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
解不寻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您等会儿就说老糊涂了，刚想起来这个点我会到河边散步，现在不在家。他们走后您就赶紧到镇上去住几天，他们不会特意去找您的，莫怕，住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婆婆脸色骤变，已然明白来人不是他小妹，“那你呢？”
“自然是跑呀。”
“你跑的跟我差不多快。”婆婆推开篱笆门就拉着他跑。解不寻确实跑得跟她差不多快，他急着想挣开她的手，“此事与您无关！就算被抓住了，抓一个人也比抓两个人划算吧？婆婆，倘若连累了您，我死也不得安生的。”
“倘若不与小郎一起走，我死也不得安生的。”她用方言说，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了一半的瞳孔中突然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像是青春突然回到了这副苍老的躯壳中。“这么多年了，我已垂垂老矣，解大侠还是风采依旧啊。”
护身符从她袖中滑落，她没去捡，只是拉着解不寻一路踉踉跄跄向前跑去。
解不寻想起来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的路面比现在还要肮脏泥泞，杠子夫没站稳，把一抬花轿翻入河中。他听到有个小姑娘在大呼救命，一个猛子扎下去把人捞了起来。小姑娘今日是新娘，把家里所有值钱的金银首饰全部穿到身上了，死沉死沉的，费了他好大力气。
抢救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新娘吐完肚子里的水，苏醒过来，看着他有几秒的愣神，觉察到后才猛地弹坐起来，两人的额头狠狠相撞。
解不寻嘶声站起身，新娘双手交叠挡在湿衣服前面，见他打算走了，忙小碎步追了上去，“那个，恩公，请问您尊姓大名？”
“免贵，叫我解大侠就好。”
“解大侠！真是、真是好巧，我刚在心里默念观音法号您就出现了……要不要去婚宴上坐一会儿？有、有那个，”她瞄了眼他瘪瘪的钱袋，“好酒和大鸡腿。”
大侠做好事是不求回报的，解不寻咽下口水，潇洒道，“不必了，有缘再会。”
新娘连忙拽住他的衣袖，自觉失礼，脸红了，缓缓松开手，“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谢过您呢。”
“要谢我啊？”他笑着大步走开了，背对着她摆了摆手，“那就把游泳练好，省得我下回再废这力气。”
于他而言只是万千善事中一桩没什么记忆点的小事，于新娘而言，那是她一生的呼救中得到的唯一一个回应。可是足够了，足够在洪水中托举起她无足轻重的灵魂，宛若舟楫。
跑过村舍，跑过黄土坡，跑过垄沟……两人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婆婆将他推入土崖下的一洞凹陷处，在这里可以听见上面的动静，上面的人却看不见他们。滴滴答答，解不寻怔怔地看着黄土地上突然出现的深色水痕，又抬头看婆婆，她裤子上湿了一块。
“让解大侠见笑了。”婆婆尴尬地笑着，把衣摆往下扯了扯，“生了七个娃娃，紧张的时候会这样。”
“我以为您只有一个女儿。”他小声说。
“夭折了六个。”她也小声说。
解不寻于是明白，那抬花轿把她抬到贫困、劳顿、饥饿和脏乱里去了，孩子在那里长不大，新娘在那里会变成老人。现在杨芹和吕蒙恩都不再重要了，他只是想给婆婆道歉，她该是在他听不见的地方喊过很多声“观世音”。天下苍生又喊过多少声“观世音”呢？一声化作一滴雨水，该能灌满这黄地苍天。
沉重的脚步渐渐向这边来。方才他们跑得很慢，吕蒙恩追得很快，理应看到他们跳下了土崖。几秒漫长到极致的寂静后，一只脚重重地踏在土崖不甚稳固的边缘上，土崖立刻塌陷，干燥的泥块轰然崩塌。解不寻一时迈不开腿，只能用手臂护在婆婆头上，两人都被纷飞的粉尘迷了眼睛。
三个家丁顺着坡滑下，围住他们。杨芹在坡上抱着手臂探头看，矜贵的面容憔悴了不少；真正的吕蒙恩也跟着跳下来，华贵的衣服已经脏到看不出花纹了，也是满面疲态，劈头就问是谁指使他的。
解不寻基本算半个局外人，但也猜出了此事和阿忍有关。他一边说着胡话，一边暗暗调动着腿部的力量，想着今天怎么也得帮阿忍把他一并带走。还有，嗯，为蝉儿报仇。那婆婆怎么办呢？你怎么保全婆婆？
又掉回原点了。泥观音，你为什么不能回应每一个人？
婆婆突然挡到了他身前，裤子上的水痕好明显，一个家丁轻声笑了出来。她丝毫没有退缩，“听你们的意思，事情已经被他搞砸了对吧？那还找他的麻烦做什么，若非要找个人出气，就找我吧。”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莫非也与郑宗望有勾结？”
解不寻冷哼一声，正准备开口，婆婆用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清晰、嘹亮的声音说：“你们说的人，我不认得。我只知道解大侠是个大善人，你们与他作对——”话没说完，吕蒙恩突然一点头，三个家丁猛然向解不寻扑去。
他早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了，想要撤步，然而动作太快，腿根处咔嚓一声出现了裂痕，他向地上直直栽去。婆婆转过身来张开双臂，迅捷轻盈如同少女。白露蝉的脸、她的脸在刹那间重叠，有黄金般的光泽，比中天的太阳还要耀眼。旁人看不到，但是他看的分明——敢于螳臂挡车者，可以螳螂之身，证观音之位。
是菩萨托给你的话：那不是救了小妹吗？救天下人是救，救眼前人也是救。
不要落入赵颂设置的窠臼中，你要修自己的心。
解不寻推开婆婆，铁刃没入侧腰的同时，身上的泥斑飞速消散，曾经掉过土渣的位置都裂开细长的血口，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松快过。他哈哈大笑起来，探手夺剑，一脚蹬开了此人。另一人将剑高高挥来，他仰面避开，手一撑地面扫腿将两人都绊倒了。一剑捅穿一个。
吕蒙恩已经跑了，前面有人骑马接应他。解不寻运起轻功，脚跟不挨地地跳了几步就追上他，扬剑割喉。杨芹瘫软在地上，惊惧地叫也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骑马的家丁几乎在瞬间全部坠下马来，抽搐几下，没了动静；而解不寻刚刚把剑随手一抛，看向她，问道：“这个是不是真正的吕蒙恩？”
她点点头，手肘蹭着地往后爬了点儿。
解不寻牵来一匹马，把缰绳递到她手里，“要给蝉儿收尸啊。”
她瞥他一眼，飞快地爬上马——很不熟练，解不寻还托了她一把——横冲直撞地跑远了。
于是解不寻又把剩下的几匹马牵给婆婆，她虽不骑，也能去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婆婆见他身轻如燕，欣喜地滚下泪来，握住他的手，念叨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咱们回去，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不用了，我脚程快，一天就能到小妹那里去。”
婆婆长长地“噢”了一声，觉得还是应该先处理伤口，奈何解不寻几步就跳得不见踪影了，甚至来不及挥挥手。她心中怅然，只能双手合十，对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颔首。
我已垂垂老矣，解大侠还是风采依旧啊。
她想着以自己的年纪应该等不到和解不寻再度重逢之日了，惟愿他下次落难的时候也能得人搭救。一定会的。解大侠是顶顶的好人，观音菩萨会保佑他。
春风入袖，吹得人遍体轻盈。
解不寻自然没法跑上一天，他的轻功比骑马更快、更平稳，绕是如此，因腹痛而摔倒时还没出小镇外的山林。镇上的大夫只会治伤寒发热，原本打算跑到凉州城中去求助，看来是到不了了。
腰腿湿冷一片，是被血淋的，脾脏破裂导致他现在口干舌燥、恶心想吐。遂靠着一棵树盘腿坐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月亮还是上回和蝉儿一道看过的好月亮，圆满、皎洁，照得遍地都是银色流光。快要入夏了，空气中浮动着隐约的热意，虫鸣阵阵，坐在这里还能听到淙淙的水声。大概是婆婆将他打捞起的那条河。
将死之时，他再次有了“若有似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的感怀。泥化解除说明什么？说明他修正了自己的过失、得到了原谅，却并不能说明他真的成为观音菩萨了。也许他永远都成不了观音，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拯救世人这件事又不是只有观音一个人能做，赵颂的儿子可以做到，大侠可以做到，解不寻可以做到。他好像在“修得正果”这条路上走了很久，斩奸除恶、降服心魔，最后也只是成为了解不寻。
但是这难道不好吗？
他将右手覆在右膝，指头触地。
再好不过了。他不会成为凝固的、永恒的泥塑，他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死亡，腐烂，滋养大地。来年春天，这里会开一朵花儿。
婆婆脸色骤变，已然明白来人不是他小妹，“那你呢？”
“自然是跑呀。”
“你跑的跟我差不多快。”婆婆推开篱笆门就拉着他跑。解不寻确实跑得跟她差不多快，他急着想挣开她的手，“此事与您无关！就算被抓住了，抓一个人也比抓两个人划算吧？婆婆，倘若连累了您，我死也不得安生的。”
“倘若不与小郎一起走，我死也不得安生的。”她用方言说，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了一半的瞳孔中突然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像是青春突然回到了这副苍老的躯壳中。“这么多年了，我已垂垂老矣，解大侠还是风采依旧啊。”
护身符从她袖中滑落，她没去捡，只是拉着解不寻一路踉踉跄跄向前跑去。
解不寻想起来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的路面比现在还要肮脏泥泞，杠子夫没站稳，把一抬花轿翻入河中。他听到有个小姑娘在大呼救命，一个猛子扎下去把人捞了起来。小姑娘今日是新娘，把家里所有值钱的金银首饰全部穿到身上了，死沉死沉的，费了他好大力气。
抢救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新娘吐完肚子里的水，苏醒过来，看着他有几秒的愣神，觉察到后才猛地弹坐起来，两人的额头狠狠相撞。
解不寻嘶声站起身，新娘双手交叠挡在湿衣服前面，见他打算走了，忙小碎步追了上去，“那个，恩公，请问您尊姓大名？”
“免贵，叫我解大侠就好。”
“解大侠！真是、真是好巧，我刚在心里默念观音法号您就出现了……要不要去婚宴上坐一会儿？有、有那个，”她瞄了眼他瘪瘪的钱袋，“好酒和大鸡腿。”
大侠做好事是不求回报的，解不寻咽下口水，潇洒道，“不必了，有缘再会。”
新娘连忙拽住他的衣袖，自觉失礼，脸红了，缓缓松开手，“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谢过您呢。”
“要谢我啊？”他笑着大步走开了，背对着她摆了摆手，“那就把游泳练好，省得我下回再废这力气。”
于他而言只是万千善事中一桩没什么记忆点的小事，于新娘而言，那是她一生的呼救中得到的唯一一个回应。可是足够了，足够在洪水中托举起她无足轻重的灵魂，宛若舟楫。
跑过村舍，跑过黄土坡，跑过垄沟……两人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婆婆将他推入土崖下的一洞凹陷处，在这里可以听见上面的动静，上面的人却看不见他们。滴滴答答，解不寻怔怔地看着黄土地上突然出现的深色水痕，又抬头看婆婆，她裤子上湿了一块。
“让解大侠见笑了。”婆婆尴尬地笑着，把衣摆往下扯了扯，“生了七个娃娃，紧张的时候会这样。”
“我以为您只有一个女儿。”他小声说。
“夭折了六个。”她也小声说。
解不寻于是明白，那抬花轿把她抬到贫困、劳顿、饥饿和脏乱里去了，孩子在那里长不大，新娘在那里会变成老人。现在杨芹和吕蒙恩都不再重要了，他只是想给婆婆道歉，她该是在他听不见的地方喊过很多声“观世音”。天下苍生又喊过多少声“观世音”呢？一声化作一滴雨水，该能灌满这黄地苍天。
沉重的脚步渐渐向这边来。方才他们跑得很慢，吕蒙恩追得很快，理应看到他们跳下了土崖。几秒漫长到极致的寂静后，一只脚重重地踏在土崖不甚稳固的边缘上，土崖立刻塌陷，干燥的泥块轰然崩塌。解不寻一时迈不开腿，只能用手臂护在婆婆头上，两人都被纷飞的粉尘迷了眼睛。
三个家丁顺着坡滑下，围住他们。杨芹在坡上抱着手臂探头看，矜贵的面容憔悴了不少；真正的吕蒙恩也跟着跳下来，华贵的衣服已经脏到看不出花纹了，也是满面疲态，劈头就问是谁指使他的。
解不寻基本算半个局外人，但也猜出了此事和阿忍有关。他一边说着胡话，一边暗暗调动着腿部的力量，想着今天怎么也得帮阿忍把他一并带走。还有，嗯，为蝉儿报仇。那婆婆怎么办呢？你怎么保全婆婆？
又掉回原点了。泥观音，你为什么不能回应每一个人？
婆婆突然挡到了他身前，裤子上的水痕好明显，一个家丁轻声笑了出来。她丝毫没有退缩，“听你们的意思，事情已经被他搞砸了对吧？那还找他的麻烦做什么，若非要找个人出气，就找我吧。”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莫非也与郑宗望有勾结？”
解不寻冷哼一声，正准备开口，婆婆用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清晰、嘹亮的声音说：“你们说的人，我不认得。我只知道解大侠是个大善人，你们与他作对——”话没说完，吕蒙恩突然一点头，三个家丁猛然向解不寻扑去。
他早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了，想要撤步，然而动作太快，腿根处咔嚓一声出现了裂痕，他向地上直直栽去。婆婆转过身来张开双臂，迅捷轻盈如同少女。白露蝉的脸、她的脸在刹那间重叠，有黄金般的光泽，比中天的太阳还要耀眼。旁人看不到，但是他看的分明——敢于螳臂挡车者，可以螳螂之身，证观音之位。
是菩萨托给你的话：那不是救了小妹吗？救天下人是救，救眼前人也是救。
不要落入赵颂设置的窠臼中，你要修自己的心。
解不寻推开婆婆，铁刃没入侧腰的同时，身上的泥斑飞速消散，曾经掉过土渣的位置都裂开细长的血口，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松快过。他哈哈大笑起来，探手夺剑，一脚蹬开了此人。另一人将剑高高挥来，他仰面避开，手一撑地面扫腿将两人都绊倒了。一剑捅穿一个。
吕蒙恩已经跑了，前面有人骑马接应他。解不寻运起轻功，脚跟不挨地地跳了几步就追上他，扬剑割喉。杨芹瘫软在地上，惊惧地叫也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骑马的家丁几乎在瞬间全部坠下马来，抽搐几下，没了动静；而解不寻刚刚把剑随手一抛，看向她，问道：“这个是不是真正的吕蒙恩？”
她点点头，手肘蹭着地往后爬了点儿。
解不寻牵来一匹马，把缰绳递到她手里，“要给蝉儿收尸啊。”
她瞥他一眼，飞快地爬上马——很不熟练，解不寻还托了她一把——横冲直撞地跑远了。
于是解不寻又把剩下的几匹马牵给婆婆，她虽不骑，也能去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婆婆见他身轻如燕，欣喜地滚下泪来，握住他的手，念叨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咱们回去，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不用了，我脚程快，一天就能到小妹那里去。”
婆婆长长地“噢”了一声，觉得还是应该先处理伤口，奈何解不寻几步就跳得不见踪影了，甚至来不及挥挥手。她心中怅然，只能双手合十，对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颔首。
我已垂垂老矣，解大侠还是风采依旧啊。
她想着以自己的年纪应该等不到和解不寻再度重逢之日了，惟愿他下次落难的时候也能得人搭救。一定会的。解大侠是顶顶的好人，观音菩萨会保佑他。
春风入袖，吹得人遍体轻盈。
解不寻自然没法跑上一天，他的轻功比骑马更快、更平稳，绕是如此，因腹痛而摔倒时还没出小镇外的山林。镇上的大夫只会治伤寒发热，原本打算跑到凉州城中去求助，看来是到不了了。
腰腿湿冷一片，是被血淋的，脾脏破裂导致他现在口干舌燥、恶心想吐。遂靠着一棵树盘腿坐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月亮还是上回和蝉儿一道看过的好月亮，圆满、皎洁，照得遍地都是银色流光。快要入夏了，空气中浮动着隐约的热意，虫鸣阵阵，坐在这里还能听到淙淙的水声。大概是婆婆将他打捞起的那条河。
将死之时，他再次有了“若有似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的感怀。泥化解除说明什么？说明他修正了自己的过失、得到了原谅，却并不能说明他真的成为观音菩萨了。也许他永远都成不了观音，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拯救世人这件事又不是只有观音一个人能做，赵颂的儿子可以做到，大侠可以做到，解不寻可以做到。他好像在“修得正果”这条路上走了很久，斩奸除恶、降服心魔，最后也只是成为了解不寻。
但是这难道不好吗？
他将右手覆在右膝，指头触地。
再好不过了。他不会成为凝固的、永恒的泥塑，他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死亡，腐烂，滋养大地。来年春天，这里会开一朵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