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和解不寻第一反应是往房梁上看,没有,讲经台的角落也没有,这才开始稍显疑惑地一个蒲团一个蒲团的翻找。单眼皮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她径直来到窗户旁。夏天是植物疯长的季节,一个月没人打理,捆石龙就把窗台长满了。她用手指摩挲着毛茸茸而厚实的叶片,向窗外望去,天好像要下雨。

    一张人脸出现在了窗外。

    她恍惚了片刻,第一反应是这些无赖怎么阴魂不散啊,又来挡我视线?第二秒才尖叫出声,叛军的剑已经刺入她的胸膛,她被大力捅地后退一步,手痉挛地揪住捆石龙的藤蔓,把几股植物攀附的本已腐朽的窗框拽掉,什么东西当啷一声从叶片中滚出来掉在地上。另一股力量在同时把她往后一揽,解不寻飞身上前,一脚踢在叛军胸前,对方的嘴巴无声地张开,双目暴突,撞在墙上没了气息。

    他把单眼皮往阿忍怀里一送,从窗户里跃出去。阿忍几乎心胆俱裂,她立刻就要去解单眼皮的衣领察看情况,被一把挡开。“没伤到内脏,”单眼皮长长吐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捡回一条小命。解大侠当真厉害!”

    阿忍会意,连忙松开手,“没事就好!你赶紧止止血——”

    “伤口不深,一下就不流了。”她把衣领扣好,从地上捡起摔成两半的泥塑,“哎呀,这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东西?这怎么办呀,我之前不知道它在窗台上。”

    阿忍说没关系,刚接过,解不寻就从窗户跳进来,他右手提着剑,新鲜的血水顺着往下滴,他在倚靠着墙的尸体衣服上擦干净了才收回剑鞘。“坊东现在没人了,你看看是不是真的,我们还是早点走。”他道,刚才冲上去的时候就知道单眼皮的伤势了,也没多过问。

    阿忍把两半拼起来,确实是义父的手艺,小罗汉闭着眼睛。她向解不寻点点头,于是三人又回到杨芹家。解不寻按照之前的承诺,先把姑娘们全部送了出去,最后才来接阿忍。午后下雨了,两人回到醴铺时浑身都是湿的,解不寻却又要出去,他说面饼最多供这么多人吃到后天。

    屋内已经挤不下更多人,一排刚到的姑娘在屋檐下蹲着。伽衡拆了几座杂物架,在后院支起一大块油布,做了个简易的帐篷,此时正在拿锤子把木桩固定在土里,水珠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滑。阿忍走上前急道:“你还使力气?你还淋雨?”

    伽衡闻声迅速转头,笑盈盈的,“好。”

    “背上怎么样?”

    “你要不要看看?”他说完就要脱衣服,阿忍发现自己对付此人真是没招儿,看也不看他,抢过锤子敲了两下,嘴里碎碎念:“谁要看,等会儿解大哥回来了让他看。”

    屋檐下六双大眼睛津津有味地盯着,单眼皮多嘴道:“娘子,那个木桩已经凿好了。”

    “噢,这样呀。”阿忍悻悻放下锤子,“你叫什么名字?”

    “艺名是白露蝉。”

    阿忍疑惑地默念一遍,也不好对人家的名字发表什么意见。姑娘们一起在帐子里铺了垫絮,支了一个小炉煮茶,还提议要洗澡——被俘以后从没洗过呢。她们把黑色油布夹在朝后院窗户上面,另外三面又环墙,老天爷在下温柔的小雨,实在是洗澡的大好场所。“所有人都进屋!”白露蝉吆喝着,“赵娘子你也要进去!这骆驼公的母的呀?公的?那也进去!”

    她们又笑又闹地把所有人都赶进屋了。昏黑的屋内,阿忍坐在角落摸索出两半泥塑,伽衡又凑过来坐着,她在挪开前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潮气。路上就是这样的,风雨雪一概不避,虽说他确实也没因此生过病。长期以往可就难说呢,她忿忿地想,从头疼到脚,看痹症找不找上你吧。

    然而下午下的是小雨,他又在油布下,衣服湿的不多,在热气蒸腾的屋内待一会儿也就干了,阿忍也没要他换掉——免得这人又嬉皮笑脸说什么胡话。她把罗汉像递给他:“你看看。”

    “屋里好黑,看不清,不如我们说说话。”

    对面一声不吭。伽衡于是道:“刚才你与我说了孙孝哲一事。这孙孝哲,我是见过的,此人奢侈异常,有一年想用红颇黎建一座‘瑶池’,说白了就是想让姬妾在透明的池子里戏水给他看。这颇黎产自吐火罗国的颇黎山,其莹如水,其坚如玉,一小块都是不可得的,哪能建座瑶池?他找谁买都不行,偏偏闻辩真能弄到这么多,大敲了他一笔,我跟着闻辩一起去谈价钱.....”

    阿忍表面上很严肃的听着,心里小小地失望了一下,“说说话”就是说这个?

    “......他看上去和孙孝哲关系不错。”伽衡低声说,余光扫了一眼,屋内其他人都互相聊着天,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毕竟世上能满足孙孝哲那种想法的大商贾不多。当然也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和你提一嘴。”

    他把阿忍的表情看得真切,她前后晃着脑袋点头,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还有!你变了。”

    她困惑道:“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像雕塑上的神仙,话也不多,表情也不多,情绪也不多。”伽衡认真道,“现在活过来了,有了‘灵’。”

    阿忍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她再看向伽衡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那是好还是不好呢?”

    “自然是好呀。”

    她苦笑了一下,“那便是吧。”言罢转过身去不想睬他。伽衡对着她的背影说:“看,你以前对我客客气气,现在对我的态度变幻莫测的......过了这么些天,你原谅我没有?”

    “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她扭头愤然道,“你一个不曾修行的人都能发现!到这个地步,我都——”

    伽衡吓得瞠目结舌,什么事呀,她为什么要哭?他等她把话说完,她突然又不说了,只是睁着一双菩提子般安静漆黑的眼睛瞪他,泪水已然收不住,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人们都说“泪珠”,然而大多数人哭起来都是泪道,从两道到五六道不等,还要辅之以鼻涕泡和拔丝口水;阿忍是他见过唯一一个流“泪珠”的,粒粒分明,成串滚落,他简直被这样美丽的哭法惊呆了,恨不得伸手去接。她的“灵”在那里面,只流给他的。

    “可以不原谅的,我就是问问。”他小声说。

    她抹了抹眼睛,稍微弓着背伸着脖子,和伽衡相对而坐。于是伽衡看出来这是个动物表示祈求的动作,大骇,不明白阿忍又怎么样了。

    “我先要问你一个问题——我对你所求的全部就是一个问题,”她也小小声说,“你有多执着?”

    “什么方面的执着?”

    “对我的那方面。”

    广愿曾经给她说过,男人的话听听就算了,你越郑重其事地问,他越天盟海誓地编。所以要么问前心里有个答案,没有答案也就不必问了。她和离过一次,说起来条条在理;阿忍可是第一次,所以就算条条在理,她也还是想把男人的山盟海誓听一下。

    伽衡想了想,“执念么?倒也不是很重。”

    “啊???”

    “倘若有一天,你真的变成了神仙,要回天上去了,”他恳切到几乎敬畏地说,“我不会强留。”

    阿忍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此时究竟是谁离佛陀更近一点。她是个懦弱的人,背弃教义的木已成舟,却还想从尚在局外的他那里索要一张凭证——若这条路走错了,他的每句话都难辞其咎。我有欲望,却是被他的欲望点燃的。

    而事实证明,他的欲望没有她的多。他的真心比她的多。

    “我可是回答完了,那你可不可以——”伽衡还没说完,就感受到什么柔软而濡湿的东西触了自己的脸颊一下。他如被电击般顿住,而那电流还不罢休,在体内胡乱窜射,以至于汗毛都竖了起来。“你说呢?”阿忍在他耳边俏皮地小声说,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伽衡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晚上解不寻带了五袋面粉和两串腌鱼回来,自然是从空商铺里搜出的。杨芹家的姑娘们浑身上下干净清爽,笑笑闹闹,立刻接过处理了起来,毕竟还是小孩子嘛。阿忍很兴奋地走过来跟他说:这个罗汉是阿尼律陀,“天眼第一”,失去肉眼而开天眼,能见天上地下六界众生。

    小罗汉不似其他罗汉般低眉,他大睁着无神的双目。

    三人再次坐到一起,然而解不寻敏锐地发现之前阿忍故意离伽衡远远的,现在却挨得很近,伽衡的长发不经意就扫到她的手臂。我说怎么看出个罗汉像还能兴奋成那样!

    “这个阿尼律陀的故事还是很常规的,什么女子爱慕他他使人家皈依了,强盗打劫他他使人家皈依了。”阿忍分析道,“我义父用来区别他的方式就是天眼。曾于佛说法中酣睡,为佛所呵责,遂立誓不眠,而罹眼疾,至于失明。佛怜悯他,教他修习金刚照明三昧,他不久就证道,能看见六界众生。所以我觉得咱们得从他的天眼出发来想。”

    解不寻点头道:“赞成。不过补充一点,阿尼律陀、跋提、劫宾那兄弟三人一同在林中修行,除了开会讨论时不可以讲话,每日除了坐禅就是化缘,过着相当无聊但是被佛称赞的日子。我觉得这个模式很像终南山上的隐居者。”

    “你每次都喜欢提终南山。”

    “你每次说话都好没水平。”

    “好啦,”阿忍连忙插嘴道,“解大哥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我们还是先从这个‘盲与不盲’开始想。”

    解不寻是最熟悉长安的,他提出轩福楼的乐伎班里全是盲人,还有几位鼎鼎闻名的鉴香师也是盲人,但估计被抓得不剩几个了。至于说“不盲”,能见六道众生......倒是听说弘福寺的方丈有天生慧根,能精准占到不久的未来,但也不至于能看见六道。

    他心里微微一动,“你们应该知道地藏菩萨的身相是什么样子吧?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金锡。而对于这两件法器,民间有‘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之说。我曾亲眼见过两件稀世珍宝,真如传言一样。一根是金锡杖,若有罪行者靠近则会震动,其罪越重,震动越强烈;一颗是宝珠,若有善行者靠近则会发光,其善越厚,光芒越明亮。想来这杖和珠也是能‘看到’天道和地狱道中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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