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抿着嘴巴,那颗宝珠是伽衡带她看的,说不说的决定权在他那里。伽衡道:“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我一个商人都不太清楚,你怎么会见过?”

    “不是说过我有一个妹妹嘛,”解不寻垂眸莞尔,“她很喜欢搜集这种宝贝,这两样都曾是她的藏品,后来遭窃了。”

    “你家里这么有钱?”

    他叹了口气,“我要对你们两个小朋友起什么歹念,都用不着费口舌的,嚓嚓两剑下去你们就是尸骨了。太伤心了,仗义这个份儿上,你们还不把我当朋友。”

    伽衡睨了他半晌,松口道:“金锡杖没听说过,宝珠倒是在我这儿,就算曾是你妹妹的藏品,现在也是闻辩花钱收来的,你可不许抢。”

    那件珊瑚扇的存在很隐秘,按理说除了闻辩和手下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它就在长安,王维更不可能知道。但现在没有别的头绪,索性就去了醴铺一趟将它取了回来——放在醴铺比放云海间要安全。他们也将云海间搜寻了一番,自然是不见罗汉。

    解不寻把手轻轻搭在宝珠上,像抚摸婴儿的脸般摩挲着,几乎没有一个变化过程,明珠在瞬间把院落黑暗的一角照得亮如白昼。伽衡忙把红布盖上,怕引起外面叛军的注意,而解不寻的手很慢很慢才从空中移开,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色。

    这是伽衡第一次从这个潇洒乐天的大侠身上,看到马拉坎达的那个孤独剑客。

    “解大侠,不错嘛。这罪行和善行可以抵消吗?”

    “不能。我在行善的途中杀了很多人,所以这宝珠有多亮,恐怕锡杖震得就有多厉害。”解不寻立刻开始嘲笑他,“不像你,想杀人也没那个本领,锡杖见了你都懒得震。”

    伽衡哼了一声,捧着珊瑚扇说要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便进屋去了,阿忍也趁机出去拿了些姑娘们做好的馎饦——有汤水的馎饦哎!虽然说也毫无滋味,但好歹不那么噎人。等伽衡回来后,三人美滋滋地吸溜起面片来,即使珊瑚扇与线索似乎无关也不能扑灭热食带来的快乐。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王维原与闻辩不熟,他对生意人不感兴趣,在长安交好的几位也该是诗人、画家......画家!阿忍把筷子拍在碗上,兴奋道:“吴道子呀!”

    此人少负盛名,本是洛阳壁画师,后来被召入宫廷。曾与李思训大同殿壁上画嘉陵江山水,李思训数月方毕,吴道玄一日即成,圣上大为嘉奖,甚至在东封泰山的时候也钦点他陪同前往。然而真正令他名声大噪的还不是山水画。开元二十年,他醉酒杀人,醒后于赵景公寺的墙上画了一副《地狱变相图》,展现人死后在地狱中的情景,笔力劲怒,变状阴怪,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而惧罪改业者大有人在。

    下过地狱者,方知地狱何样。

    赵景公寺是常乐坊中一个不起眼的寺庙,完全是因为此画而闻名的。解不寻原本还顶嘴说这也只见了“一道”,因为位置太具体,他当即就去了一趟,捧着个小罗汉像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说了。这个罗汉是从壁画墙上一块松动的砖头后抠出来的,没有脸,估计是和砖头挤在一起、磨平了。

    此后半个月他们毫无进展。大部分叛军撤走了,也不再管长安城里的难民,因为该搜刮的都搜走了、该死的人都死光了,叛军要去干正事——打仗。吕蒙恩自然没法违抗上面的命令,只能利用剩下的一点兵力守死城门,还亲自加入巡逻,至少伽衡和阿忍目前还在他的手掌心内;而有些普通难民向士兵行贿,逃出城外,他也管不了了。至于说李亨在灵武继位为帝、正马不停蹄地赶来收复长安,长安城里的人自然也是毫不知情。

    王给事留下的谜题只剩最后一个没解开,阿忍心急如焚,更别提这谜底可能与失踪的义父有关系。她也没心情多理伽衡,每日不是把那无脸的罗汉翻来覆去地观察,就是念她知道的所有经文,企图从中找到一星半点启发。按理说已经出现四个罗汉,这个自然是剩下的五个之一,但是罗汉的下半身毫无特征,她拿根树枝在泥地上把所有的可能列举出来:

    舍利弗——智慧第一,对应翰林院;

    目犍连——神通第一,对应人物太多,方术师、解不寻再次提出的终南山高人等;

    摩诃迦叶——头陀第一,最无执念者,有“拈花一笑”典故,对应地点太多太多;

    须菩提——解空第一,证“空”后于林中隐居修行,解不寻再提终南山;

    富楼那——说法第一,长于辩才,而玄奘曾在戒日王举办的十八日无遮大会上说法,到了无人敢与其争锋的地步,被大乘学者尊为“大乘天”,对应玄奘待过的各寺、著名讲经场所;

    优婆离——持律第一,曾是剃头匠,对应剃头匠工具箱(阿忍批判说这个猜想太浅薄了虽然她自己通过“持律”也只想到优婆离很关心男女问题)。

    阿忍每天都冒出新的想法,又不得不拜托解不寻去找又不好意思多麻烦他;后者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只是总两手空空地回来。伽衡说他伤好了,却不给人看,也不知道真好了假好了,总之阿忍完全没心思做想线索以外的事,是他每日在干活。

    解不寻之前看到他的时候,他总和阿忍在一起,表情生动、神采飞扬;现在才惊觉平日里的伽衡居然是安静的。修补窗棂,汲水,洗刷需要洗刷的所有东西,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很安静,却比从小就需要做家务活的姑娘们都要麻利,就像已经这样安静地生活了一万年。

    至于那些难民呢,已经通过贿赂的方式慢慢送走了几个。留着的孩子坐立不安,天天缠着解不寻要大侠教他们武功,练一会儿又嫌累不练了。解不寻只好在地上画长安的地图,教他们认他们面目全非的家乡。这是什么坊?这是什么街?这是什么宫?

    “这是太平天子住的地方。”一个小姑娘奶声奶气地答。

    唉,还太平天子呢,解不寻感到很惆怅。不过只要有一天李隆基还被叫太平天子,我也该配被叫解大侠吧?

    阿忍焦虑地踱过来,“这是什么?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吗?”

    “不是,我教孩子们认地图呢。”

    她蹲下,用手在一个个地名上反复划圈,之前的罗汉是从东宫、修德坊、怀德坊、平康坊、常乐坊找到的......突然轻轻“啊”了一声,问她也不说。这几日阿忍总是这样神经质,他也见怪不怪了。然而阿忍整个下午一直蹲在那里,指指画画,念念有词,晚饭时把两个人拉过去道:“我现在有了一些很牵强的联想,但是还请你们听听。”

    “小罗汉只剩最后一个,那么加上我们还没去的地点,一共有六个地点。这个‘六’启发我想到了六道轮回——”

    “六道轮回已经是上一个——”

    “哎呀,你听我说完嘛。常乐坊自不必说,是地狱道。东宫是人间权利的象征,是人道;修德坊是玄奘译经的地方,破如来之法,是天道;我们先暂时假设怀德坊是阿修罗道;然后平康坊的女子受卑贱之苦,是畜生道......看!”阿忍的手指一一指过,形成一个半圆,“和六道轮回那个圆环图的顺序是一样的!最后我们要去象征饿鬼道的地方。”

    “阿修罗有天神的威力,却没有天神的善行。怀德坊是王维的住处,”解不寻若有所思道,“王维......阿修罗象征王维吗?”

    阿忍对这位老人是怀着仰慕与敬意的,但她不会妄下评论,毕竟她一无所知。

    “所以说按照这个顺序,最终的目的地在长安的右上角十四个坊里?”伽衡其实也觉得有点牵强,但阿忍好不容易高兴一下,他还是顺着她的思路说,“饿鬼道是什么样的呢?”

    “常饥虚,故谓之饿;恐怯多畏,故谓之鬼。我的总结是胆小却贪婪。”

    “那不是赌徒嘛,”他指着靠城墙的长乐坊道,“闻夫人的云霄赌坊就在这里。长乐坊就是赌场集中区。”

    寂静片刻,然后阿忍和解不寻同时大叫起来,“是须菩提啊他解空啊空啊所以没有脸”。而伽衡同样站了起来,他想起那天安金送完货后身上带着明显的香气,是销魂香,整个长安只有云霄赌坊里会燃这种香。此香吸入后会让人产生飘飘欲仙、蚀骨销魂之感,能引诱无数赌徒妄加筹码。

    答案藏在泥像里。所有证据从路上开始就指向了泥像。

    “我只带伽衡去,他原先去过几次,认得路。”解不寻对阿忍笑道,“现在是下午,回来还来得及一起吃晚饭。”

    两人翻上墙立刻就退回来——刚才叫声太大了,把叛军引来了。躲了一会儿再出发时,仍觉得南边的叛军都在往这边聚集,然而两人都极其兴奋,一刻也等不及。远远便可以看见兴庆宫东南角的花萼相辉楼,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圣上亲自起的名。他赐给宁王、薛王、申王、岐王的宅邸都环绕着此楼,闲时帝王家的几个兄弟还会聚在此楼喝茶,因此取名“花萼相辉”,寓意兄弟几人要像花瓣和花萼一样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而如今,不知几人逃难、几人被俘、几人绝命。

    第二高的便是云霄赌坊。按理说私人建筑不可以建的太高,尤其是临近皇宫的,僭越事小、窥视宫廷事大,云霄赌坊在不越界的底线上尽可能建的高耸豪华了。楼顶安了八卦琉璃塔,天气好时可折射出长虹;斗拱雄健奔放,莲瓣铜瓦鱼鳞般覆盖,上了丹漆,整体结构富贵而不失雅致。门口高悬着“云霄赌坊”的牌匾,是颜真卿的笔迹。

    “这么嚣张,不是闻辩的风格吧,”解不寻带他落地,望着赌坊道,“该是闻夫人全权管理的?”

    “对。”

    “我说呢,他才不会开赌坊。”他冷笑一声,“奉劝你此事过后,别为闻辩做事了,此人虚伪的很。”

    “是你为他做过事还是我为他做过事?你都跟他不熟,哪来这么大意见。”

    “他腰间是不是佩一把短剑?”

    闻辩的短剑是贴身佩戴的,平日被宽大的衣服遮着,谁也看不到。伽衡皱眉退后一步,然而解不寻突然猛地扭头向外望去,“有人在喊我,稍等!”飞身就越过坊墙。过了少顷,伽衡才隐隐听到动静,似乎有很多人齐齐往北边来了......他现在去救什么人,不是把叛军往这边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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