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空如洗。

    离了府,苏辞然就立刻挣开了束缚。

    抬头一看,钟雪归满脸的冷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被强行带出来的那个。

    她都有点被气笑了。

    苏辞然收回目光,就近选了块表面凹凸不平,但勉强能踩一下的石头,站了上去。

    没有身高优势就是不方便,她悻悻地想。

    直视他的脸,她尽可能平静地开口道:“你有本事带我走,可以。但是你总得给个恰当的能服人的理由,不然往后一有什么事就如同今日这般草率离开,我的计划轻易被你整乱套,哪怕本姑娘脾气再好,也遭不住。”

    为了增加气势,她还双手叉上腰,抿着嘴,目光炯炯地瞪着钟雪归。

    意外的是,他的表情、态度比以往更讳莫如深。

    苏辞然看着他愈显深邃的眸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出缘由,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是心情不好还是一切照常。

    这人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谜团。

    僵持片刻。

    钟雪归叹了口气,语气郑重地向她解释:“小人不是有意违拗,实属情急,迫不得已。”

    “哦?怎么个迫不得已法?”

    “宋府那帮人里头混进了属下的仇人。属下流离失所,就是那个人弃城投效所致,属下本是战俘,侥幸逃脱,断然不能再让那个人瞧见。”

    侥幸逃脱。

    说是绝处逢生也不为过。

    他说的这些都是可以查证的,不过想置他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他带她出来,不想过早暴露了她的存在。

    京城凶险,还是由他一个人去淌这趟浑水吧。

    她只是长了这张脸,并非那人的党羽,所有的一切都与远在明州的她无关,她是清白的。

    他深知,说了这些话,又如此这般想,就无法回头了。

    他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不知是在笑自己终究没法像那人那般恩将仇报,还是在笑无论如何都逃不脱命运的捉弄。

    原来如此。

    苏辞然看着眼前似乎紧绷成一根弦的少年侍卫,心里有了决断。

    钟雪归的眸子颤了颤 ,只因她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真正的钟雪无,早已死在万人堆里了。”

    她从乱石上跳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宋宅厚墙上青灰交错的瓦片,忽地叹了口气。

    “回抱香楼吧。”

    她收回视线,往抱香楼的方向走,途中还偏头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停留在原地的侍卫。

    别看他年纪不大,轻功却不凡,瞧着能算入明州轻功高人首列的,苏辞然默默想,也不知钟雪归究竟是谁的门徒,这般天赋卓绝。

    日光之下,睫毛在少年侍卫的脸上投下一道半圆阴影,望着少女娇俏的背影,他定了定神。

    京城之物他势在必得。

    眼前这个知晓他一部分身世,对他容忍颇多的少女,和记忆中的那个人的容貌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最初,正是这张脸,吸引他入了小姐府充杂役,在小姐府的数年,他忙于暗植势力,鲜少得空和苏辞然在小姐府内碰面,府外倒是多些,不过她应当不知。

    她的一袭紫衣,蒙面揍人,劫富散财,替无力者消灾的琐碎过往,他撞见过几回,却也曾不以为意。

    十恶不赦通常都是隐藏在万人称颂的善心之下。

    过去他对她的映象,仅仅停留在长相不祥和爱好多管闲事之上。

    她和贪官苏遮青闹翻后,遣散家仆,他才真正开始和这个爱笑里藏刀的大小姐接触。

    苏辞然对他这个最后关头突然留下来的‘忠仆’,虽颇多忌惮,也曾以武力试探,却总归好意相待,不曾刻薄打压半分。

    如今更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自戕之人千里追凶。

    其中辛苦,很难为旁人所知,更别提记得了。

    哪怕昼夜不停,查到现在发现陈玉不是一个清白的女子,她的死更是毫无价值。从苏辞然的眼中也找不出一丝一毫奚落或鄙视,她似乎更想还原出这些不清不白的过往背后的潜藏的某种既定的事实,一步一步,只管往前追寻。

    他想,在她眼中,应该没有比找出那具血尸下埋藏的死因更要紧的事了。

    和记忆里的那人不一样,苏辞然不是一个苛责旁人、耽于玩弄人心权术、背离正道的狠心毒辣之辈。

    此番不到万不得已,他断然不会再起让她搅和进局的心思。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进京。

    眸光渐冷,他提步追上眼前几近消失的倩影。

    一路无话。

    又重新把案子的细节在脑内梳理了一遍,苏辞然心中升起几分挥之不去的疑惑。

    所有和这次跳楼案相关的人,包括娄瑶的相好,家人,街坊邻里,与她有利益牵扯之人,抑或是有感情纠纷可能之人,似乎都得了她的恩惠,谈及回馈的却甚少,是自己的错觉么。

    一回生,二回在抱香楼穿行就熟门熟路了。

    钟雪归还是老样子,一进房间就大步走过去开窗透气。

    苏辞然见他神色自若,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反而她暗自运气平复,都还是被这阁楼里的暖香熏得有几分脸热,不由好奇问他:“你没感觉哪里不舒服?”

    钟雪归的目光扫过她红润的脸庞,落在窗外纷叠的屋檐上,他藏好眼中暗涌的情绪,垂下眼睫,蜻蜓点水般点了点头。

    才落座很快又起身,他朝面前颇不自在但强装镇定的少女沉声道:“稍坐片刻,我去弄些吃食来。”

    没多久就等来了提着两个三层剔红戏鱼图纹木盒的小侍卫。

    出去逛了一圈,他的身上一丝汗味也无,反而花香绵密,是桂花的香气。

    果然,刚放下食盒,钟雪归循着归路越出窗。

    没多时,他弯腰从窗边探身,进来房内。

    他左臂护着一束新桂,馨香馥郁,金灿繁密。

    苏辞然恍惚了一瞬,她将他怀中的桂花错看成了大片盛开的阳光,只见她的侍卫捧着光,急促的脚步逐渐放缓,直径朝她走来。

    纵然花开得再热闹,人也还是孤身。

    苏辞然见他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松快的笑容,不似以往伏低做小的卑怯,也少了偶尔流露出恣意嚣张的嘲弄,就是一份极为浅淡的笑容,不是为了讨好她,是发自内心的。

    苏辞然不由动心神游,或许,应当早些将他的身契物归原主了。

    独来独往为她卖命,看着怪可怜的,还容易助长他的戾气。

    那两个古怪的梦境暂且避开不谈,眼下现世安宁,加之这些天相处下来,苏辞然可以确定钟雪归不是一个随心所欲,草菅人命的祸害。

    单论她个人,现阶段她也不需要谁服侍照顾。

    至此,和他的这段主仆关系收尾已然算是圆满。

    除去小姐府的散伙,她还想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这次不是涉及主仆关系和去留问题的选择,而是是否和她成为朋友的选择。

    哪怕钟雪归留下,真的是出于对她别有所图不肯离开,那也不应该以仆从的身份候着,她不想抓这种把柄,更不觉得身份能桎梏住他。

    这样一来,往后总麻烦他也不太妥当了。

    就比如日常出行,得请个专门的车夫。

    才要结了钟雪归的,又添出一笔别的长期花销,少女眸色一暗,此消彼长,总归还是逃不过花银子的。

    “今日采了,来年会长得更盛,”钟雪归以为她介意他采了花,他收了笑意,一边耐心和她解释,一边将花枝处理好,兑水搁进瓷瓶。

    苏辞然轻轻点头。

    在她若有所思地注视下,钟雪归提过食盒,麻利地布菜,苏辞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同他相处不过这短短数日,他做这些事的熟稔程度却不亚于和她度过了数年。

    食物分层放置,所以味道没有冲突。

    几碟她爱吃的小菜冒着热气,其中有一道她最爱的乳鸽汤,香味扑鼻,就摆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好了。

    眼见着她神色稍霁,就听她笑道:“钟雪归侍卫,你听好了。本小姐决定将你的身契归还,往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不必屈居于人。”

    听到这番话,少年不假思索地抬眸道:“小姐这是厌了我,要赶我走么?”

    苏辞然摇了摇头,解释说:“你可别忘了,过几日流萤节就要到了,燕狐狸还说要带上红若姐,我们四个一同出游呢。对了,还有京城之行,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轻易反悔。”

    她一下说了这许多,少年却只回答了三个字:“知道了。”

    苏辞然手中紧攥的袖边随着这一声回应暗中舒展开来,她明媚笑道:“既如此,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如何?”

    没等到他回应,就听门外有名女子说话,房中二人对视一眼,分头躲了去了。

    “这位郎君,您先在娄姑娘房里等会儿吧,她应该还要些时候才回。您若是改主意了,也可以先来东房找我,我李琴婉的琴技,可完全不比她娄瑶口技差。”

    与此同时,有一人喏喏应承着推门进来,那人面红耳赤,左顾右盼,瞧着极为年轻,还眼熟。

    他身后跟着进来的李琴婉见他是个雏儿,容色上乘,又出手阔绰,实在想从还不知情的娄瑶手里抢走这块肥肉,故而使劲浑身解数,奈何进了房间他就压根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够了!”燕风息看那个不识趣的李琴婉要动上手了,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我只候娄瑶姑娘一人,你别下这些闲工夫了,出去。”

    等李琴婉失落着掩好房门离去,一道身影才施然从窗的侧面跃入房中。钟雪归也从一边不起眼的角落走出,好整以暇地看着苏辞然这位打小就熟络的玩伴。

    他会出现在这儿,的确挺让人意外的。

    少女了然地点点头,目光惋惜,一副看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嗜好,着实令人痛心的玩味模样。

    少年被她突然跳出来吓了得心脏一紧,连连后退,后脑勺撞到熟悉的‘硬物’,他吃痛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今日这般有空,来逛青楼喝花酒啊?燕狐狸。”

    才被痴女调戏许久的燕风息嘴角抽了抽,生怕被还没走远的李琴婉听见,故而放低声音反驳:“当然不是,我是来寻你们的!”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急迫,苏辞然收起开玩笑的神情,温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燕风息看了看娄瑶房内神色不惊的苏辞然,又望了望一旁默声不语的钟雪归,两人俱是仆从打扮,衣冠整洁,既没有伤口也无任何凌乱痕迹。

    他心下安了安,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辞然妹妹,你可知,我们说话这会子功夫,官府正在四处通缉你们?”

    见两人不约而同露出迷茫神色,燕风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叹了口气,心说还好半途劫下了,就你俩毫无准备跑回去进了官府铁定一头雾水,只有吃人冤枉的份。

    不满于他的停话,苏辞然的食指和中指轻敲桌子,她微微一笑,“接着说。”

    “我今日一早出门办事,路过瞧见告示。他们陷害说是你们合伙把陈玉推下楼的。”

    燕风息话音一顿。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浸了微汗的丝帕,在掌心摊开,拿过去给二人过目,他无奈道:“找寻不到你,只能先差人替我办了事。我这头亲自去了官府,想尽快打探消息来源。刚巧有个不认识的男子被押着还设法给我递了这个,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正是此处,他让我来抱香楼找这个名为娄瑶的女子,说在她这儿或许能见到你们,你们看落款是一把小刀一样的画……”

    钟雪归匆匆扫了一眼,眸底掀起一丝涟漪,他冷声说道:“周竞递的。”

    周竞和风燕之前一并连夜去查楚运安和陈玉生前买卖的暗账了,如今生了变故,那跳楼案背后的事实和楚运安自然逃脱不了干系。

    那个奸商,污蔑她和钟雪归是凶手,定是去官府花了大价钱打通关节了。

    “你找的两个帮手武功一般,嘴还松?”

    苏辞然回想那天她以面具覆面,楚运安就算想破脑袋也应当想不到她面具下的那副容貌,此番定是遭人出卖了。

    钟雪归点头,又缓缓摇头,像是很了解周竞和风燕的为人,“他们发现了秘密,受人监视,又懒得跑这一趟,故而主动散了消息,等着我们去解救。”

    “原来如此。”

    在跳楼案中一直想抓,却抓不着头绪的苏辞然心中一喜,总算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也太荒唐了,燕风息不认识他们口中的所谓帮手,只能干巴巴地盯着两位被明令通缉了却比他还神色自若的救命恩人,心想他们该不会是想要现在傻呵呵地自投罗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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