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性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广袤无垠的瀚海中，一人牵着一头骆驼，在沙丘上踏出一道窄窄的辙痕。置办穿行的物资耗费虽然巨大，却也只是用银子来计数，伽衡直接把身上剩的所有银子和漠玉都付给商家，说不用找了。
现在他比呱呱坠地时还一无所有。没有长发、耳坠、钱财与刀也就罢了，连刚出生时就拥有的家人、族人和牛羊也没有了。他花了七天的时间走到碛西的那间小驿站后面，埋葬碣磨的地方，打算先把碣磨的尸骨迁到青海，然后......然后自己也在旁边挖个坑，睡一觉。
但是碣磨的坟前已经长出青草了。若不是那块草草立下的石碑作指引，他都难以找到尸骨的确切位置。原先坟包微微隆起的弧度已经被风沙磨平，连着根脉的野草分布均匀，甚至开出来几朵小花。汉人认为这是吉祥的象征，他拿着铲子犹豫很久，不知道该不该破坏这宁静和谐的安眠。
背后突然响起嘹亮的哭声。伽衡吃了一惊，来时身心怠惰，潜意识里也认为没人会在这里，不曾四处探查；这下才找到柴房窗边搁着的篮子，其中躺着的婴儿被襁褓包成了个小粽子；头戴一顶虎头帽，已经在剧烈挣扎下滑落了。
换做是以前，他早该拔刀警戒附近的大人了，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驿站内有吐蕃人、突厥人还是汉人都无所谓，是路过的、是等他的还是来杀他的也无所谓，伽衡心中寂然，只是关注眼前的婴孩。他闻出这孩子再不换尿布就要起疹子了，遂解开那绑的乱七八糟的襁褓，打井水给孩子洗了秽物；又从自己的行囊中抽出最柔软的里衣折成条状，熟练地包回去。到这时候屋内的人才刚醒来，揉着眼睛跑到后院，“我把孩子放那儿晒太阳，你干嘛？”
伽衡正打算教育这个粗心大意当爹的“孩子这么小不能离人”，回过头，差点被阿史那哈尔胸前戴着的炽亮如烈日的宝珠闪花了眼，“哈尔？这是你儿子？”
“可能是吧，被人放在我门口台阶上的。这小蓝眼睛多像我。”许久不见，哈尔本来张开双臂，看清他的模样后愣住了，“你这个脸色怎么像刚死过一次？头发怎么还......白了？”
伽衡早知道哈尔到处播撒子嗣的作风，突然冒出个儿子也不奇怪。“你不会照顾就给下人。”
“哥们儿，我第一次有个儿子，当然要自己来啊！”哈尔把婴儿塞回篮子里，把那篮子前甩后甩，居然几下又把婴儿晃睡着了，大概是感到舒适，婴儿睡着时淌着一串哈喇子的嘴角露出微笑。他又将伽衡拽回驿站内坐下，敲了敲桌子打算谈正事，伽衡听着他讲话，眼睛还在抚摸那个婴儿初生的肌理。
“我来这里就是等你的。赵娘子写信跟我说了楼兰的事，还说你想亲自装修。吐蕃一退，我便把难民安置过去了，但是那么多人得住啊，我就擅自带着他们开始修建房屋了......你不会介意吧？”
伽衡摇了摇头。
“还有就是，有一批羊从阿尔金山发货过来，路上已经死了几十只。到楼兰后又有几只不吃不喝死掉了，还有几只天天趴在地上不想动，你最好——”
“不是我买的。”
“赵娘子买的啊。”
“哪个赵娘子？”
“什么哪个赵娘子？你还有个小老婆也姓赵？”哈尔原先觉得莫名其妙，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阿忍啊。她在背面写了个什么来着，非是菩萨指明路……”
……此乃阿忍赠伽衡。
伽衡默然片刻，又坚决道，“你自己养吧，我不打算回楼兰了。”言罢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铲子。哈尔跟着他一路来到石碑前，铁铲头敲击在石头上的瞬间，敲击声同样在脑中响起。原来是这样？仿佛有一道清泉水注入心田，阿忍赠珠、通信、买羊的动机都串联到了一起，请他在棒喝再临时，拉伽衡一把。
“我不会养，你不管的话，我就直接把圈门打开让它们自生自灭去了。好好考虑考虑吧，”他夺过铲子，伽衡也没使劲儿攥住，任他抢去扔在一边了，“这下面的人是死的，一百六十五只羊是活的。”
一百六十五个人我都杀过，还拿一百六十五只羊来威胁我？伽衡不睬他，站在石碑前端详良久，还是觉得这郁郁青草长得很好看。比起这里，碣磨一定更喜欢草原，但是尸骨埋在哪里真的有区别吗？又想起赵安忍那一番话，“意志是无法被扼杀的”，碣磨和他们每个人都有无法被扼杀的东西，非是幻生幻死之色相，而是不消不减之自性。
我随他们走，与不随他们走，真的有区别吗？我们始终同在。
“你不会养就交给手下养。”
哈尔听出他语气松动了，乘胜追击，“我偏不要他们来。”
“你有病吧？”
大概是声音太大了，婴儿被惊醒，又哭了起来。哈尔急急忙忙去甩那破篮子，伽衡看不下去，把孩子捞出来放在他手臂上，教他如何托住脑袋，并在此刻突然明白了哈尔偏要带孩子来的缘故......伽衡还在想碣磨，还在想青海。但是孩子在哭。
哈尔没把注意力放在哄孩子上，只是奋力盖过哭声，喊道，“赵娘子说你最喜欢羊的，你不领情她可要伤心——”他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咳了两声，“那什么，她在哪里？”
“回她本来的地方去了。”
织女本就是下凡来洗个澡而已，生一段情事，结一段恩仇，然后无牵无挂地回去了。
他还没有跟任何人谈过阿忍，如今亲口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黑色的血一并从嘴角溢出来。哈尔的眼睛越瞪越圆，上前一步想扶住他，却被伽衡拨开了，“这是淤血，流干净就好了。抱稳你儿子，带路吧。”
哈尔简直怕他死路上了。
远远就看见几架独木舟在蒲昌海上捕鱼。城门已经修好了，承袭了哈尔一向以来金碧辉煌的品味，烽火台上雕了两个银光闪闪的大狼头。城内到处都是人，用推车搬运砖石的、烧窑的、铲沙土的，城市规划已然初显规模，屋舍俨然。这其中有汉人也有胡人，因为楼兰丰富的资源穿上了衣服、吃上了麦子。
哈尔挺着胸前那颗闪闪发光的大珠子走着，时不时跟人打招呼。
羊圈修的很粗糙，地势居然比四周的地势还低，摸进去都是潮的。许多羊的角膜呈云雾状，红肿流泪，是春夏季常见的眼病，倒也不是太严重的病。伽衡抱起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羊，它一直活泼地围着自己打转，就是有些跛；仔细查看，蹄子微微有些变形。是腐蹄，也不算严重。
他伸直手臂将小羊举高。阳光强烈，炫目的白光掩盖了周围所有景物，满世界就剩这一只小羊。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伽衡把小羊放回地面，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行吧，他说，我便为这一百六十五只羊留下。
————全文完—————
广袤无垠的瀚海中，一人牵着一头骆驼，在沙丘上踏出一道窄窄的辙痕。置办穿行的物资耗费虽然巨大，却也只是用银子来计数，伽衡直接把身上剩的所有银子和漠玉都付给商家，说不用找了。
现在他比呱呱坠地时还一无所有。没有长发、耳坠、钱财与刀也就罢了，连刚出生时就拥有的家人、族人和牛羊也没有了。他花了七天的时间走到碛西的那间小驿站后面，埋葬碣磨的地方，打算先把碣磨的尸骨迁到青海，然后......然后自己也在旁边挖个坑，睡一觉。
但是碣磨的坟前已经长出青草了。若不是那块草草立下的石碑作指引，他都难以找到尸骨的确切位置。原先坟包微微隆起的弧度已经被风沙磨平，连着根脉的野草分布均匀，甚至开出来几朵小花。汉人认为这是吉祥的象征，他拿着铲子犹豫很久，不知道该不该破坏这宁静和谐的安眠。
背后突然响起嘹亮的哭声。伽衡吃了一惊，来时身心怠惰，潜意识里也认为没人会在这里，不曾四处探查；这下才找到柴房窗边搁着的篮子，其中躺着的婴儿被襁褓包成了个小粽子；头戴一顶虎头帽，已经在剧烈挣扎下滑落了。
换做是以前，他早该拔刀警戒附近的大人了，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驿站内有吐蕃人、突厥人还是汉人都无所谓，是路过的、是等他的还是来杀他的也无所谓，伽衡心中寂然，只是关注眼前的婴孩。他闻出这孩子再不换尿布就要起疹子了，遂解开那绑的乱七八糟的襁褓，打井水给孩子洗了秽物；又从自己的行囊中抽出最柔软的里衣折成条状，熟练地包回去。到这时候屋内的人才刚醒来，揉着眼睛跑到后院，“我把孩子放那儿晒太阳，你干嘛？”
伽衡正打算教育这个粗心大意当爹的“孩子这么小不能离人”，回过头，差点被阿史那哈尔胸前戴着的炽亮如烈日的宝珠闪花了眼，“哈尔？这是你儿子？”
“可能是吧，被人放在我门口台阶上的。这小蓝眼睛多像我。”许久不见，哈尔本来张开双臂，看清他的模样后愣住了，“你这个脸色怎么像刚死过一次？头发怎么还......白了？”
伽衡早知道哈尔到处播撒子嗣的作风，突然冒出个儿子也不奇怪。“你不会照顾就给下人。”
“哥们儿，我第一次有个儿子，当然要自己来啊！”哈尔把婴儿塞回篮子里，把那篮子前甩后甩，居然几下又把婴儿晃睡着了，大概是感到舒适，婴儿睡着时淌着一串哈喇子的嘴角露出微笑。他又将伽衡拽回驿站内坐下，敲了敲桌子打算谈正事，伽衡听着他讲话，眼睛还在抚摸那个婴儿初生的肌理。
“我来这里就是等你的。赵娘子写信跟我说了楼兰的事，还说你想亲自装修。吐蕃一退，我便把难民安置过去了，但是那么多人得住啊，我就擅自带着他们开始修建房屋了......你不会介意吧？”
伽衡摇了摇头。
“还有就是，有一批羊从阿尔金山发货过来，路上已经死了几十只。到楼兰后又有几只不吃不喝死掉了，还有几只天天趴在地上不想动，你最好——”
“不是我买的。”
“赵娘子买的啊。”
“哪个赵娘子？”
“什么哪个赵娘子？你还有个小老婆也姓赵？”哈尔原先觉得莫名其妙，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阿忍啊。她在背面写了个什么来着，非是菩萨指明路……”
……此乃阿忍赠伽衡。
伽衡默然片刻，又坚决道，“你自己养吧，我不打算回楼兰了。”言罢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铲子。哈尔跟着他一路来到石碑前，铁铲头敲击在石头上的瞬间，敲击声同样在脑中响起。原来是这样？仿佛有一道清泉水注入心田，阿忍赠珠、通信、买羊的动机都串联到了一起，请他在棒喝再临时，拉伽衡一把。
“我不会养，你不管的话，我就直接把圈门打开让它们自生自灭去了。好好考虑考虑吧，”他夺过铲子，伽衡也没使劲儿攥住，任他抢去扔在一边了，“这下面的人是死的，一百六十五只羊是活的。”
一百六十五个人我都杀过，还拿一百六十五只羊来威胁我？伽衡不睬他，站在石碑前端详良久，还是觉得这郁郁青草长得很好看。比起这里，碣磨一定更喜欢草原，但是尸骨埋在哪里真的有区别吗？又想起赵安忍那一番话，“意志是无法被扼杀的”，碣磨和他们每个人都有无法被扼杀的东西，非是幻生幻死之色相，而是不消不减之自性。
我随他们走，与不随他们走，真的有区别吗？我们始终同在。
“你不会养就交给手下养。”
哈尔听出他语气松动了，乘胜追击，“我偏不要他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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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声音太大了，婴儿被惊醒，又哭了起来。哈尔急急忙忙去甩那破篮子，伽衡看不下去，把孩子捞出来放在他手臂上，教他如何托住脑袋，并在此刻突然明白了哈尔偏要带孩子来的缘故......伽衡还在想碣磨，还在想青海。但是孩子在哭。
哈尔没把注意力放在哄孩子上，只是奋力盖过哭声，喊道，“赵娘子说你最喜欢羊的，你不领情她可要伤心——”他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咳了两声，“那什么，她在哪里？”
“回她本来的地方去了。”
织女本就是下凡来洗个澡而已，生一段情事，结一段恩仇，然后无牵无挂地回去了。
他还没有跟任何人谈过阿忍，如今亲口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黑色的血一并从嘴角溢出来。哈尔的眼睛越瞪越圆，上前一步想扶住他，却被伽衡拨开了，“这是淤血，流干净就好了。抱稳你儿子，带路吧。”
哈尔简直怕他死路上了。
远远就看见几架独木舟在蒲昌海上捕鱼。城门已经修好了，承袭了哈尔一向以来金碧辉煌的品味，烽火台上雕了两个银光闪闪的大狼头。城内到处都是人，用推车搬运砖石的、烧窑的、铲沙土的，城市规划已然初显规模，屋舍俨然。这其中有汉人也有胡人，因为楼兰丰富的资源穿上了衣服、吃上了麦子。
哈尔挺着胸前那颗闪闪发光的大珠子走着，时不时跟人打招呼。
羊圈修的很粗糙，地势居然比四周的地势还低，摸进去都是潮的。许多羊的角膜呈云雾状，红肿流泪，是春夏季常见的眼病，倒也不是太严重的病。伽衡抱起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羊，它一直活泼地围着自己打转，就是有些跛；仔细查看，蹄子微微有些变形。是腐蹄，也不算严重。
他伸直手臂将小羊举高。阳光强烈，炫目的白光掩盖了周围所有景物，满世界就剩这一只小羊。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伽衡把小羊放回地面，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行吧，他说，我便为这一百六十五只羊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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