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出发了,小姐。”

    苏辞然从一堆细帛中抬头,迷茫地睁着眼,对上窗前瓦上缚臂而立的雪归,能看到他冰冷的眸子包裹着她的人影,摇摇曳曳。

    她眨眨眼不说话。

    “夜里风大,我替小姐取个披帛。”

    说罢,他一跃而下,轻车熟路地绕过一地还未来得及安置的摆件,从中捡出一串钥匙,打开一旁的鹿角柜门。

    “属下听从小姐的吩咐,原路折返守株待兔。发现伍煜掩实了房门。我搜寻一番找到了他,他还没走多远,我一路跟在他身后,他寻了颗树,等人。”

    她皱眉道:“偏僻山野,他要等谁?”

    少年的喉结滚了滚,脸上还是一片寒意:“一名青楼女子。”

    苏辞然抿了抿唇,任由钟雪归将一件深色披帛加在她身上。

    明知有可能是如此,她心里却觉着挺没趣的。

    陈玉之死,不在于身死,在于心亡。

    关键是,谁亡了她的心。

    那名屠户牛大斗,虽倾慕她,却一直暗捱着,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情感交流,陈玉并非羞愤自杀,牛大斗虽有过错,但那并非造成她跳楼的直接原因。

    最容易在感情上赋予陈玉打击的,只有她的家人,朋友,爱人。

    陈玉忙于陈记的生意,没有功夫与谁交游,连这个本用不了多久就要成婚的郎君,都是生意上认识的。

    由此,伍煜的嫌疑最大。此事或许陈老爷子也有所知,所以才会欲言又止,不过当着他夫人的面不好发作。

    “他们去了何处?”

    苏辞然垂眸,看着他手里的灯笼逐渐温暖明亮,她的心却渐冷。

    “听牌坊。”

    钟雪归难得听话地和盘托出,这些话自然做不了假,苏辞然听了却高兴不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客栈。一匹红驹鬃毛马,踏着蹄子在一处树旁哼哧,苏辞然沉默着上了马车,才察觉没有马夫。

    钟雪归踩着鞍,跃上马背。马儿不断垂仰头颅,高亢地嘶鸣着,他施力一拽缰绳,苏辞然听着动静忍不住掀帘,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见少年劲瘦的背脊绷紧,红驹在他□□逐渐不再胡乱摆首。

    它跑得又快又稳,一路上没什么颠簸,无需多时便载着人到了听牌坊。

    他们二人之间是安静的,听牌坊此时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此处并非烟花地,而是一个小有名气、赌鬼云集的赌坊。

    和别处不同的是,一旦踏入其中,就必须佩戴面具,且得以三十两黄金作为入场券,如若擅闯,乱棍打出,概不负责。

    其背后主人的势力,不可小觑。

    深色披帛下的苏辞然身子单薄,纤腰一握,她由钟雪归扶着,两个人好似哪家出游的少爷小姐,脸上戴着对暗色梅枝花纹面具,并不引人注意。

    手中的金瓯永固杯流光溢彩,映照人间百态。期间牌局装下赌资无数,苏辞然漠然地看着眼前各式面具覆面、人鬼不辨的赌君子们醉生梦死。

    她侧脸望向雪归,后者引她走进一个独立的临水厢房。

    他带着暗纹面具,黑衣素裹,看着虽不似平时谦卑,亦收了几分凌厉。

    人群中,他身姿轻矫,好似谁家少年儿郎。

    也对,他这个年纪,的确合适如此装扮行事。

    但不知为何,苏辞然总觉得心里有几分违和。

    她一直打量着身边这个人,倒是忽略了眼前出现的两位新人。

    “苏小姐,久仰久仰。”

    一个略带锋芒的男声把她的目光拉回前方,耳后传来房门吱哑声,一道门隔绝了外边的热闹,周围瞬间静了下来。

    苏辞然定了定心神,凝眸,忽见在落帘窗前有二人正襟危坐,两人均是青鬼覆面,不过一人红裙,一人白衣,分辨个男女倒是不难。

    “小爷周竞,这位姐姐是风燕,我们是……”他迫不及待地介绍。

    被一旁的红裙女子骤然打断。

    “你要找的人,就在此处。”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目及之处窗帘左右斜分,窗外视野开阔,溪流环亭,亭台水榭中确有数人或立或座,周围的小盏夜灯随溪水蜿蜒流淌,漾乱一池星月。

    此处宁静别致,风景清幽,和外面的喧哗场子有所不同,估计赌资也得往上翻倍。

    苏辞然眼尖,一瞬就锁定了人群中一个熟悉瘦弱的背影。他身边陪侍着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隔得有点距离,看不清楚表情。

    风燕嗤笑道:“一个楞头呆脑的菜牙子,上赶着被宰呢。”

    她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估计面具下的表情也是。

    对于眼前个性十足的两位,苏辞然没有多余感想。令她意外的是,这次钟雪归暗中培养的眼线,他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藏着掖着,就这样毫不避讳地让她见了。

    是不是代表他在试着接受她这个主子的存在呢?

    苏辞然不敢妄下断论,不过起码,没以前陌生了吧。

    想着,她回头望了一眼钟雪归,却发现他也在看她,那双眸子透过面具向她投来沉静的视线,古井无波,此时却令她莫名脸热。

    她迅速回头,心想今晚的药果真没白送。

    周竞此时望着窗外,颇为疑惑,缓缓道:“那他哪来几千两败呢?我们打听过了,接连数月,这书生可豪气万丈,散了将近三千两,还是明面儿上的,房契、地契均未算进去。”

    风燕点头附和,“就凭他那点儿家底,翻个倍也填不了这么大的窟窿。定是背后有人替他续着命才敢如此嚣张。”

    周竞一手支起脸,手指在脸颊上轻敲,“谁有这般财力,还兼具好心给他收这烂摊子?他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吧。目前这书生可谓是举目无亲,哦,刚死了个未过门的妻子,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妻筹的钱?”

    “笨,”风燕敲了一下周竞的脑门,“死的那个比他还穷,上哪凑钱养他?”

    周竞不服,怒目道:“那不是就不是吧,小爷又不是木做的,你敲得这么重干嘛?”

    风燕没好气地回道:“敲走你的傻气,免得传染。”

    周竞不甘示弱,刚想回怼,只听一声清越的女声入耳。

    “将他叫来的那名青楼女子,你们可有调查?”

    少年与少女并肩站在窗口,风起衣游,苏辞然自然地将手搭在钟雪归横放的手臂上,风将她的声音送至耳后。

    周竞突然感觉有些口干,闷了一口茶,只听风燕接过话道:“你说娄瑶?这个愣头青就是为了替她赎身,才陷在此处,神仙难救。”

    “她青楼的姐妹还劝过她,叫她千万别同此人纠缠,也是,一个没多少前途的赌鬼穷书生,妻子没过门就在外头沾花惹草,又不懂上进,尽搞些歪门邪道……”

    风燕话锋一转,目光凝霜,“不过,我看那娄瑶,也未必简单。”

    周竞瞪了她一眼,“无凭无据的话,燕儿你别乱说。”

    钟雪归淡然开口:“有没有问题,一验便知。”

    “只怕也查不出什么线索来了。伍煜的住处离这听牌坊不到数里,要往风息客栈去却路途遥远。伍煜手指纤细柔软,整个人都毫无气势,多半不会武功。他起码得走上一天,才能往返,我们找伍煜的时间离陈玉跳楼的时间差不远,他的房屋周边以及衣物鞋履干净整洁,没有车辙马迹,他赶不上案发。”

    苏辞然摇摇头。

    “至于娄瑶,或许她使了手段,哄诱了伍煜,她却犯不着杀陈玉。那个没用的书生,不值得她这么劳心费力。”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扭转,谁去世都影响不了那个好赌爱嫖的书生好端端地待在听牌坊滥赌。

    哪怕证实了伍煜滥赌□□正是压垮陈玉的千斤石,也无法将他羁押下狱。

    风卷云扑,乌云遮月。

    又听一声嗤笑,苏辞然循声回头望向风燕,青面獠牙面具配上一袭惹眼红裙,显得有些阴森,“苏小姐,你年纪尚小,殊不知这世间,有些人为了一碗掺着沙土的水米都能打得头破血流,更遑论争抢心爱的男人。心爱之人可不是寻常俗物所能衡量的。”

    苏辞然轻轻推了一下雪归的手臂,随即兀自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雪归还站在原地,他背过身靠着窗沿,将手收至身后,五指握紧。少女柔软的触感一脱离,掌心手背传来的刺痛似乎更难耐了些,他隐约觉察之前乱来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他瞧着少女略带冷笑的侧颜,心中开始盘算如何掩饰血迹。

    “若娄瑶真心待伍煜,断不会将他推至火坑,”苏辞然自斟自饮,“伍煜家里的书,边边角角都做了注释,可见他过去是个勤勉的读书人。和听牌坊牵扯,沾上赌瘾,必然是拜外力所赐,他生活环境一切从简,偌大的宅子,藏书众多,一名家仆都没见请,却未疏于打扫。周遭环境幽冷,荒无人烟。由此想来,外力无非就是出生青楼的娄瑶。”

    苏辞然合上眼,事已至此,真相昭然若揭,平静的局面下已经撕不开谁的血肉,没必要再查下去了。

    她随钟雪归来这一趟,不过是想证实他话里的真伪,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个温柔小意,心系妻子的苦书生,实际不过是披着羊皮的狗。任人宰割,连狼都算不上。

    “那你的意思是,小爷忙活半宿,都白干了?”

    周竞朝苏辞然冷哼,钟雪归扫了他一眼,他眼眶里的葡萄珠子飞速转了转,低头做作地清了清嗓子,没再起翘。

    “不算白费,衙门里还有一个哭着喊着求定罪下狱的牛屠户,”苏辞然垂下眸子,几缕头发也跟着垂散开,和披帛融为一色,她眼睫微颤,“你可以再忙会儿,把今夜的所见所闻散播出去,替他申冤。”

    周竞仰头一躺,青铜鬼面哐当甩落,露出一张略带邪气的脸,他单手枕着头颅,毫无初见时的正经模样,“等着吧,不出两日,小爷让那狗书生身败名裂。”

    “未必要忙,”敛神屏息,许久未作声的钟雪归动了动唇,语气里的凉薄令整间厢房的空气为之一滞,“去断了他的财源。他走投无路,会有人教他生不如死。衙门那个,并非清白无辜,用不着救。”

    连丧失兴致的苏辞然,也不由自主地抬眼,看着窗边一身冷冽的黑衣少年。

    风燕闻言,两指伸进周竞的领口,竟一手将他整个人儿彻底提了起来,另一手甚至还贴心地为周竞盖上面具,不过看上去力道十足。

    嘶。

    “来活了,别犯懒。”风燕在周竞耳边低呵了一句,而后朝钟雪归微微颔首,双手环腰,婷婷袅袅地走出了厢房。

    周竞胡乱地系着面具,一边道了声‘失陪’,一边忍痛吸着冷气,追上那一抹滴血一般的红。

    不用想,这二人定是找伍煜的麻烦去了。

    他身边的人,行动力,武功,忠诚度样样都不差。

    本以为要放在眼里对付的只有一个来路不明、蛰伏已久的侍卫,苏辞然心中警铃大作,面儿上还是不动声色。

    他的剑招,路数齐整,不像是寻常江湖小门小户跑出来的东西,她之前虽未曾见过,一番试探斗狠后,如今能断定钟雪归师从高人。

    那他身边的人,或许和他师出同门也未可知呢。想查他,未必要从他身上下手,旁的人也有透露信息的可能。不过,他们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飞鸽?苍鹰?要是能截获一二就再好不过了。

    起码得搞清楚他到底在她眼皮子底下忙活些什么。

    厢房内早早熏了香,烟雾薄伏,缭绕不绝,苏辞然没想多久就顿觉困意横生,眼皮沉磕。

    此处不宜久坐。

    却见雪归动身,将翠帘闭合,风仍能透过窗户,却再看不到窗外的景致。

    不知他从何处寻来了一床薄被,亲手验试过才动作轻柔地罩在她身上。

    “小姐奔波劳累,身子会吃不消,歇息吧。一切有我。”

    他压低声音,人退至厢房门口,双手均背在身后,似乎是打算站守着度过这一晚。

    苏辞然眼前迷迷蒙蒙,看着他取下面具透气,她也摘下面具,心里有几分难解的烦闷,“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去做吧,别守着我了。”

    他抬眼,眉眼间有几分之前未曾一见的紧张之色,忽见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小姐自是最要紧的。”

    刚才三言两语致人死地的是他,现在温言软语哄她开心的也是他。

    苏辞然一时半会儿参不透这个少年的心思,索性顺了他的意,俯身趴上玉桌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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