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昌到楼兰也要经过一小段沙漠,但是比莫贺延碛要轻松许多,只需两日即可到达。赵无量坐在巴瑞施玛高高的背上,望向远方的戈壁,眼中流露出狂热的激情。

    穿过天山脚下,白龙堆渐渐稀少起来,越来越多的红柳和胡杨,以枯死或垂死的姿态挺立在道旁;劲风吹过,风吹草在地上成团滚动,还有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白骨也滴溜溜地滚。又走了不远,看见一条河,河水幽绿,碧波荡漾。这便是孔雀河了,常有孔雀飞集于河畔的树丛中而得名;又传说班超曾经饮马于此,所以也叫饮马河。

    这几年伽衡不知道来过这里多少次,还听闻辩提过一嘴,孔雀河是古楼兰人的母亲河,发源于西海,注入蒲昌海,那会儿他不甚关心,随口问道蒲昌海在哪里?闻辩说干枯了,没有了,沧海桑田。

    没想到这里离楼兰这样近。

    “这便是孔雀河?”阿忍思索片刻,“我不曾从北方回过楼兰,不清楚。既然如此,后面的路就简单了,一直沿着河走就是。”

    “附近有几个沼泽,不能沿着河走。”他笑道,“还是跟着我绕开。”

    又走了一段路,绿植越来越多。突然,轻微的呜鸣声震动了空气,在子夜歌猛然回头的同时,伽衡揪住她的后领,两人坠下骆驼。“先走!”他喊道,无需再说第二次,阿忍已经催着自己的骆驼大步跑起来,连同驮着赵无量的巴瑞施玛,两头骆驼很快钻进树丛中消失不见。

    十三个人从阴影中陆陆续续钻出来,为首的是贾峰。阿忍已经跑出了射程,他和骆驼拦着路,谁也不敢贸然去追;又将子夜歌挡在自己身前,稀稀拉拉射来几箭,精准地擦着他没有被挡住的身体边缘而过,将衣袖全部划烂了,还划破了头皮。轻微的刺痛惹得他怒火中烧,他将刀架在子夜歌脖子上,低声道:“好啊,好啊。”

    “我——我也不知道,我没有陪他演!他当时说他无论如何都要出城——”她急促地喘了几声,呼吸幅度太大,血水顺着刀刃滑落。伽衡懒得废话,掐着她的后颈疾步向河边退去。河滩并非是呈斜坡渐渐变深的,上一步河水刚刚没过脚背,再退一步,河底就陡然截断,他猝不及防,拽着子夜歌一起仰面跌进水里。幽绿的波光在两人脸上翻覆,她的伤口进了水,疼的整张脸都皱起来。

    他松开手,冷冷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做口型说:两清了。

    子夜歌奋力浮出水面,抓住河滩上根茎深牢的长草,几个人将她拉上岸。贾峰命人放箭,密箭如雨丝一样插入河面,涟漪圈圈荡开,因为靠得近而交集到一起,纹路立刻乱了。有团淡淡的红雾飘上水面,但是不见人影。

    贾峰的心中打鼓,河水的颜色太深,什么都看不清,伽衡顺流而下、早就游远了也未可知,当即命令六个人下水追逐,六个人骑马去追阿忍,她带着老人肯定跑不快,留一个人在岸边看着子夜歌。自己也脱了靴子和外套跳下水去,十月的寒水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河水含盐量高,眼睛在水下睁开便有刺痛感,也不方便探查周边情况,只能游一段抬头看一看。

    子夜歌弓起腿,疲惫地叹息一声,把脸埋在膝盖间。

    “喂,蛮女。”

    她动也不动。闻法皱起眉头,从藏身的草丛间钻出来,钳着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头。子夜歌看到这张脸后,眼珠颤了颤,终究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我真的以为你是非逃不可,我愿意舍生忘死,但是你骗我。你不仅骗我,还利用我骗了这些很好的人。”她掰开他的手,“别过吧,闻公子,我真的很累了。”

    闻法歪了歪脑袋,积压在一侧肩膀上的发丝绸缎一般滑下。

    “我回来不止为了杀他们,还是为了找你。”

    她叹息道:“公子不骗我都是好的了,这话要折煞奴家。”

    闻法嗐了一声。他脾气并不好,今日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却仍不见生气,只是继续道:“世上为我舍生忘死的人可没几个。你既然为我几次三番舍生忘死,我自然不会骗你。来,玩个游戏,咱们都跟对方讲个秘密如何?必须是真话,必须是不曾对别人亲口讲过的。玩完游戏后,我们信任便牢不可破了。”

    她只当他是小孩子胡闹,阖上眼睛,精神上的倦意不知比身体上的浓重多少倍。闻法抓起她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自己裆上。

    子夜歌猝然睁开眼睛。

    “我是......天阉之人。”他轻声说,黑眼珠定定地盯着她,像一只鹿决心把他的脖颈暴露在天地獠牙之间一般。“在汉人的观念里,这是对父母的惩罚。很奇怪是不是,他们无德,惩罚到我身上来了。”

    她的手还在那里。空的。一股热流从掌心冲向四肢百骸,冲得她头脑阵阵发昏、几乎向后倒去,空的!那丑陋的、下流的秽物竟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他也永远不会蓄须、变声,虽是男儿郎,但已经无限接近于女儿身。子夜歌都没意识到自己流出泪来,她凑近闻法,努力用袖子擦眼睛,想把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闻法向后缩了缩下巴,身体没动。

    犹豫在脑海深处拧成结,他不是姐姐,为什么我看到那张脸时却产生了和看姐姐的脸时同等的喜悦?若如此,姐姐又算什么?在我这里人与人的区别在哪里?

    来不及多想了。子夜歌抓住他的手,依着记忆向回跑去,他细瘦伶仃的手腕被握得很紧,硌得她疼。

    贾峰站起来的时候,数了数人数,连上自己只有五人。他知道站岸上放箭会更安全,但若如此,伽衡一定会逃走;在水下以身做饵,倒能引他过来。胡人的水性有这么好?他密切注视着四位同伴,片刻后,其中一位埋头划水后就再没探出头来。

    他抽出刀在嘴里叼着,无声无息地游过去,鲜红的血花把本就暗沉的河水染得更浑浊,下一秒脑袋就被猛地按进水里。他早有防备,偏头躲过,用右手接过刀反手一刺——刺中了。从水中浮起来,仔细一看,刺的却是同伴的尸体,脑袋再一次被摁入水中,冰凉的金属朝着他的脖子割来。

    水中阻力大,他避开的动作都慢半拍,下颌和脖颈的连接处溢出鲜血;脚下却踩到了对方的膝盖,他用力一蹬,借着反作用力将自己推远。

    伽衡总算是憋不住了,浮出水面大口喘息着。

    又有两个人游过来帮忙,其中一人直接将刀掷出,削着他的肩膀过。伽衡再次沉入水中,这次没能潜太久,在不远处又浮出来。

    “在水里打个什么东西?”贾峰喝道,“你这胡人,却这样熟水性。”

    “我本是青海湖边长大的。”他拨开缠绕在身上的长发,拔出最开始射入背后的箭,当成簪子盘到头顶,“你我各退一步。我们上岸去打,你叫他们撤。”

    贾峰于是朝同伴们摆了摆手。两人静静地向岸边凫水,伽衡很需要这个过程,让冰凉的湖水把伤口冻麻。一只脚踩实沙土时,他突然扑上去,从后环住贾峰的脖子,手中的刀向其腹部戳去;与此同时贾峰也喊了一声“动手”,他的同伴早已把箭搭在弦上、藏在水里,闻言骤然举起,水帘顺着弯月般的弓身往下流。

    而伽衡此时只求杀了贾峰,也顾不上躲箭。离得最近的士兵冲过来营救贾峰,几乎是生生插进两人之间的,刀刃也寸寸切开他的腰部。趁这股推力,贾峰往下一趴;伽衡一脚踢开尸体,仍没有松开环住他脖子的手,被拽得向下摔去;贾峰瞬间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一脚踩在他的右手上,踩掉了横刀。

    “你他妈的。”伽衡笑道,“假动作真多,汉人。”

    贾峰也笑:“我也说你年纪轻轻,懂什么对手不对手——”伽衡从来不等人把话说完再动,他梗起脖子,右肩往左侧翻想要挣脱。力气真大,贾峰意识到自己根本按不住,向旁边跳开,抢先捡过横刀。

    又是几箭。伽衡真的要受不了这个了,这么暗的光线,他们是一箭都没误伤贾峰,全冲着自己来,好在哈尔所赠的衣服里有薄钢甲,伤的不怎么深。他扭头就跑,河边泥深,自己穿着硬底皮靴,每一脚都陷得格外深;贾峰穿布鞋,抽腿抽得快,跑几步就追上他,从背后挥刀向颈。

    他扭身抱住贾峰的腰,过肩摔地;不料对方死揪着自己衣领不放。两人再次在泥中滚成一团,雪白的刀光劈面而来,他躲闪不及,只能一边偏头化解这股力、一边用牙齿咬住刀背,同时双手夺柄。刀锋的余势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长印,从左侧嘴角到接近耳垂的面颊部位,伤口中的皮肉外卷着绽开。

    但是刀抢到了,仰卧起身,刺穿贾峰的咽喉。第二个人扑上来,他再次将人摔在泥地里,狠狠几拳砸下去,那人嘴里眼里不知道是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涌出来。他直起身,把抽搐的人踢进水里,好容易喘了几口气,就突然被猛力拉下水去,惊慌下呛了好几口水。贾峰还没死,至少动脉和气管没被伤到,只是捂着脖子瞪着他。

    水里的盐好浓,左半张脸烧起来似的。他踩水欲要浮出水面,又被按下去,鼻梁上挨了两三下,更多的水呛进气管。眼前发黑。他知道自己体型不擅长持久战,越到后面越喘不上气,不顾任何章法就在水下胡乱挥刀,直到砍到了什么东西——是贾峰的腿。为了抱住贾峰的腿,他不惜松开刀,任其沉入茫茫幽绿中,自己双手抓住他的腿。

    贾峰搬起一块大石头往他头上猛地一砸。“咚”的一声,他几乎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却仍没有松开手,借力浮出水面。

    两人互相缠抱,都抓着对方的手避免挨拳头,在暗暗较劲儿中一圈一圈地翻滚。最后还是伽衡力气更大一些,用手肘压死贾峰胸口时,贾峰总算松手了。他照着这张脸就是一拳,贾峰偏头吐出一大股血和几颗牙齿,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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