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向后退去,锁骨上一道长长的皮肉翻卷起来。塞涅图从后抱着他的脑袋,往铲子上用力按,直到流出来的血将她跪在地上的腿打湿。她踉跄地站起来,“乌兰——”

    “我又没长你那样一张脸,本来也不怎么爱惜的。”乌兰摆摆手,踢开尸体,捡起铁铲,“去帮他们,你敢不敢?”

    “有何不敢?”塞涅图哼了声,提刀追上她。

    濛桥刚刚杀了两个孩子。先挑孩子下手,一是因为那孩子骑马没骑熟,跑得慢,顺手就砍了;二是因为他是当阿爸的,知道若追大人,十二人可能分散逃跑,若先杀了孩子,大人便不会逃走,会一齐冲来报仇。代价就是会激怒敌人,使他们暂时处于感觉不到痛与害怕的狂怒状态。

    来啊,谁还没个孩子了。濛桥心想,在我们死光之前,一个都别想跑。不过他相信“我们全死光”这个情况没多大可能性出现,有伽衡在的话,六对十二也不是什么难事。楼兰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伽衡——他们年轻的小国王,从小就对杀戮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天赋,比如说濛桥擅长教学,他的妻子擅长讲笑话,他的儿子擅长让耳朵上下移动。再说些重要的人,麦岑有统筹大局、决策判断的天赋,沙加河有算数计量的天赋,伽衡早已过世的阿爸有协调、凝聚、鼓舞人心的天赋——濛桥还记得他,那是个高大、威严而有领袖魅力的男人,大家都爱他,就像大家都爱伽衡一样。但是世道如此,最有用的天赋还是杀戮的天赋,在锋锐而冰冷的死亡面前,其他美丽、有趣的品质都如此脆弱。

    伽衡脸上已然都是红色,还有白色的东西,流到嘴唇上,叫人直犯恶心。但是这驼绒外袍是沙加河偷拿吐谷浑的皮毛做的,还为此挨了打,他舍不得用袍子擦脸,只是擦了擦手心和滑腻的刀柄。

    对面的绿袍人同样擦手,“你,你还我叔叔性命来!”

    “刚才杀了五个,哪个是你叔叔?”伽衡冷笑道,“来取呗!”话音刚落绿袍人就冲过来,掀起一阵凌厉的气流。伽衡原本抬平了刀,立刻改变主意纵马后跳,绿袍人的刀尖从他的刀背上划过,迸发出一串火星子。他被震得手腕发麻,奇道:“不管哪个是你叔叔,你都比他强多了。”

    绿袍人怒号一声,后撤几步,借着马冲锋的惯性再次挥刀而来,两柄刀在空中迅速相斩五六次,伽衡只觉得要被反冲力捅下马背,死死勾着脚蹬的脚踝似乎拉脱臼了。他忍痛站起来,握着长柄的末端划了半圈的弧,攻击距离太远,绿袍人躲闪不及,被削去一片头皮,跌落下马。伽衡立刻跳下去,借势劈砍,不料此人猛地一转身,刀身陷入冻土中。

    他知道此刻万万拔不得,立刻向后翻滚,绿袍人果然砍在了他刚站着的位置,又扎稳步子向上挑。伽衡预判到了他的行动,然而喘气厉害,只是略略躲过,刀镡重重撞在他手关节上,立刻又脱臼了。吐蕃的地势比青海高,空气更稀薄,现在下来活动许久那绿袍人也不带喘气的,因此动作比他敏捷许多。

    伽衡将胳膊往地上一撞,恢复原位,趁吐蕃人的惯性动作没结束时将刀拔了回来。长柄刀不在马背上用时显得格外笨重,他不得不把手往下梭才能举起来,绿袍人照着他毫无保护的胸口刺去,此时伽衡左手梭到了下面,右手仍搭在长柄末端,突然一发力将沉重的钢刀按得弹起来,磕在绿袍人下巴上,将他的下颌骨直至下牙床劈作两半。

    鲜血如瀑布般坠流,绿袍人仰面连连后退,手上却死握着刀不放。那刀够不到我。伽衡于是瞄准他的喉咙,刀柄出游如龙,打算这一击毙命。

    在他的刀尖砍进绿袍人突然翻转过来的肩膀时,绿袍人将刀掷了出去。

    没有感觉到痛,只是觉得肚子上冷飕飕的。伽衡的一瞬间脑中空白,几秒后才去看伤到哪里了,正好看到冒着白气的肠子从一道半尺多长的伤口中流出来。血把整条袴子都泼脏了。这时候他仍不觉得有多疼,只是迅速往雪地上趴去,试图用手捂住伤口。绿袍人那条胳膊基本上被砍掉了,只剩一段皮肉连着,他换手持刀,发狠从上刺下来。

    “伽衡!”几个人同时喊起来。濛桥舍弃了自己的对手飞奔过来,最后两步往地上一卧,推刀挡住了这一下。“走走走,快走!”他叫的破了音,双手托着的刀被绿袍人单手持着的刀寸寸崩裂。伽衡咬牙一推濛桥,两人朝两个方面滚去,然而这一滚肠子就再度掉了出了来,弯弯的,还挺长,只能往里胡乱塞,估计摆的位置不太对,原来平坦的腹部微微鼓起。

    疼痛突如其来,他一下生理性的眼泪都涌出来了,只能将腹部死死贴在雪中。抬起头的时候看到这一幕:绿袍人双膝压在濛桥身上,正将刀尖推入他的胸膛。须揭一边打一边往这边挪,但离这里仍有一段距离。

    伽衡抽出腰间备用的短刀,用手捂着肚子站起来走了两步,神志已经相当模糊了,膝盖一软再次摔下去。天旋地转间,濛桥扭过头,碧绿的眼睛在他渐渐黑下去的视野里犹如鬼火。“走。”他的口型这么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刀身全部没入胸膛。濛桥抽搐几下,不动了。

    须揭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叫喊,他的对手步步紧逼,脱不了身,却另一个人跑了过来——郑宗望。他也从队伍里跑出来了,不知道是帮忙还是逃跑还是落井下石。

    “郑宗望,求求你。”他吼道,“把伽衡带走!”

    郑宗望跑到伽衡身后,抓住他的肩膀就把他往后拖。伽衡喘气喘得像天地间的空气被抽干了一样,疯狂地摇着头,“把......头巾给我。”

    绿袍人撕下半边袍子,正在为手臂和下巴紧急止血,黑沉沉的眼珠盯着这边。郑宗望不理伽衡,伽衡反手将他拽了个狗啃泥,一把抽下他绑在额头上的头巾将伤口死死勒起来,肠子是不冒出来了,血瞬间就将脏兮兮的布条浸湿。他撑着膝盖站起来,须揭解决了对手,正朝绿袍人跑去。

    绿袍人包扎完毕,俯蹲着,肌肉虬扎的一只手握稳刀。

    “你这样了还凑什么热闹?”须揭瞥到伽衡的时候简直崩溃了,“郑宗望,把伽衡带走!”

    “我来杀他!”

    伽衡也在尚有一段距离时飞掷出短刀,随即一脚踢起自己的长刀接住,停也不停,横抡一圈就朝他冲去。须揭连忙闪开两步,抬头看见了极其恐怖的情景:一个吐蕃人骑着马的背影消失在草坡的尽头。

    好,那就交给你了。他退后两步,转身爬上自己的马疾驰追去。

    局面发生了转折,塞涅图、乌兰和四个汉人都加入了战场,兵器是从地上捡的,挥起来扔锐不可挡。绿袍人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已经进入了不累不痛不怕死的发狂状态,而自己的疲惫和痛苦已经回到身上,单手难敌双手,立刻翻身上马,喊了声“撤”。还活着的三个吐蕃人全跟着他往回跑,伽衡不依不饶地骑着黑马追去。

    场上还剩一匹没受伤的马,郑宗望摆手示意同伴回去,自己骑上跟着伽衡。

    身后的土地都在黑马巨蹄的叩动下微微震动。是青海骢,失血过度的绿袍人微微恍神,好马是该配英雄。余光中的同伴突然伴随着一声惨叫消失,他猛然清醒过来,回头看见伽衡用那长长的刀将其挑到了半空中。转头的一瞬间,那双狼一般的绿眼睛就锁定了他,恶狠狠地燃烧。

    “没完了是吗?”他喊道,“我们退一步,你们退一步,为何穷追不舍?”

    伽衡将人抖落,抡刀再砍。剩余三人朝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去,他踩着马镫站起来纵身一跃,在空中就砍下那人的脑袋,随后重重落在他的马上,将尸体推下去,骑着受惊的马继续去追绿袍人。郑宗望会意,去追另一个人去了。

    这不过是一次家庭游猎而已啊,绿袍人茫然的想。他来青海当兵三年多了,全家人说什么都要来陪他过新年。他多高兴啊,见到这么多亲人,今天天气又好,便主动提出带男丁出去打猎......青海的草原可富饶了,冬赞,我的儿子,阿爸要打下来送给你。

    今天天气明明这样好啊,冬赞。

    绿袍人心中空荡一片,并无生意,也无死志,就只是空荡荡。他勒转马头,唯一的一只手臂牵着缰绳,便俯身从地上捡了一把起来。伽衡倒是毫无对决风度,趁他弯腰的时候就来砍;那马被踢着肚子蹿躲过去,绿袍人仰卧坐起,挥刀架住。近在咫尺,他于是看清了那双狼眼睛有个相当年轻的主人,和冬赞差不多大。

    “喂。”他坐直后喘气道,“再过几十年,你会等我手中有刀再开打的。人一生中能碰到对手的机会并不多。”

    “生死关头,不急着杀你,难道等着你拿好刀杀我吗?”

    “哈,生死......才哪到哪啊。”绿袍人摇摇头,看见伽衡额上冷汗涔涔、弯腰捂着肚子,再讲几句估计要受不住了,立刻挥刀再打。他可不愿意捅死一个昏迷的人,现在这样正好,半残对半残。刀锋相交处,空气被震得呜呜响,伽衡□□的马率先受不住,前膝跪地。他从马脖子上滑下,扭转刀柄向上,再砍绿袍人的脸。

    绿袍人立即从另一边跳下马。伽衡的刀柄重重拍在马身上,那马嘶鸣着歪倒,庞然大物的动作总是很缓慢;绿袍人便有时间从马腿间滑过来,鬼魅一样,阳光在金属刃上一闪。

    千钧一发之际,比他躲闪动作更快的,是郑宗望挡过来的一只手臂。这只手只握过锄头、没握过刀剑,平白地横遭一刀,坠落于地。

    他一脚踢开郑宗望,绿袍人跳起来,又和他过了二十几招,两人均是头晕目眩、苦苦支撑。最终是绿袍人绊倒在马身上,他仰面倒下,冰冷的刀刃立刻贴上脖子。

    “我这是被绊倒了。”他悠悠叹了口气,“再过几十年,你会乐意等我们疗好伤,找个好天气再——”

    “你是很不错。”伽衡道。

    “嗯,你也是。”绿袍人宁静闭上眼睛。

    他的脖子被划开,血没能喷溅多高,只能一小股一小股往外泵,稍微泵两下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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