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提起过,我身边不留随意取人性命的杀人犯,你可还记得?”

    “当然,小姐所言,属下铭记于心。希望小姐也能记下我的叮嘱。”

    一声低哼,苏辞然循声抬头,见那个冷面侍卫笑得平静淡然,和当初自白抛尸时的样子如出一辙。这人虽长相凌厉冷俊,但笑起来十分柔和,实在叫迷惑。

    “我竟不知,你心悦于本小姐已久?”

    少女戏谑地笑着,一双冷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钟雪归。

    开玩笑,就他那阴郁沉默的样子,能生出什么欢喜之情。

    “小姐在卑职心中,光辉胜过日月,天人之姿,自是无人能够攀附。”

    又来了。

    若是苏家那两个对美男耳根子软的妹妹,大概,会被他三两句话迷个七荤八素,他还真是敷衍得让人挑不出多少毛病。

    明明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里并无机锋,却也不含爱慕。

    她想,刚才想错了一处,即便他说不出软语,囫囵往眼前一站,就足以赏心悦目,迷惑人心绰绰有余。

    不过,既然他对她没有私情,为何又这般维护,在乎她的安危?

    唯独护她之意,不像装出来的,这个她能分辨。

    难不成他同红若有几分交情?

    在这世间,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不过二人,他既才认得燕风息不久,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可如果是熟人,他瞒什么瞒?

    还故作如此姿态,仿佛视她如珍宝,苦情无果一般。

    苏辞然背过身,紫裙衣袂飘飘,倒映月光的身影带着几分冷然,“本小姐不是灯盏,不会发光亦不会发热,我知你对我无意。别总说些令人耳热的话,也别妄想干涉本小姐的交游。”

    她那双眸子比平日更沉谧,令人不敢逼视。声音也不带笑,含的是无端怒火。

    “不管你从前认识谁,有什么样的过去,也无论你现如今想做什么,不要忘了你的本分。我,苏辞然,才是你的主子。”

    “你最好别仗着我的势起任何杀人越货的心思。否则,别怪本小姐不客气。”

    今夜打的这一场苏辞然领悟颇多,假以时日,总能找到那个侍卫的破绽,她的人,她自会好好管教。

    况且红若必会她背后撑腰,他一时半会儿也翻不出什么浪。

    她转身就往楼下暗处走,不管身后之人逐渐失去愉悦的表情。

    “小姐当心!”

    他袖中的手发力,拧紧了拳头,垂下眸子,收敛了心绪,快步追了上去。

    “刚才,你怎知我在楼上?我上楼时有意避开了人群,按理来说,没人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我。哼,总该不会是你的‘千里眼’在通风报信吧。”

    少女循着微光,迈着轻快的脚步下楼。她并未掌灯,却走得平稳,恍若脚踩平地。

    他提起少女落下的一尾红鲤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陈玉之死,涉及之地不过这么几处。小姐对案子上心,不难猜。还请小姐……莫要小看了我。”

    黑暗中少女兀自点了点头,冷声道:“眼下这起案子已经告一段落了,陈玉死前受牛屠户胁迫,牛屠户对此事供认不讳,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案。但我仍想问问你对此案的看法。”

    三言两语间已经行至接近光亮的地儿。

    钟雪归沉默着看了一眼光影交汇处,无端清冷苏辞然,她的神情并不迫切,目光平和自然,显得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漠然。

    其实关于这个案子,他掌握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但却不想节外生枝。

    那名女子虽面目全非,却与她毫不相干,她倒是奔忙其中,不怕麻烦。

    放做平时,他压根不会想和不是他犯下的事扯上一丝一厘的关系。就算是他犯下的,第一时间肯定也是掩藏真相,从势而动。

    怪只怪人心难测,谁都有可能成为一方利益的牺牲品。为了心中所图之事,他必须舍弃一部分与人为善的情感,否则为谁陪葬不说,事也无法完成。

    死他倒是不怕,他想,他生前杀业累累,死后必然下地狱,入深渊,化为地狱中的恶鬼,兴许能与别的恶鬼争抢一番地府,或许还能压榨三两个小鬼逗趣解闷。

    一切的一切,都要等那件事完成。

    不过,最近他和辞然小姐的关系,闹得有些不愉快,倘若此时再冷言冷语,估计她得翻脸不认人,那可麻烦。

    于是他开口回应道,“书生有问题。”

    “哦?何以见得?”

    苏辞然的眼里一瞬盈满了希望,但稍纵即逝,难捕捉得很。

    钟雪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个少女大多数时候镇静得不像闺阁小姐,反倒像一个庙堂中人。

    像他曾无数次,侍奉过的大人。他从一出生,就做了那个人的刀,从懵懂无知,到锋利尖锐。那种神情他太熟悉了。她此刻晦暗不明的眼神,竟和那个人的眼神如出一辙,重叠在了他的脑海里。

    眼前这幅景象让他回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适才略带玩味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压迫得令他窒息。

    “你……有心事?”

    迎着光细看她才发现雪归一脸清冷破碎,也不知是在隐忍何事。

    小狼崽子到底想要谋求些什么呢?

    他挑了挑眉,额前的头发遮去表情,只露出一线薄唇,“小姐多心了。属下不过觉得,有些事,小姐亲眼所见,比经他人诉说,要可信得多。”

    刚刚他是在犹豫吗?

    苏辞然有些怔愣,心想他定然认为她不会给予他足够的信任,才会沉思许久,如此答复她。

    她一再对他释放敌意,也难怪他会表现得如此生分。

    若想改变彼此尴尬的处境……她心念一动,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桩事。

    “你的手可还好?烫伤的地方。”

    今夜比武来得仓促,是她强人所难了。

    虽然他那个应对的样子游刃有余,但是这个人惯会伪装。与他有关的任何虚实都难辨得很,单单例行询问怕是不够。

    想着,她率直走近牵起雪归身旁的手,乍一看那伤口别提包扎了,如今都烂出了汩汩脓血,狰狞可怖。这么一片烂手背方圆百里都难找。

    适才打斗激烈,这伤明显被撕裂几处,严重程度加倍。加上他身上添的新彩,惨不忍睹。

    他都不知道‘疼痛’二字为何物吗?

    苏辞然下意识皱起眉头。她本身有过遍体鳞伤的经历,记忆里充斥着痛楚,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哪怕她缩成一团,呼吸会痛,屏气也会痛。曾有过买不起药的时候,向施暴者低头求饶必不可能,因此好多次差点升仙。

    身体上的痛她最熟悉也最厌恶不过。

    那两个异母妹妹被苏遮青还有几个妾室女人宠得骄纵蛮横,目中无人。在她一个死了母亲的孤嫡面前更是无法无天,高兴时拿她取乐助兴,生气时动辄鞭打泄愤。

    她们各自还有一位好哥哥,苏府的长子早夭,那两位庶哥儿急于争抢府中地位,可惜此二人加起来都没法凑出一个好脑子,光是争宠就费尽心机了,倒是没空理苏辞然这个名存实亡的嫡亲妹妹。

    看到雪归手背上随意袒露的伤,过往零落的回忆如同潮水一样,瞬间涌入苏辞然的脑海,占据神识,她努力摇了摇头,试图驱逐那些逝去的幻相。

    少顷,雪归未收到回音,疑惑地抬眼一看,辞然正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摇着头,甚至无暇顾及他。贝齿咬朱唇,她看起来有些疲惫。

    苏辞然感觉头上微凉。

    少年凌厉的脸,自然低垂着,凑近放大了数倍,他的目光干净清濯,不带一丝苟且。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自己的衣上仔细地擦了擦,而后短促地轻揉了几下她的头。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安静无念,视线从高处往下,直逼她弥漫着冰冷暴力的内心,一些动荡不安的心绪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平和下来。

    “放肆,”苏辞然骤然收回失控的神情,出声制止他的无礼。

    她细细打量他手上的伤,不懂他都这种情形了,为何还把心思放在她这个落魄小姐身上,她嗔怒道:“你胆子可真大。”

    他看她的眼神不带有任何一丝渴求,无喜无悲,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她这个大小姐主子不抱任何期待。

    他通过用夹杂着冷漠的示好优待她,为的也不是讨她欢心,或许是过往的习惯使然。

    苏辞然直觉,这名桀骜不驯的侍卫必然有着遭人背叛伤害的惨痛过去,不然很难解释他明明并非不善言辞,却总是以一个沉默寡言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事实。

    在小姐府那几年,他谨慎小心,从不出头,更不谈与人争执高下这等事。在府中,许多时候他就是充当背景板,或者干脆利落消失,做他自己的事。

    之前府内必然有人袒护他。有能力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事还不被他人披露,可见他钟雪归在小姐府的人缘并不差。

    雪归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双手抱剑,靠着房柱一副惬意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被她的呵斥吓住,他目光冷然道:“小姐之难题,皆为属下之心患。若小姐不嫌,由属下代为解决亦是良策。”

    她看着他认真向她敷衍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扬了扬唇,没再规训他,她接着发问:“你的手怎么不处理?”

    “此等小伤,小姐不必挂怀。”

    他嘴上如此说着,脸上也是风轻云淡,一派轻松。

    苏辞然被他那双沉寂的眸子盯得不悦,闻言退后几步,和他拉开距离才悠然道:“你就算不顾及你自己的颜面,也该替本小姐好好想想,那只手能不能见人。本小姐记得,过往府中未曾克扣过下人的银钱,一瓶伤药,几卷布条我苏辞然短不了你的。 ”

    “还是说,你想让世人觉得,本小姐待你凉薄凶恶?”

    “谁若乱嚼舌根,拔了便是。”

    还真是提前想好了对策,说这种丧心病狂的话,雪归眼皮子都不带抬的。他现在冷着脸的样子,估计谁看了都觉得这事儿他铁定干过。

    苏辞然甩袖回房。

    这种事,她管得了一次还能管下次不成?

    就通过他目前表现出的,对自己以及周遭恶人的那副冷酷无情、心无挂碍的模样,可以想见,要想让他意识到爱惜羽毛的重要性,怕是难上加难,难于登天。

    她隐约察觉钟雪归把他自己直接套入了一副恶人的壳子,对自己如同待十恶不赦的罪犯一样残忍得稀松平常。

    眼下是敌是友还分辨不清,帮了如此油盐不进的他,将来养虎为患了可如何是好?

    苏辞然垂着眉细细想着。

    真要追溯起来,却得帮这一回。虽然他妄自持恶,明里暗里却都没有真正出手害过她。之前杀侍女也是为了救她和燕风息,若他无意出手,全程一言不发,等着看完好戏,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今日应她打斗的时候也是,不仅没有被她的挑衅和杀招激怒,而且他还步步退让,的的确确是放了海的。

    千言万语化为一声轻叹。

    这回他伤势加重有她很大一部分责任在的。

    她虽不是个招惹了可怜人就上赶着施舍的善人,也不至于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视而不见。

    她从雕花笼里挑了各种功效好用的伤药和一些缎带,连带着一个透红光的小瓶,一并打包拿起,苏辞然踏出房门。

    黑衣侍卫还一动不动地倚着一方柱子,独自站在拐角处神游。

    他随心所欲地双手抱臂,手上的伤赫然醒目。

    见她去而复返,收敛了几分站姿,神色也瞬间恭敬了许多。

    “小姐还有别的吩咐?”

    苏辞然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把手里的的东西往他怀里一送,而后拍了拍手,扬眉笑道:“明日晨七时街角汇合。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在伤口上倒上这瓶特制辣水,让它溃烂个一年半载;要么乖乖回去上药,别让本小姐心烦。”

    语罢,她回头,不再理会身后的人,捋着衣袖回房查看自己的伤势。

    钟雪归望着窗外暗沉泛红的天,默然抛了抛手中的红瓶,复而看着那一袋不知功效的良药。

    曾经那个人,会在他负伤性命垂危之时慷慨赐药,也会在分别时亲手陷他于死地。彼时他发誓不会再让自己沦落到置于任何人掌中的地步。

    如今时过境迁,摆在眼前的又是一堆散发浓郁药香的药,药的主人却换成了一个对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的姑娘。

    她的眼里总是含着笑意,一派春风拂面,做事却颇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不可重蹈覆辙。

    黑暗中,有人闷哼,小红瓶应声滚落,碎掉形状,一地浓艳红翡。

    他迟疑片刻,随即半跪着,将地上勉强还能用液体的从碎片中分离出来,而后面不改色地将手背按了上去。今夜斗狠添的伤也陆续上了颜色。

    果真是特制,光渗透不到一秒,就痛透骨髓。他想,若是能穿着这身裂口遍布的衣裳,在她面前多招摇过市几回,效果更好。

    他虽如此恶劣地想着,转身回房却选择先沐浴。将身子细细清洗过后,换了身墨色新衣,手上随意缠了几圈缎子,将伤口遮掩严实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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