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不知道目的，越得冷静交锋。
那几个侍女的死让她如同淋了一盆冰水，冰冷彻骨。
苏辞然身边的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温顺沉默的羔羊，而是伺机而动的鹰犬。且他的武功在她之上，决绝，笃行，心思颇深。
他见识过她的手段，却轻易让她得手，将脖子置于她掌中，眼皮都不曾一抬。
明明也就是个身板消瘦的少年而已，怎会如此麻烦，令她揪心。
苏辞然心中默念三声“他不是恶鬼回魂，也就大我一旬，对付得了。”
而后修书一封，叫来一道闪电般明快的白影薄薄。她将信绑在飞鸽薄薄的腿上，薄薄拍拍翅膀一下就飞没影了。
苏辞然定了定心神，才打开门，对雪归道，“不必跪了，带本小姐去找她们的尸体，我要亲自勘验。”
却见他朝前一拜，声音二月的春风还要凉。
“遵命。”
他带着她穿过弄堂小巷，一路不做任何停留，来到几里外的一处荒地。
雪归在一颗树苗前站定，掩埋不深，他一掌震开树苗旁的石土，一颗女尸的头果真在尘土纷飞后露了出来。
他睨着她的神色，下意识舔了舔唇。
苏辞然笑盈盈地看着他。
刺目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撒在他们的身上，全身都是热辣辣的，这样下去体力会流失得很快。
钟雪归看了辞然半晌，没有出声，墨色瞳孔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她暴露在日光下的手臂上，嘴角微微绷紧。
手中的佩剑不知何时出鞘了，被他猛地攥入手心，他双手持剑躬身道：“属下忘了带伞，外边天热，请小姐先去树下纳凉。”
苏辞然的笑容稍稍变浅，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冰冷。
她还是笑盈盈地站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雪归说的话，用眼神示意他动手开挖。
他没再坚持，垂下眼，用事先准备在一边的铁锹，三两下就把那四名侍女的尸体从土里撬了出来。
现在可以肯定她们是为钟雪归所杀了，都是一刀致命，连她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呆滞如一的。
竟然连惊恐，都来不及，他是有多快……
还好他没有抽筋扒皮的习惯，这样完整的尸体又让苏辞然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她的侍卫没有骗她，她们真的存了要害她的心思，他杀掉这些人，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危，而不是泄愤或者别的理由。
罪魁祸首低下头，墨发在风中飘散凌乱，他的皮肤白得透亮，两个黑黢黢的眼圈往上一挂，眼尾发红，显得有几分可怜。
他这回总算没有动不动就跪了。
苏辞然用绣品帕子穿过镯子往手上套好，心说，阿弥陀佛，希望各位早登极乐，转世投胎。
在几具女尸身上摸索了许久，搜出来几样精致的胭脂水粉、丝巾帕子、针和缝线，都是女人用的，并不奇怪。
独有一只碗的残片，上面还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像是果子蜜饯的味道。
钟雪归似乎对她这个大小姐会下场搜尸这件事有些惊讶，饶有兴致地扶着铲子看她动手，但面对这些死人物件他反而显得很平静。
劫财劫色这两条又可以否认一次了，她心里还在计较。
“先埋起来，两日之内，若找不到她们要害本小姐的证据，你就带着这些尸体去官府自首吧。”
苏辞然把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抬头看向貌似正在发愣的小侍卫。
“别那样看着我。遵好你的本分，好歹我们主仆一场，本小姐这样做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能明白。”
苏辞然强忍着恻隐之心，别过脸，如果她此时怜悯了钟雪归，又有谁能来怜悯这几个花季入土的侍女呢。
她心里也是干着急，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是他要是已经养成了杀人的习惯，她打又打不过，只能先好好地拖住，等着红若回来帮忙收拾。
他还这么年轻，心性未定，一切应该还来得及。
但是看着脚下那几名昨夜还陪侍在她身边的女子，知道她们不日就会变成森森白骨，苏辞然心中难免发怵。
江湖儿女嘛，尸体她见过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完完全全是状况外，跟杀人凶手一起挖地三尺找出真相什么的，简直此生难忘，估计这辈子顶多也就这一回。
另一边默默耙土的少年却在暗暗叹息，扮可怜不管用么。
“属下明白，”他回答得没有一秒拖泥带水，好似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小姐心愿，我自当全力完成。请小姐移步客栈，莫要再受风吹日晒之苦了。”
这个人有时候真的装得乖巧听话极了，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只要苏辞然把手里的线一拉，他就会哼哧哼哧立刻行礼做事。
但他的眼眸，本就暗得可怕，如今睫毛一覆，便更是一丝光也不透了。
不知为何，这样的钟雪归让她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产生了一层很厚的隔阂，一下子变成两个世界的人了，明明昨日还在一起计划未来。
今日她便只期盼着他们能安然无恙且问心无愧地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索性也没再固执地盯着他重埋，她转身，咬了咬嘴唇，又好似被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击中了，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黑衣侍卫的手臂。
眼看着手里的铁锹被攥得变形了，他索性一扔，铁锹顺势掉进坑里。
他捻了一下眉，但并没有像丢铁锹一样甩开柔荑。
她局促地笑了一下，在她眼里钟雪归找到了自己摇曳的影子，只看见她抬着头，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红唇张开又合上，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别让我担心太久。”
这个大小姐，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呢。
眼前的少女，脸上染了几分就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出来的红霞，落在他眼里，就好像他杀完所有人脱力后，抬头瞥见的那一轮新日一样，有种尘埃落定的温暖。
看来扮可怜，不是没有效果呢。
雪归勾唇，想要捉弄她的心思油然而生。
属下可是，才堪堪杀过四人的罪人，小姐啊，在她眼里，他不是罪无可恕么？她还卸下防备离他这么近，不怕他了？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她却翩然跑开了，带着一张明媚温柔的笑脸，连背影都美得让人恍惚。
黑衣侍卫情不自禁望了她的背影很久，直到她变成一个小点，最终不见了踪迹。才垂下眸子，跟地上的死人对视。
苏辞然跑了很远，才在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可以了，他没追上来。
刚她脑子里全都是钟雪归做错事，等待受罚，望着她一言不发的那个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
饶是她这种定力也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对这个戴罪之徒心软了。
此举后果如何，暂时还没在她的脑子里形成。
反正昨日也抱过，又不是第一次了。
“罪过，罪过。”
折腾了这么久，苏辞然的肚子开始抗议，她才发现自己今日到现在还未进水米，于是直接回到客栈觅食。
这会儿燕风息还很忙，因为要准备去京城，许多事情都要交给下人打理，苏辞然看他黑着脸，强撑着涣散的精力，招呼着几个伙计做事。
余光瞥到了苏辞然，燕风息收起疲累的神色，站直身子，摆出一副君子翩翩的样子，朝身边人又交代了几句。
转头一看，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燕风息气极，心想她真是越长大越不够意思了，伙计们看到老板墨汁一样的脸色，果断收起求知欲满分的狗狗眼，一阵风一般迅速地找好借口四散而去。
只留下一个新来的小孩儿欲哭无泪，他站在原地，默默眨眼问：“燕老板，要不咱今天就到这吧。”
燕风息无奈摇头，叹了口气，摆手让那个小孩儿给送壶温茶，那个小孩儿如获大赦一般，应了声“得嘞！”，便欢欢喜喜地跑后厨去了。
燕风息盯着店门口，人来人往，今日也是生意极好的一天。
他自己就近坐下，小孩儿的动作很快，倒不像刚才被众人抛下的时候那样无措。
燕风息留着他倒茶，然后接过杯子闷头喝了一口，顿觉清爽了些，于是循环往复。
他一直打量着小孩儿，小孩儿却不看他，每倒一杯水就连忙站在一旁。
倒是，和苏辞然小时候有几分相似。
想着心上人，他眉间又染上几分忧郁，众人一边忙着，一边眼尖地发现，这两日老板没有穿钗裙，他居然正常地穿了男装！
这事搁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无比正常，除了他。
联系老板今日好像要卷铺盖走人般的一系列行为，众人茅塞顿开，心想老板长大了，许是心思野了，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于是他们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重了起来。
毕竟燕老板是大家从小老板看到大的，虽说也不是没外出过，但没有一次是如此兴师动众地一波一波交代了后事的。
客栈里的老伙计们既喜又忧，觉得燕风息长大了，又怕他外行遭小人算计，毕竟京城繁华之地，不是小小一个明州能比拟的，故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面笑脸迎客，一面在心中愁苦着。
“燕狐狸！”
“谁啊喊得这么没礼貌……”
燕风息有几分走神，会叫他燕狐狸的貌似只有一个人。
他倾慕了许久，为之难受了许久，无论何时何地，都想长长久久照顾的那名女子。
苏辞然。
“喊你好多声儿了，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苏辞然白嫩的手在燕风息眼前晃了晃，手中提着一小筐莹润油亮的包子。
“陈记的小笼包？！”
“算你小子有口福，”少女嘟囔着跑开了，半晌笑眯眯地探头，一个热腾腾的包子以一个漂亮的弧度抛了过来。
燕风息两手并用，差点都没捞到小笼包。
但他并不在意，才拿到包子就迫不及待一口咬下，享受着在唇齿间迸发的香味。
“燕风息，速速安排地方，有事商量。”
燕风息的喉结听声滚了滚，他放下咬了一口的包子，“好嘞，小姑奶奶。”
橙灯下，苏辞然若有所思地盯着燕风息狼吞虎咽。
“辞然妹妹你改行吃素啦？”燕风息左边吃一口，右边塞一下，忙得不亦乐乎。
“没胃口。”
刚看了几具冰冷的女尸，能有胃口才怪。
“没人跟你抢，别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苏辞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这么多年习惯了，在她面前，燕风息不用做老板，不用维持那些言笑晏晏，左右逢迎，彬彬有礼的模样。
但她却鲜少失态，哪怕是饮酒，也顶多是上个脸，多余的醉话都没一句。
苏辞然好像从没崩溃过。
从小小一只胆怯的乖乖女，变得强大，独立，又完美。
他放下小笼包，仿佛看见了宿敌一般，双目骤然失神，脑海里冒出钟雪归的脸，还有一些零碎的画面，骇人得很。
便宜了谁都绝对不能便宜了那小子。
“怎么没看见那个黑门神？”燕风息略带三分庆幸地问。
“我正是要找你，聊他的事，”苏辞然顺口接过话头。
她怕燕风息担心，却没隐去钟雪归这两日引来四人横死的狠戾事件，只细细说着，一边观察着燕风息的反应。
本以为燕风息会更激动一些，起码反对再跟小狼崽同行了，谁知他的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
燕风息呼了一口气，有点惆怅地对她说道：“我答应帮你查他，不过，他杀那些侍女，是因为我昨夜撞破了一件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悔，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声若细蚊嗡嗡。
昨夜被钟侍卫带回房间，钟侍卫便旁若无人地冷面抱着剑背靠着门，闭上眼浅眠了。
燕风息找不到人说话，只能哀怨地独自饮着酒，过了一阵子，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甜味。
是从隔壁飘过来的，那儿好像是住着苏辞然的侍女，夜半三更的，她们还在忙着准备辞然妹妹的吃食吗？
有点敬业了，燕风息咽了咽口水，再次略带复杂地望了一眼憩息的黑衣侍卫。
一会儿也就罢了，一两个时辰过去了，甜味越来越浓，勾得燕风息心痒，他最好吃甜食了。而那个该死的侍卫还是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口，实在毅力强得可恶。
不对不对，他莫不是睡着了吧？
燕风息伸手想要去探他的鼻息，才靠近一小步就被抓住，一双漂亮又凌厉的眸子直扫过他全身。
他还没想怎样呢……
“隔壁在煮吃的，在下去讨一碗来，”想着甜甜的果糕，燕风息咽下气愤，迅速妥协认怂，“在下绝对不是去找小姐，你放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只觉得小狼崽对他主子可能实在是有些占有欲作祟了。
钟雪归皱着眉，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燕风息许久，燕风息感觉自己被轻视了，但出于自保，他不敢回瞪。
他试着抽回手，但奈何钟雪归的力道太大了，燕风息抽半天抽不动，腮帮子都鼓麻了。
感觉钟侍卫的手臂往回收了一点，弄痛燕风息的一瞬又松开了他，燕风息忙摇摇晃晃往后退几步，看着确实喝了不少。
“你知道她们在煮什么吗？”
“不知道，总归是能吃的甜食。”
嗤笑一声，钟雪归让开了门，对燕风息吐出一个“请”字。
那几个侍女的死让她如同淋了一盆冰水，冰冷彻骨。
苏辞然身边的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温顺沉默的羔羊，而是伺机而动的鹰犬。且他的武功在她之上，决绝，笃行，心思颇深。
他见识过她的手段，却轻易让她得手，将脖子置于她掌中，眼皮都不曾一抬。
明明也就是个身板消瘦的少年而已，怎会如此麻烦，令她揪心。
苏辞然心中默念三声“他不是恶鬼回魂，也就大我一旬，对付得了。”
而后修书一封，叫来一道闪电般明快的白影薄薄。她将信绑在飞鸽薄薄的腿上，薄薄拍拍翅膀一下就飞没影了。
苏辞然定了定心神，才打开门，对雪归道，“不必跪了，带本小姐去找她们的尸体，我要亲自勘验。”
却见他朝前一拜，声音二月的春风还要凉。
“遵命。”
他带着她穿过弄堂小巷，一路不做任何停留，来到几里外的一处荒地。
雪归在一颗树苗前站定，掩埋不深，他一掌震开树苗旁的石土，一颗女尸的头果真在尘土纷飞后露了出来。
他睨着她的神色，下意识舔了舔唇。
苏辞然笑盈盈地看着他。
刺目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撒在他们的身上，全身都是热辣辣的，这样下去体力会流失得很快。
钟雪归看了辞然半晌，没有出声，墨色瞳孔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她暴露在日光下的手臂上，嘴角微微绷紧。
手中的佩剑不知何时出鞘了，被他猛地攥入手心，他双手持剑躬身道：“属下忘了带伞，外边天热，请小姐先去树下纳凉。”
苏辞然的笑容稍稍变浅，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冰冷。
她还是笑盈盈地站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雪归说的话，用眼神示意他动手开挖。
他没再坚持，垂下眼，用事先准备在一边的铁锹，三两下就把那四名侍女的尸体从土里撬了出来。
现在可以肯定她们是为钟雪归所杀了，都是一刀致命，连她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呆滞如一的。
竟然连惊恐，都来不及，他是有多快……
还好他没有抽筋扒皮的习惯，这样完整的尸体又让苏辞然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她的侍卫没有骗她，她们真的存了要害她的心思，他杀掉这些人，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危，而不是泄愤或者别的理由。
罪魁祸首低下头，墨发在风中飘散凌乱，他的皮肤白得透亮，两个黑黢黢的眼圈往上一挂，眼尾发红，显得有几分可怜。
他这回总算没有动不动就跪了。
苏辞然用绣品帕子穿过镯子往手上套好，心说，阿弥陀佛，希望各位早登极乐，转世投胎。
在几具女尸身上摸索了许久，搜出来几样精致的胭脂水粉、丝巾帕子、针和缝线，都是女人用的，并不奇怪。
独有一只碗的残片，上面还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像是果子蜜饯的味道。
钟雪归似乎对她这个大小姐会下场搜尸这件事有些惊讶，饶有兴致地扶着铲子看她动手，但面对这些死人物件他反而显得很平静。
劫财劫色这两条又可以否认一次了，她心里还在计较。
“先埋起来，两日之内，若找不到她们要害本小姐的证据，你就带着这些尸体去官府自首吧。”
苏辞然把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抬头看向貌似正在发愣的小侍卫。
“别那样看着我。遵好你的本分，好歹我们主仆一场，本小姐这样做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能明白。”
苏辞然强忍着恻隐之心，别过脸，如果她此时怜悯了钟雪归，又有谁能来怜悯这几个花季入土的侍女呢。
她心里也是干着急，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是他要是已经养成了杀人的习惯，她打又打不过，只能先好好地拖住，等着红若回来帮忙收拾。
他还这么年轻，心性未定，一切应该还来得及。
但是看着脚下那几名昨夜还陪侍在她身边的女子，知道她们不日就会变成森森白骨，苏辞然心中难免发怵。
江湖儿女嘛，尸体她见过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完完全全是状况外，跟杀人凶手一起挖地三尺找出真相什么的，简直此生难忘，估计这辈子顶多也就这一回。
另一边默默耙土的少年却在暗暗叹息，扮可怜不管用么。
“属下明白，”他回答得没有一秒拖泥带水，好似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小姐心愿，我自当全力完成。请小姐移步客栈，莫要再受风吹日晒之苦了。”
这个人有时候真的装得乖巧听话极了，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只要苏辞然把手里的线一拉，他就会哼哧哼哧立刻行礼做事。
但他的眼眸，本就暗得可怕，如今睫毛一覆，便更是一丝光也不透了。
不知为何，这样的钟雪归让她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产生了一层很厚的隔阂，一下子变成两个世界的人了，明明昨日还在一起计划未来。
今日她便只期盼着他们能安然无恙且问心无愧地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索性也没再固执地盯着他重埋，她转身，咬了咬嘴唇，又好似被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击中了，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黑衣侍卫的手臂。
眼看着手里的铁锹被攥得变形了，他索性一扔，铁锹顺势掉进坑里。
他捻了一下眉，但并没有像丢铁锹一样甩开柔荑。
她局促地笑了一下，在她眼里钟雪归找到了自己摇曳的影子，只看见她抬着头，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红唇张开又合上，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别让我担心太久。”
这个大小姐，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呢。
眼前的少女，脸上染了几分就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出来的红霞，落在他眼里，就好像他杀完所有人脱力后，抬头瞥见的那一轮新日一样，有种尘埃落定的温暖。
看来扮可怜，不是没有效果呢。
雪归勾唇，想要捉弄她的心思油然而生。
属下可是，才堪堪杀过四人的罪人，小姐啊，在她眼里，他不是罪无可恕么？她还卸下防备离他这么近，不怕他了？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她却翩然跑开了，带着一张明媚温柔的笑脸，连背影都美得让人恍惚。
黑衣侍卫情不自禁望了她的背影很久，直到她变成一个小点，最终不见了踪迹。才垂下眸子，跟地上的死人对视。
苏辞然跑了很远，才在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可以了，他没追上来。
刚她脑子里全都是钟雪归做错事，等待受罚，望着她一言不发的那个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
饶是她这种定力也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对这个戴罪之徒心软了。
此举后果如何，暂时还没在她的脑子里形成。
反正昨日也抱过，又不是第一次了。
“罪过，罪过。”
折腾了这么久，苏辞然的肚子开始抗议，她才发现自己今日到现在还未进水米，于是直接回到客栈觅食。
这会儿燕风息还很忙，因为要准备去京城，许多事情都要交给下人打理，苏辞然看他黑着脸，强撑着涣散的精力，招呼着几个伙计做事。
余光瞥到了苏辞然，燕风息收起疲累的神色，站直身子，摆出一副君子翩翩的样子，朝身边人又交代了几句。
转头一看，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燕风息气极，心想她真是越长大越不够意思了，伙计们看到老板墨汁一样的脸色，果断收起求知欲满分的狗狗眼，一阵风一般迅速地找好借口四散而去。
只留下一个新来的小孩儿欲哭无泪，他站在原地，默默眨眼问：“燕老板，要不咱今天就到这吧。”
燕风息无奈摇头，叹了口气，摆手让那个小孩儿给送壶温茶，那个小孩儿如获大赦一般，应了声“得嘞！”，便欢欢喜喜地跑后厨去了。
燕风息盯着店门口，人来人往，今日也是生意极好的一天。
他自己就近坐下，小孩儿的动作很快，倒不像刚才被众人抛下的时候那样无措。
燕风息留着他倒茶，然后接过杯子闷头喝了一口，顿觉清爽了些，于是循环往复。
他一直打量着小孩儿，小孩儿却不看他，每倒一杯水就连忙站在一旁。
倒是，和苏辞然小时候有几分相似。
想着心上人，他眉间又染上几分忧郁，众人一边忙着，一边眼尖地发现，这两日老板没有穿钗裙，他居然正常地穿了男装！
这事搁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无比正常，除了他。
联系老板今日好像要卷铺盖走人般的一系列行为，众人茅塞顿开，心想老板长大了，许是心思野了，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于是他们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重了起来。
毕竟燕老板是大家从小老板看到大的，虽说也不是没外出过，但没有一次是如此兴师动众地一波一波交代了后事的。
客栈里的老伙计们既喜又忧，觉得燕风息长大了，又怕他外行遭小人算计，毕竟京城繁华之地，不是小小一个明州能比拟的，故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面笑脸迎客，一面在心中愁苦着。
“燕狐狸！”
“谁啊喊得这么没礼貌……”
燕风息有几分走神，会叫他燕狐狸的貌似只有一个人。
他倾慕了许久，为之难受了许久，无论何时何地，都想长长久久照顾的那名女子。
苏辞然。
“喊你好多声儿了，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苏辞然白嫩的手在燕风息眼前晃了晃，手中提着一小筐莹润油亮的包子。
“陈记的小笼包？！”
“算你小子有口福，”少女嘟囔着跑开了，半晌笑眯眯地探头，一个热腾腾的包子以一个漂亮的弧度抛了过来。
燕风息两手并用，差点都没捞到小笼包。
但他并不在意，才拿到包子就迫不及待一口咬下，享受着在唇齿间迸发的香味。
“燕风息，速速安排地方，有事商量。”
燕风息的喉结听声滚了滚，他放下咬了一口的包子，“好嘞，小姑奶奶。”
橙灯下，苏辞然若有所思地盯着燕风息狼吞虎咽。
“辞然妹妹你改行吃素啦？”燕风息左边吃一口，右边塞一下，忙得不亦乐乎。
“没胃口。”
刚看了几具冰冷的女尸，能有胃口才怪。
“没人跟你抢，别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苏辞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这么多年习惯了，在她面前，燕风息不用做老板，不用维持那些言笑晏晏，左右逢迎，彬彬有礼的模样。
但她却鲜少失态，哪怕是饮酒，也顶多是上个脸，多余的醉话都没一句。
苏辞然好像从没崩溃过。
从小小一只胆怯的乖乖女，变得强大，独立，又完美。
他放下小笼包，仿佛看见了宿敌一般，双目骤然失神，脑海里冒出钟雪归的脸，还有一些零碎的画面，骇人得很。
便宜了谁都绝对不能便宜了那小子。
“怎么没看见那个黑门神？”燕风息略带三分庆幸地问。
“我正是要找你，聊他的事，”苏辞然顺口接过话头。
她怕燕风息担心，却没隐去钟雪归这两日引来四人横死的狠戾事件，只细细说着，一边观察着燕风息的反应。
本以为燕风息会更激动一些，起码反对再跟小狼崽同行了，谁知他的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
燕风息呼了一口气，有点惆怅地对她说道：“我答应帮你查他，不过，他杀那些侍女，是因为我昨夜撞破了一件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悔，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声若细蚊嗡嗡。
昨夜被钟侍卫带回房间，钟侍卫便旁若无人地冷面抱着剑背靠着门，闭上眼浅眠了。
燕风息找不到人说话，只能哀怨地独自饮着酒，过了一阵子，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甜味。
是从隔壁飘过来的，那儿好像是住着苏辞然的侍女，夜半三更的，她们还在忙着准备辞然妹妹的吃食吗？
有点敬业了，燕风息咽了咽口水，再次略带复杂地望了一眼憩息的黑衣侍卫。
一会儿也就罢了，一两个时辰过去了，甜味越来越浓，勾得燕风息心痒，他最好吃甜食了。而那个该死的侍卫还是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口，实在毅力强得可恶。
不对不对，他莫不是睡着了吧？
燕风息伸手想要去探他的鼻息，才靠近一小步就被抓住，一双漂亮又凌厉的眸子直扫过他全身。
他还没想怎样呢……
“隔壁在煮吃的，在下去讨一碗来，”想着甜甜的果糕，燕风息咽下气愤，迅速妥协认怂，“在下绝对不是去找小姐，你放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只觉得小狼崽对他主子可能实在是有些占有欲作祟了。
钟雪归皱着眉，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燕风息许久，燕风息感觉自己被轻视了，但出于自保，他不敢回瞪。
他试着抽回手，但奈何钟雪归的力道太大了，燕风息抽半天抽不动，腮帮子都鼓麻了。
感觉钟侍卫的手臂往回收了一点，弄痛燕风息的一瞬又松开了他，燕风息忙摇摇晃晃往后退几步，看着确实喝了不少。
“你知道她们在煮什么吗？”
“不知道，总归是能吃的甜食。”
嗤笑一声，钟雪归让开了门，对燕风息吐出一个“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