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瞬间滚出眼眶。他赶紧将她放下,扭头胡乱抹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来犹犹豫豫地开口说:“我听秃师父说,汉人娶亲是要备聘礼的,那女子越美,聘礼就越丰厚,要有宅邸、布帛、金银首饰和钱财。像汉人那样的木头宅邸是没有的,住毡房,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布匹也只有、只有很旧的......”

    “牛皮又轻薄又有韧性,比布还要好呢。”

    “金银首饰,那更是没有。”

    他突然想起沙加河炕底下那个箱子。其实作为国王,那全是他的,历来都是如此,国王赠予王后,王后再传给她的儿子......但都只是些古董,不是年轻姑娘可以穿戴的精美饰品。

    “可是你能采到花呀,还会编头环!那女子既然很美,她戴花环和戴金银首饰是一样的。”

    “草原上也不用钱财,都是直接交换——”

    “如此说来,你的盐、铁和牛羊就比货币还珍贵。”阿忍认真地说,“而我只有一根锡杖和一颗珠子,珠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最大的用处就是起夜时照个明。你想想看,你娶我肯定是绰绰有余呀。”

    很多年后伽衡回忆起这一刻,觉得这仍是自己漫长一生中最窘迫的时刻。那个时候他的心变得很老、很静,自觉能修正过往的诸般过错,却仍不知道该如何体面地回应这一段垂爱之语。

    遑论十八岁的伽衡呢。

    他真的憋不住眼泪,但是你怎么能在姑娘面前哭啊,丢不丢人?他想说阿忍我为你死掉吧,可这话太孩子气,好好的哪里需要你为她死?最后伽衡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只是点头。阿忍大概会对这个平淡的反应感到不满意,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雨停之前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营地,阿忍答应他啦。沙加河简直像是自己被答应了一样,激动地又叫又跳,拉着麦岑跳了好久的舞;当碣磨把消息告诉汉人们的时候,他们也很高兴,吕十三娘最高兴。她年纪尚小,通过观察祖母、娘和两位嫂嫂的生活感觉嫁娶之事是种和关节炎一样漫长、无解的疾病,关节炎是劳动所赐,嫁娶是礼法强加。但是虏人很野蛮的,他们不讲礼法,阿忍姐姐也许不会得那种疾病。她没法不为她感到高兴。

    在这里生活真的很好啊。十三娘有时候坐在羊身上,望着苍天黄草就这样想,首先,这里比窑洞要开阔,还有马骑,骑起来连风都追不上我;其次,都说虏人野蛮,长得也像野兽,可这里约定俗成不能打老婆。我就要在这里嫁人,不会挨打,而且我捻纺锤的同时,那男人也要出门放羊;我去洗衣服,那男人要满山去找不归家的马......这样的生活怎么不好呢?

    话又说回来,唯一不好的就是这里没有娘家人。虽说她也没见过两位嫂嫂的娘家人管过她们,但好歹是参与了婚礼的,还准备了婚服和一点微薄的嫁妆。这个问题立刻就得到了解决,伽衡冲进他们的毡房,询问汉人的婚礼流程是什么样,双方服饰又是什么样?

    几人七嘴八舌、东拼西凑,大致讲出了婚礼流程。至于服饰,郑宗望道:“我们来做吧?你得给几张布,不太旧的衣服也可以,然后红色的染料——”

    “我去采!”郭复插嘴说,“要很多很多,汉人结婚浑身都要穿红的。”

    “轿子怎么办?木材和铁是够的,就是不会做。”

    “要不就别用轿子了,从瓦拨毡房到伽衡的毡房就几步路啊。”郑宗望打断道,“让她高高地骑在马上多威风,就骑奔雷。”

    奔雷是他给伽衡送的那匹马起的名字,两人相视一笑。又将各个细节都商量一遍,伽衡就是觉得拜过堂以后新娘在里面坐着、新郎宴饮宾客不好,吃好吃的应该一起吃嘛。盖头拜完堂以后就能揭开了,然后大家一起吃烤全羊,再然后新人入......他脸一红,“先大致这么定着,走走,吃晚饭去。”

    晚饭过后,伽衡把阿忍拉回自己房中。碣磨正在用鲜奶煮蒲公英,习惯性要出去,站起来道:“你看着点炉子......”

    “不用,我们是来谈正事的。”伽衡信誓旦旦道,和阿忍并排坐在炕上,劈头便道:“我们是楼兰人。”

    故事很长,即使阿忍知道结局是还剩八十个人正在外面聊天饮奶,每讲到楼兰差点亡国灭种的时候,她的心也被牵着走,就好像听自己民族的故事一样;碣磨也在一旁默不做声地听了一遍,奶水满溢出来了也浑然不觉。

    若说那次青海湖上是前缘,我们还有更早的缘分。你那魂牵梦萦的家乡原是我的家乡呀,若我不把诀窍告诉你,你们再找上十辈子也找不到楼兰的......世上知道楼兰踪迹女人只有我一个,怎么恰巧就把我碰上了呢?

    阿忍的笑意简直藏不住,“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咱们的婚事?”

    “准备齐全就办!大概在一周后,”伽衡笑道,“大婚前夜,我就把选好送你的羊尾巴全部染成红色,五十只公的,五十只母的,第二日清晨你就能看见红色的花在摇晃。”

    “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阿忍原想抿嘴笑,但是笑着笑着牙齿就露出来了,便将头埋进他怀里,“真的,保准你喜欢。你们所有人都喜欢。”

    伽衡对于阿忍的话从来不怀疑的。虽然阿忍似乎什么财物都没有,但她说有礼物就一定有礼物,阿忍还是神仙,她就是当场往天上一指掉下来一轮太阳他都不惊讶。

    他有点想听阿忍的故事,并非出于“我交了真心你也必须交”的心理,只是好奇。迷恋一个人就会想了解她,这样送礼物、说话也就更容易投其所好,倘若阿忍是九天仙女下凡,他就去商人那里寻来最轻盈的丝绸为她做裙子;倘若阿忍是玉石成精怪,他就每日用奶汁替她浇洗手臂;倘若阿忍是吃过灵丹妙药的汉人,他就年年带她回大唐玩;倘若阿忍是......是那狠心的菩萨,他就供奉她。

    不过他觉得阿忍必然不是菩萨。

    阿忍想了想,环顾一周,屋里只有一个碣磨。“与你们说说倒也无妨,”她朝碣磨招了招,“过来,我讲个故事。”

章节目录

敕勒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去码头搞点薯条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去码头搞点薯条并收藏敕勒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