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刻也等不及来沙州找我,是有要事吧?”

    “不错,这件要事将决定那条路该怎么走。”子夜歌盯着他的双眼,这个困扰她良久的问题不曾跟任何人说过,包括照影。有一次照影已经触及到问题的核心了,然而话锋一转落脚到了“所以我会继续去找无量”这个话题上,没向她苦苦等待的地方继续深入。

    姐姐,你差点就能摸到我的灵魂了。

    她终于彻底放弃了庸人自扰的行为,彻底明白:照影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交流的。但经过那次神交,她决定把问题向闻辩提出来,“为什么人的一生是用善恶来清算的?”

    闻辩有点愣愣的,她刚进来就发现他精神状态不太对。也许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道:“因果、业报都是按善恶算的,可是一个人明明有很多品质,为什么走到尽头,老天只认善恶呢?一个人通音律能不能入天道?一个人会做饭能不能有福报?一个人很聪明呢?一个人长得美呢?这些品质就一定比善良低贱吗?”

    她说:“这还是站在大众的角度上。站在我个人的角度,美人、智者都比善人值得深交。”

    闻辩笑得往后仰了一下,差点翘翻了椅子。子夜歌觉得他真的有点精神失常。

    “我说这个命运啊……”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有人坐拥不朽的寿命,却只想摆脱;有人与我倾盖如故,却不能与我白首如新。你说得很对,大多数人不承认,但他们在潜意识里都是将其他品质看得比善良重要的。特别是力量、智慧和美,这是人类普遍的倾向。可偏偏只有主宰我们的因果不这样认为。”

    “所以您是无法给出我答案?”

    “我能给。”闻辩说,“亿年之后或是万亿年之后?我会看到因果的闭环、人的结局。很漫长的时间啊,不过子夜歌,你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到时候就算我疯傻了也会记得说给你听的。”

    子夜歌既不问他怎么可能看到人的结局,也不问他怎么说给自己听,更不问这寥寥几句交谈如何能让他印象深刻到疯傻了也不会忘记……所谓倾盖如故,不过如此。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坐拥不朽寿命的人,是你很重要的人吗?”她笑道,用手指蘸了蘸茶水,“那么我也回一首诗给闻先生,不知能否解忧。啊,有人写得比我好,我就不费那个脑筋了,直接引用吧。”

    她伸手在桌案上只写了两句话:宁起我见积若须弥,非以空见起增上慢。

    两人相视一笑。闻辩深深行揖礼,“闻某受教。”

    下午送走子夜歌后,他去找了钱涉。几个家丁聚在一起喝酒,见他主动跑出来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在这里?”他皱眉道,“我叫你看着伽衡,他什么情况?”

    钱涉赶忙蹦起来说:“大夫说他伤得很重,但是体质非常好,已经没有危险了。”

    “你这个月薪水扣五之一。”闻辩丢下这句话便找去了伽衡的房间。整个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儿,伽衡睡得并不安宁,眉头一直没有放松,并时不时会抽动一下。他的脸色暗黄、嘴唇干枯,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居然白了一小半。

    闻辩觉得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真是该,五天过去了,他居然对伽衡的伤势不闻不问。遂拉来一张凳子,亲自陪护。中途大夫来了一趟,往他嘴里滴了几滴药,放了几个部位的血,把闻辩久远的医药知识都唤醒了。他曾经也拜师学过医药。

    向大夫请教了一番,闻辩就接受了护理工作,又过了三天伽衡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闻辩的手臂,“阿忍呢?我怎么——”

    他惊恐地环视一周,意识到自己没死。他让阿忍独自踏入黑暗之地了。

    “想去看看吗?”闻辩平静地说,“我不想看她,但可以陪你去。”

    伽衡掀开被子就往外跑,被门槛绊倒了,膝盖刚磕到地上就用手撑起来、踉踉跄跄继续跑。闻辩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些许,被他这要死要活的样子搅得又难受起来,按捺着烦躁跟了上去。谁家病号一醒来就能骑马啊?他刚翻到马背上,伽衡已然冲了出去,如何也追不上。

    玉门关下有人影。

    两人瞪大眼睛,刚好对上了赵无量的视线,他的皮肤就和临死前的闻法一样苍白,鸡爪般枯瘦的手中紧紧攥着雕刻刀。在他背后,赵安忍宁静地跪着,梳理他的头发。

    赵无量似乎看不见他们,凸显出肋骨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双眼望天,咧嘴笑道:“我赢了。”

    伽衡摔下马,往前爬了几步,赵安忍见赵无量不说话了,便用手合上他的双眼,将他的头轻轻放到地上,对闻辩解释道:“这是我们约定的一部分。他们都求仁得仁了。”

    闻辩往后退了两步,摇着头,五指无意识地抓紧辔头。伽衡又往前爬了点儿,几乎和她额头抵着额头,怔怔地打量着她;赵安忍总算投来目光,看出闻辩一定不记得病人刚醒要给他喝两口水,遂解下赵无量腰间的水壶递给他,“小口抿,小心再内出血。”

    赵安忍的样貌似乎和以前有些许差别。他不接水壶,却凑得更近;赵安忍无奈地笑了,用脸蹭了蹭他的脸,“是我,阿钦河。你先回楼兰吧,我有事要做,路过时会去做客的。”

    闻辩开口道:“你有什么事要做?”

    “自是救苦救难。”

    伽衡推开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赵安忍平静地注视着两人,捡起禅杖,也站起来。她的皮肤白褐斑驳,褐色的地方涂过赵无量的血,将干未干,粘黏了许多断草茎和种子在身上;淤泥把头发糊成硬板,衣服也脏的看不出颜色。在她脚下,大雨形成的水洼尚未蒸干,没过脚踝;赵无量的尸体四仰八叉躺在一边,各式工具零星散落。

    传言地藏菩萨在无量无边劫以来修行,功德圆满具足,早应成就佛的果位了;然其发愿要度尽一切众生,所以隐藏真实功德,以本愿力和自在神通,到处现身说法救度众生。释迦牟尼放心将无佛时期救度众生的使命交给她,她也发愿学习释迦牟尼秽土成佛的高风。

    赵安忍蹚出水洼,赤脚向前走了两步。她的脚踝那么细,走路的姿态却比金刚还要不可撼动,仿佛也是大地的一部分,有蕴涵万物之厚德、生养万灵之善法。

    我今学世尊,发如是大愿,当于此秽土,得无上菩提。

    这是一位真正的地藏菩萨。她的重塑者——赵无量,有着形神合一的专注与无物无我的纯净,时隔三百年......赢过赵颂了。

    伽衡来之前预想的最坏的情况就是看到阿忍的泥像,现在觉得情况还要更糟,不是阿忍死了,是她的“我”死了。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脸上,赵安忍笑着说:“不要这副表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的灵魂就是我的灵魂,但是她的意志并不是我的意志,人的意志是没法被抹杀的。”

    伽衡终于说出第一句话:“死后我会遇到她吗?”

    “你会遇到我。”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点了点头,摇晃间耳坠挂到了赵安忍的指甲上,那条细链本来就磨损了许多,这一钩便断裂开来。

    你离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了。

    赵安忍突然握住了另一侧耳坠。伽衡急忙去掰她的手,挣扎之中,她来不及解开暗扣,竟直接将耳坠扯了下来。血珠顺着耳垂的轮廓滴滴答答往下淌,伽衡从来没有这样不耐疼过,这个小豁口比五脏六腑的内伤加起来还疼。那双极美的绿眼睛蓦地流下两行清泪。第一次不是鼻涕眼泪糊得到处都是,就只有浅浅两道,他抬袖一擦,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灼烫的呼吸间,赵安忍的眼睛更为灼烫,她的拇指与中指相捻,一字一句道:“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这场面闻辩再也看不下去,掉转马头就走,甚至不想跟赵安忍道别。恶气郁结于胸,他一路把马抽得飞跑,快到客栈后才发现伽衡没有跟上来,身后只有一匹马,因为背上没有负重而兴高采烈地打着响鼻。

    闻辩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再不会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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