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桂香渐淡,风伴着汩汩凉意,顺着窗扇扑了进来,绕过发梢,散在裙侧。

    燕风息刚想出声阻止,手腕就被一只更为纤细的手攥住,她柔软白嫩的手掌像是没有线头的绸缎,比常人要冷。

    习武却将养得极小心,没有茧,平日真分不清她同柔弱之人有何分别。

    她眼角微挑,说话时眼中攒了几分笑意:“谢了,燕狐狸,有空请你吃甜食。”

    一松手,他的手腕顿时陷入更凉的风中。

    她身后高大的少年似乎即将失去耐心,一言不发地猫腰,翻身跳上窗台。他站在窗口,任由风在发丝间流动。

    少年那对暗沉的黝黑眸子比往日冷峻,猝然眼神交汇,苏辞然心念一动,两人均是无言。

    他的目光垂落在燕风息的手背上,虽然只有短短一瞬,燕风息还是感受到了其中微妙的挑衅意味。

    燕风息攒了一路的勇气,心里叫嚣着不能露怯,转过身,直面黑衣少年,颇为硬气地回瞪了过去。

    然而少年的视线根本没在燕风息身上多停留一秒,他嗤笑一声,像一头勇力万钧而不知倦的猛兽,独自离群索敌去了。

    “你这侍卫!”一记漂亮回击被全然轻视,燕风息觉着难堪,“也太目中无人了。”

    见燕风息一脸灰败,苏辞然笑得轻松愉悦,她闭眼摇了摇头,冷静纠正道:“不是侍卫,是朋友了。”

    “什么?”

    没等燕风息反应过来,苏辞然也像一阵疾风一样,跟着新朋友吹出窗去了。

    又是连背影都难以捕获。

    燕风息心中不悦,苦笑一声,只能双手按着窗户,强撑着,任由心爱之人跟着才见过几次面的强劲对手,从眼前彻底消失。

    晚月晃晃,洒落一地碎银。

    明知她要奔赴危险之境而无力做些什么。

    一时间百味纷杂。

    “与我一样,都是人畜无害的朋友角色……么,”怎么才过几日,就连出发点都别无二致了?

    燕风息回想着重逢的过程,不知不觉趴在了落灰的窗台上,他一个激灵跳开,用力拭去下颌上的灰尘。

    窗外晾衣细线上排排站,叽叽喳喳的灰羽小麻雀,入了夜居然还不消停,燕风息此刻心中有气,顾不得察看脸擦得是否干净,咬着牙捶窗,提气呵斥道,“难听极了。”

    “什么难听?觉得难听,还花大价钱点名只愿听我一曲?找罪受?”一名女子爽利地笑着,她从屋外提着香笼,婷婷袅袅地走进来,面若脂玉,眉心一抹紫色纹路的花瓣印记如梦似幻,恍若从画卷中走出来的天仙。

    她身上应当是发生了什么极好的事情,此刻连眼角都笑出了几丝不合年岁的纹路。

    燕风息才刚被这般脂粉纠缠过一回,还不巧,让心爱之人和竞争对手看了个全程的好戏。

    他立刻收了乱七八糟的心绪,在恍如新房一般四处红妆的房内硬着头皮俯首作揖,“想起来了,燕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姑娘了,改日再叙,改日再叙哈,娄姑娘生意长虹,告辞。”

    没等得及说完,他心喊就此别过,一溜烟跑得飞快。

    燕风息这副语无伦次,头疼告急,见她如阎王一般,避她不及的模样,着实好笑。

    娄瑶只是放他从身旁疾步走过,却并没有走动追人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回房第一件要紧事就是翻出一面花鸟纹铜镜。

    娄瑶昂头挺胸,手指在镜中人眉眼间轻轻滑动。

    最后停留在眉心的紫色纹路上。

    那宋大人的妹妹瞧着虽对她有种莫名敌意,不好相与,赏赐的幻颜水却是极品,粗略一试果真是功效非凡,连副效都是一朵美不胜收的紫花。

    镜中美人眯眼自赏。

    上位者如何生杀予夺她不感兴趣,既然宋月妩按捺得住性子,藏得了杀意,她的示好她又为何不欣然接受?

    不过往后宋府的帖子,就推了吧。

    免得不明不白死在外头。

    为防万一,回抱香楼的路上,娄瑶特地请了附近颇贵的焦郎中诊看,结果自是好的,她这才安下心,耽搁了一阵子才回楼。

    “真美啊,”对镜自怜了一会儿,娄瑶心下十分满足。

    她双手拂开门,对外大声吩咐道,“小桃,去楼下叫阿姜姑娘来一趟,还有,上好菜好酒,一会儿我要招待贵客。”

    薄雾笼罩前路,夜色茫茫,燕风息放缓脚步,白日所经之处此刻已然忘却大半。

    耳畔间或一声孤冷鹧鸪啼,身后是一片珠光璀璨,人声鼎沸的抱香楼。

    燕风息吸了吸鼻子,还好娄瑶没有像李琴婉那般痴缠。

    他逃出抱香楼这一路,虽跑得一点儿也不顺畅,时不时免不了被路过的香粉娘子惦记,但总归完璧脱身了。

    “这位郎君。”

    一连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响亮浑厚的呼唤,燕风息心下一急,不知被何人传唤,却也一点儿不想知道。

    他此刻消了醋意,心急火燎,只想马上同苏辞然和钟雪归汇合,了解事情原委,助他二人洗清冤屈,旁的一概不愿招惹。

    燕风息蓄力,撒开腿又要快跑,谁知一个身材魁梧,体格剽悍的女人已经挡在他眼前。

    “跟我回去吧,小郎君!”

    燕风息维持着起步的姿势,被她单手拎了起来,那种糅合着恐惧与无从着力的复合感觉令他吱哇乱叫,却还是被那个不知打哪头冒出来的彪悍女人,无情地请回了身后灯影憧憧的楼里。

    一路上燕风息挣扎无果,只能愤怒地提起袖子遮着脸,任之摆弄。

    等双脚实实在在重新踩回地面,那已经是来到娄瑶跟前了。

    此时娄瑶褪了盛装,素裙白簪,不似初见艳丽无双,看着有些单薄。

    她含笑执起茶杯,身后是一桌油水丰富的热菜。

    燕风息咬牙先理了理衣服,随后怒火中烧地对她们发难:“哪有你们这般强人所难做生意的!我要告官!”

    娄瑶直径走到魁梧女人身前交代了几句,又打点赏钱,送走了那人,随后才来处置她身后这位惊魂未定的贵客。

    “公子,您先消消气,坐下喝杯温茶,尝点儿菜,放心,我保证,公子若不愿,小女子定不会强人所难。”

    娄瑶落座,重新沏了一杯茶,复而起身莲步轻移,将它毕恭毕敬地递到燕风息手中。

    她的脸上并无媚意,这番话说得也还算诚恳。

    脑热来的快去得也快。

    这房中的窗扇都是全开的状态,屋内设了香炉却没熏香,比抱香楼中其他地方倒是好些。

    燕风息活动了一下手腕,伸了个懒腰,虽然一肚子火却还是依言坐下,闭目养神,姑且听听她到底想做什么。

    娄瑶见他不再抵抗,顿时笑逐颜开:“您今日来楼里花了不少银子,这是一部分账目,您瞧瞧。若是我让您不明不白地走了,他日您寻衅滋事,反诬我未唱曲偿还您的银子,我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

    “这个简单,”燕风息顺手翻了翻她递过来的账本,心如闪电,已经想好平息此事的对策。

    然而,变故却在此刻发生。

    他眉头一皱,手指停留在账本中的某一页,而后迅速按着日期,往前翻阅,“容燕某多嘴问一句啊,这个叫伍煜的客人……喜欢找你喝茶?”

    娄瑶那盈满笑意的脸顿时一僵,只见她生硬地垂下头,后颈光洁如玉,她看着旁处,轻声回燕风息道:“是又如何?”

    那声音就好像淬了冰。

    看来是有映象了。

    娄瑶不仅认识伍煜,他们关系应该还匪浅。

    燕老板敏锐地察觉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心中激荡。

    难怪辞然妹妹他们查到此处了。

    苏辞然他们走得太急,燕风息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掌握了娄瑶口中的和伍煜有关联的消息,不由担忧更甚。

    他思索着,却听见一串悉悉索索的动作声。

    他疑惑地抬眼看娄瑶,却发现她神情寡淡地拎了一壶酒,起身离开了席面。

    美人仰着白皙细腻的脖颈,双手后撑,坐在暖塌上一面灌酒,一面随意荡腿,仿佛已经不怎么在乎他这个一掷千金的逃客了。

    燕风息见她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忙盯着她追问:“燕某早就有幸听闻娄姑娘曲艺惊艳,这在楼里,那是人人叫好,无人能及。而他一介书生,奔袭十几里路,只为来这抱香楼消遣一二。可他一不眠花宿柳,二不听姑娘唱曲,只喝两杯茶,就打道回府,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娄瑶仰着头,没来由地嗤笑一声,“是啊,饱读诗书,清风明月般的人物,却一朝沦为了青楼常客。哪怕不寻花问柳,已是为人所耻。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燕风息凝眸,看酒水在她颈间滚落,她置若未闻,专心说着话。

    朱唇皓齿,字字暗恨:“他罪有应得。”

    风吹过窗沿,一直延伸,蔓延到整间厢房。

    娄瑶的衣角泛起层层涟漪,她眼尾含着余波,高傲冷情地看着眼前一无所知,但长相颇好,还挺合她心意的客人。

    她一字一句,清楚地断了他的念想,“他喝他的茶,也比不得公子二话不说离了楼,叫我一番忧心。旁的客人自有隐私事宜,小女子不敢多嘴。若再提他的事,公子往后还是别来我这儿了。”

    语罢,娄瑶垂眸,随意将小酒壶一扔,壶在地上咕噜翻滚几声便待在了角落。

    像是在昭示着这次谈话即将不欢而散。

    她从裙袖中取出一方鸾红丝帕,赌气一般,将它一把丢在燕风息脸上。

    “诶,你别误会,娄姑娘,在下今夜的确是来听曲儿的没错,这不过……好奇心重了些嘛,还请姑娘见谅,”他退了一步,恍若此事已经揭过去了,“娄姑娘一曲千金,我想想……不如娄姑娘就为在下唱一曲《冠霖》解解闷吧。”

    燕风息哪肯罢休,这不过缓兵之计,要知道娄瑶可是揭穿伍煜书生面具的好人选,错过此人,就再难寻旁的机会了。

    可她瞧着,倒不像是能轻易说出秘密的人,先稳住再说。

    “你比今天来的那个小妮子沉得住气,”醉意不达眼底,娄瑶兀自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压根没有要开口唱曲的意思,“她问起旧事,中途却溜了。你也同日问,不过你是先溜。你们二人什么关系?莫非你跟她沾亲带故,还是说,哼,她是公子的心上人?”

    燕风息的脖子到耳根处‘噌’地红透,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旁人从中道破这一点。

    他细细端详着眼前桌子边刻的纹路,清了清嗓子,有样学样道:“是又如何?”

    “我想公子今日不必听《冠霖》了,”娄瑶的双腿越过柔和的晚灯光线,以一个漂亮的弧度翻了个完整的圈,笔直落在床沿,力道十足,独具美感。

    她额间的恍若幻影的紫花此刻尤显清冷,“小女子为您献上一曲《一步永遥》。”

    没等他回应,她就兀自唱了起来。

    “剪一缕月光,藏住我心跳。寻一段缘分,情燃烧成灰烬。尽情追赶,尽情享受,永远差一步的距离。”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不知她哪里找出来的词,胡乱填句,让人哭笑不得。

    可,用在他燕风息身上,此曲就乱得恰如其分了,每一句都那般贴合他面向苏辞然时的心境。

    不过一面之缘,她看人倒是通透。

    对上如此玲珑心窍之人,拐弯抹角反倒不妥。

    燕风息想到奔赴衙门,背负着重重未知的苏辞然。他决定此刻就挑明,多掌握一分消息对她或许就能多一分助力。

    燕风息没再扭捏,他叹息一声,刚想摊牌说出心爱之人的处境,就见刚还好端端半卧在榻上的娄瑶,簪子旁落,瀑发如墨,她开始旁若无人地褪起衣物来了。

    燕风息咽下到嘴边的话,连忙用袖子遮去视线,他躲在袖子背后惊疑不定:“娄姑娘这是为何?你……不是只卖曲艺吗?”

    她手里的动作一顿,却并未回答他的话,低头接着解衣衫细处。

    本就单薄,能解多久?

    燕风息哪还敢继续待下去?

    第二次逃,逃得更快。

    燕风息步履匆匆,却不知身后香肩微露的美人倚在门框边,一改往日傲人冷清,乐不可支,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劣孩童。

    “小桃,夜深了,让阿姜姑娘替我送燕公子一程,隐蔽一点儿,可别叫他发觉。”

    “娄姑娘为何……对这位燕公子如此上心?”

    桃红眨眼疑惑。

    既是请回来,又是送人走,来回折腾。

    从未觉得自家姑娘的心思这般难懂过。

    “他不一样,”娄瑶低眉莞尔,手稍抬了抬领口“好了,小桃别耽搁了,赶紧去唤人吧。”

章节目录

驯狼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辞然小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辞然小姐并收藏驯狼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