住。

    “便是王爷他,现下都有意拉拢那庞尹……”

    赤钺说着,觑了眼主子的神色,连忙住嘴,便不敢往下说了。

    “罢了,先出去看看。”

    路循此刻喜怒难辨,径直往外走,却一眼看到了正在同袁梁才言语的钱因。

    -

    “不知当年的一刀百张纸,而今还剩几何。进献给皇帝六十张,别余的这些年早被各路买手采买走了。毕竟是行货,物以稀为贵呐。”

    袁梁才嘴上说着,精明的眼却打量起钱眼前人。

    “我看钱公子也是爱画之人,便坦言告知。要想细寻,也是有门道的。就那虚愚道人手上,肯定还有未用过的。只不过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怕是得一番好找。”

    见钱因似乎有意要寻,那袁梁才就赶紧寻了个当口问起:

    “钱公子,袁某有意要几张绣样,供城北绣坊生产,可苦于您已久未出手,竟采买无门。不知钱公子可否卖我个面子。”

    钱因知这位袁老板出手阔绰,但却极狡诈,眼下他早不提晚不提,原来是留着后手在这儿呢。

    可尚且不说如今绣样所剩无几,此刻她也断不能让这人拿捏住了,不然有一遭便有下一遭,若他真能道出那虚愚道人的下落还好,若不能,便有如空手套白狼,利尽让他占了。

    思量一番便意欲诈他:

    “袁老板也知,现下带色的绣样已是卖一张少一张,不若您先暗示愚弟那虚愚道人的下落,待到人找到,手头上的这些尽可相赠。”

    “那若是从钱公子这儿采买呢?”

    见他避开了话题,钱因便知这袁梁才并不知道任何此人的下落。便随口说了个数道:

    “五十两,不知袁老板是否当真要买。”

    便看那人神色悻悻,搪塞两句便走了。

    恰巧路循从两人的身后经过,这句“五十两”倒是听了个真切。

    心下暗想:

    嚯,好一个狮子大开口。商贾重利,看来所言不错。

    “公子莫忧心,总会有办法的。”

    鸣珂见人已走远了,便在旁安慰道。

    “我知晓。”

    钱因细细看着这幅高悬堂中的画,神色怏怏。

    临走时,她却看到了刚刚那位陆大人的身影。

    男子立在堂中,身姿如松,灯盏更映得他周身华光。

    不仅心想,

    这样的世家子想必不会有如她一般的烦恼罢。

    -

    同和坊织染街,两排铺面齐整规矩地码在道路的旁侧。铺子白日里相对着招呼客人,在夜间对望着却多出了几分寂寥,随着一盏又一盏吹熄了的灯烛,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已近深夜,周遭都寂了下来。

    除却那几家连着的铺面透出丝丝缕缕的亮光,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小姐,仔细眼睛。”

    佩玖托着灯盏,站在院中一个大缸旁边。

    而那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烛芯子望向缸内的女子正是她主子。

    “快好了。还有几个就瞧完了。”

    “鸣珂已歇下了?”

    钱因瓮瓮地答道,顺带边问着边托着灯烛站起身来。

    “已歇着了。”

    可也不知是不是天闷的缘故,一回来鸣珂便感到有些不适,钱因便让她先去歇着了。

    那承运的帮工今日才把她前月定的瓮缸送了来,可却偏赶上了要去轻烟楼。知道佩玖性子稳妥,就让她留下来帮忙看顾,便领着鸣珂去赴宴了。

    一百多口大缸,现下密匝匝地立在院子里,似列队一般,挨个儿等着主顾的查验。

    钱因早先就忧心瓮缸有裂隙,毕竟烧制的东西,谁也不能保证个个都无缺。因而一回来就开始查看,借着月光,从缸内往外看,便知道有没有透光。

    眼见着快瞧完了,钱因终于心下安定。

    李掌柜是个行家里手,而且也颇为讲信誉。这批定制的瓮缸没有一处错漏的。

    查验完毕后,她便携佩玖回了正院歇着。

    -

    夏夜里的蝉鸣声正躁,热风带来滞闷之感,扰的人好不安宁。

    可钱因却仿佛没有觉察般,盯着青灰色的帘帐,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取下了那裹覆在胸前的布料,自然感觉轻快了许多,连呼出的气儿都比之白日匀了不少。

    先头高束起来的墨发此刻也已放下了,像一匹大好的绸缎般铺摊开来,在这夜色中泛起一层油润的光泽。

    她的这头秀发是好好保养过的,因着母亲早故,父亲特意给她寻了位嬷嬷,听说从前是在贵人家当差的,专门尽照顾之宜。那富贵人家、高宅大户平日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女儿家的便只有琢磨这些妆弄了,出门给人瞧着看的是家里的门脸儿,可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因此这老嬷嬷依然按着从前的规矩行事,用油护理过之后,再拿篦子仔仔细细地梳拢,就图个发质柔顺。

    可对钱因来讲,这些她都不在意,只要收拾妥当,不至于失礼便可。

    累了一天,现下歇着她却反倒更精神了。左右也睡不着,便想着细细打点钱银。

    她心里头是有个账册的。

    一夕家逢突变,家里先前的仆役都遣散了去,唯独自幼便跟着她的这两个丫鬟,重情义留了下来。

    而父亲病故后留下的位于平里巷的旧宅子,以及大多银钱都被舅家连哄带骗地坑走了,前两年卖绣样攒下的银两也时不时填补着因突逢家变留下的亏空。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手头拮据,钱银并不丰裕,余下的也将将够她开店面,可得稍微省俭着点。

    而且还得请帮工,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钱因心里一波又一波筹算着。

    不过好歹有了个安身落户的地方。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地想着,一边是曾经期待的、已经好像快安稳下的平静生活,一边是不甘与挣扎拼凑成的过往,以及翻案无望的遥遥前路。

    难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必须要有所取舍?

    不,她两个都想要

    ——且两个都必须要。

    抱持着不安和忐忑,她终于在天将泛起鱼肚白时幽幽睡着了。

    可在梦中却好像依稀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天。

    那日之后,父亲给大邺画工撑起的那一隅天已漏下雨来。

    银河倒泻,大雨敲打着她,可她却早已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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