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最近很忙。她在做一个面罩,是想给乌兰挡风沙用的,前面用棉线织成密网,通风透气;后面有绳子可以系在脑后,十分牢固。

    塞涅图看了后,建议她在网内加个木质假鼻子,中间挖空,但是外形挺立。阿忍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但是她怕乌兰会不高兴。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啊,”塞涅图笑嘻嘻道,“她憨的很,她还要感谢你咧。”

    于是她真的削了一块鼻子形状的木头放进去。乌兰拿到后果然非常高兴,说自己这些天不知道吸了多少沙子进去……末了又问:“可不可以在旁边绣花纹?你给塞涅图绣那么好看,我不要纯白的。”

    “塞涅图的帽子是皮质的嘛,这个是织出来的,没法绣,只能在织的时候换不同颜色的毛线。”阿忍认真道,“就算重织一个,图案也比较粗糙。你要吗?”

    “哎,算了算了,耽误你时间。”乌兰于是戴上,上下调整,颇为满意,“鼻子怎么这么高啊。”

    塞涅图插嘴道:“她对高鼻子有执念的。”

    于是在场的姑娘们笑得枝叶乱颤,赵安忍无力地辩驳:“真的很好看嘛。”

    新营地遗留了不少断壁残垣,牛、羊圈依它们而建,在节省的材料的同时也更加温暖。汉人们从牛棚里搬出来了,拥有了一顶属于自己的毡房。漫长的午后,人和牲畜都懒洋洋地干一会活儿打一会盹儿,吕十三娘烧着水就睡着了,惊醒后发现水从罐口溢了出来,倒也没人指责她。

    沙加河将所有的羊圈都巡视一遍后,挑出几只羊,她要办一次“哈拉坎”——汉语里就是晚会,庆祝搬迁。为此,她看见谁闲着没事做就把谁赶出去打猎。说是打猎,但其实在冬季少有拉弓射箭的机会,捕捉动物的方法常常是挖土和设陷阱。

    须揭是挖土的高手,他最会通过地势、地貌以及各种生物痕迹来判断土里有什么,一挖一个准;而设陷阱的技术则要数碣磨第一。他既擅长不动声色地步步紧逼、围追堵截,让猎物在慌不择路下投入圈套,又能像蛇一样长久地蛰伏,蓄势待发。阿忍跟着他出去过一次,眼见他手心塞满小石子、一个个弹出,通过声音赶鸟,顿时大为佩服。

    每种生活有每种生活的智慧。

    最难得可贵的是,碣磨主动邀请了汉人们一起出去捕鸟,在以伽衡为代表的楼兰势力缓和态度后,他是第一个主动接近他们的。“就算他年纪小,没有什么警惕意识,”塞涅图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他也是个很害羞的孩子呀,居然主动问那个郑宗望要不要一起去。”

    别托亚一针见血地指出:“但同时是个好奇的孩子。我们有机会见到几个汉人呢?”

    “嗐,汉人多长一只眼睛吗,有什么好见的?”塞涅图勾住阿忍的肩膀,“我见到一个阿忍就够啦。是不是,阿忍?你是要跟我一起出去,还是跟须揭、跟碣磨——”

    “跟你,跟你。”

    塞涅图相当满意地笑了,出去后又抱怨她不挖动物,就记得挖菜根。没追求的汉人。

    伽衡醒来后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第四天就背了冰装进水缸,第五天就把房上的毡片卸下来在雪里猛地锤洗了一遍,见四周无人,挖了一桶雪把身子擦了一遍。麦岑没有找他说出远门的事,是他主动找到麦岑:“我都耽误了七八天了,咱们是不是应该继续去找楼兰?”

    麦岑给怀里的普拉善擦口水,“不急。”

    “哎呀,你都不着急真是一件稀奇事,但是我们早晚要去那里扎根的。盘桓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

    “你能连骑半个月的马吗?”

    “能。”伽衡毫不犹豫道,“我刚还躲一堵墙后洗了个澡,搓来搓去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你洗什么澡啊?”

    伽衡振振有词:“我每天都和阿忍贴来贴去的,自然要把自己弄干净点儿。”

    “你刚醒来五天!”麦岑真想骂人,“我放心把不满半岁的儿子放在床上一早上,却不放心一早上不看着你......再过五天,行不行?算我求你了,回去躺着。”

    伽衡倒也不是伤口不疼,其实迈腿抬手都牵扯着疼,只是他实在闲不住。塞涅图又老把他的阿忍叫出去,没人陪着,自己待在毡房里真是好无聊。下午他又跑出去削了一排小木片,外面糊上薄薄一层泥巴;捏把手的时候麦岑路过并真的生气了,要把他拽回去。伽衡于是倒抽一口气,麦岑吓得立刻缩回了手;他登时就笑了,自己站起来拍拍衣服。

    “你把阿忍叫回来陪着我,行不行?”他把桶递给麦岑,“拿去烧好啊。她天天和塞涅图一起,我又不是不高兴她出去玩,但是我也想她和我玩嘛。你要说是你的命令,我可什么都没说。”

    麦岑接过桶就下意识往小臂上横着一颠,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大笑起来。伽衡又连连抽气,这回是真扯到了。

    晚上阿忍果然收到了麦岑的严厉指令。其实挺好的,比起最初爱搭不理的态度,麦岑开始提出“我认为你应该做什么”就说明他把你看做族群的一部分了,阿忍答应地高高兴兴的。她带着做了一半的袍子过去时,碣磨也在,一见她来了就默默下了炕坐到炉子旁背对着二人。

    “阿忍!”伽衡每天都表现的像有一年没见到她,一下跳起来,咧开嘴就傻笑。“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我剥了一张鼢鼠皮,刚洗过,打算给普拉善做顶帽子。”

    “好厉害,你都会处理皮毛了。”伽衡拉住她的手,又把她带到自己怀中,“你给大伙儿都做过衣物了。”

    阿忍故意装作听不懂,“我只给二十多个人做过,还没有都做过。”

    “二十多个人都比我重要啊?”

    碣磨把水壶从炉子上卸下来,掀开门帘顶着寒风出去了。

    “可是就数你衣物最多,塞涅图说以前只要有皮毛分发下来了,第一个就给你做。”

    “你拆了后再改做嘛,”他想了想道,“不做的话我就光着。”

    “你才不会。你这个年纪的男孩最要面……”她眼见着伽衡一下子皱起眉头,笑道,“给你做、给你做。”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自从阿忍发现他就是当初那个小男孩后,就总表现出一副比他大的样子;料想她不仅没忘掉往事,反而记得更牢固了。他道:“你又多大?”

    “我都够做瓦拨的——”

    “不许说!”他大声道,“这样算是不对的,你明明比我还小十九岁。”

    “这又是为什么?”

    “婴儿都是哭着出生的,你以前不哭,就和草木、泥石没有区别,不懂人情,也不长岁数。”伽衡振振有词,说到这里又略有些尴尬,“不是说你为了我......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情绪感知很重要,为我还是为花啊草啊都是一样......”

    阿忍闭上眼,靠在他肩头。

    就是为了你。你要先用你的漂亮、你的灵气、你的爱浇灌我,我才有眼泪可流。

    她不记得自己具体是哪一天变成人的了,又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也没人给她庆祝。那之后一百年寂寞枯坐,一百年懵懂漂泊,她慢慢懂得了许多经书不曾写过的道理。普通人都是先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再出世;她却出世,再慢慢寻找这个世界的入口......很不公平。这次诞生她不喜欢。

    但是她喜欢第二次。

    “碣磨,进来一下。”她道,“你掌管历法,可记得九天前是什么日子?”

    “是十一月初三。”

    碣磨答完话又急着要出去。阿忍憋着笑站起来,叫他回来,外面实在太冷了;自己也挣脱伽衡的怀抱,去倒了两杯热水。三人便一人捧着一个杯子闲聊起来,碣磨说草原上大家都记不清楚日子,也只是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几岁,自然也不会在特定的一天里庆祝。

    虽不知平常汉人家庭的习惯,可阿忍曾观摩过一次梁元帝庆生,其母阮修容崇信佛教,所以元帝会在生辰那天聚众讲经,高僧云集、座无虚席,她隔几年又特意踩点前去听经,没想到太后已经去世,元帝也再不过生辰了。《颜氏家训》里也写:自兹已后,二亲若在,每至此日,常有酒食之事耳。无教之徒,虽已孤露,其日皆为供顿,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她便推断汉人的生辰是用来感谢父母之恩的。

    既没有父母生养自己,十一月初三也并非是自己诞生之日......所以阿忍才不要管这些。就要酒食之事!

    “我便也是有生辰的人了。虽说是自己乱定的,不好意思告诉他人,但是阿钦河,你要记得。”她微微笑道,“今年的已经过了,明年要按照我们汉人的习俗来,吃得比平日丰盛。”

    这是阿忍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他讲话。别人不记得没关系,阿钦河你要记得。“我记得!”他急忙说,又坐回去,郑重地重复一遍,“我记得。从此以后,就要碣磨教我数日子,保准一天不差。”

    “那倒不必,你记得是这一天就行了嘛。”

    “不行,我要学会数。有关你的数字一天天变化,每记一遍,我都会感到幸福的。”

    原来阿忍已经和他坐开了一段距离,他说着说着又蹭过去,阿忍不肯靠近他怀里,他就只能抓起她的一只手摩挲着。两人的手都在腿上搭着的被褥之下,不会被碣磨看到,阿忍于是默不做声地握回去。捏住他粗硬皮肉下的骨头,一寸寸地捋,每到关节处就坎坷一下,那里有繁重劳动和冻伤带来的骨质增生。

    “五天后我又要走了。”伽衡凝视着她的侧脸,“你要是也能数数我的日子,我会感到更幸福的。”

    碣磨还是感觉自己应该出去,这昏暗毡房里的气氛真不是自己能融入的,再说了,倘若因为自己的存在耽误什么事情的发生......啊,那种事应该还不至于,伽衡还不能剧烈运动。但他仍然说自己要去找汉人们玩,匆匆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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