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杪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啰嗦,它感到时间紧迫,从现在开始,它必须开始做正事了。

    一旦驶入恕池,游艇的发动机就会失去功能,这是经历几次梦境后秋杪总结出来的经验:无论如何操纵方向杆,游艇都会被恕池漩涡和冰波推到悬崖边。从恕池边缘到悬崖,还剩下十五分钟,它要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找到启动灵力的钥匙。

    涓埃瞧见秋杪像变戏法那样掏出黄金正二十面体,以及一根不起眼的蜡烛。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涓埃心中倍感遗憾,表面仍旧不动声色。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秋杪开门见山,“这块正二十面体,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对吧?”

    涓埃默认了:沉默即是承认,那样一块沉重如山的黄金,就这样轻易地被秋杪把弄着,看来黄金正二十面体早已为自己选好主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海螺隧道只是你的精神困境。也怪我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没有想到,我是你记忆的闯入者,不应该拥有实体。而且,在记忆中,我怎么能按照自主意识活动呢?我怎么可能摸得到你,还能和你,额,拥抱呢?这不符合记忆探索的规则。”

    因此,秋杪首先就去找犀照要说法。

    时间紧迫,秋杪开门见山,“咱们也别做谜语人了。我去找过孟婆,那里根本没有我抵押的游艇,而且当我梦到被冰波刺伤后再醒来,手臂上竟然多了伤痕。这肯定不能是我的记忆错乱吧?做的梦竟然都成真了,你说这多有意思。”

    当时,犀照完全不走心地夸了两句,“哎呦,这就被发现了,还不赖嘛。”

    进入造梦司后,犀照无意间偷窥到泥洹的记忆,这才发现了弟弟秦艽的身世,以及秋杪与祝问弥之死的密切关联。那时起,犀照就瞄准了秋杪,想要在它身上寻找突破口。按照犀照的说法,她就帮秋杪试验了一下,编织些梦境,没想到真的帮它打开了一部分灵力。”

    “这就是我必须找你的原因,涓埃。”秋杪举起手掌中的正二十面体,“直到刚才见到你,我才完全肯定:海螺隧道不是精神困境,而是我回到了过去,你的记忆也因此发生变化。”

    正二十面体中心的透明沙漏里,沙砾一颗一颗自下向上逆流着。

    “所以,我的灵力就是时间回溯。”

    秋杪这句话,更像是对空间意志的挑衅。

    明明是自己的超能力,却被其他人忽悠得团团转,秋杪郁闷得想要锤爆每一个有所隐瞒的人,“犀照的想法很简单,她想让我回到过去,阻止祝问弥在恕池死亡,这样祝问弥轮回转世的时间点就会发生推移,犀照就可以没有秦艽这个弟弟了。”

    “还有你,涓埃,你确实可以完成自己的承诺。在江悬黎的案子里,你说会想办法让我回到司命司,果然不是虚言啊。连续解决几个大案子拿到赏金,就可以还债了。又正好把影子玄皂带回了冥界,只要我说服玄皂,让它回归为秦艽的影子,秦艽就能苏醒过来,继续完成人类的生老病死、轮回转世,一下子填平了司命簿上祝问弥的旧账,我肯定就能将功折罪,回到司命司。”

    涓埃略显错愕,“你连玄皂的事情都知道了啊。”它知道秋杪的调查能力不错,没想到这么厉害,能在短时间内搞清楚这么多细节。

    “我不仅知道,还带过来了。”秋杪指向手中的蜡烛,这意味着影子玄皂已经被封存在其中。秋杪连夜赶往影司正是为了这件事,原本以为会颇费些口舌,不料秋杪只是简单解释了原委,玄皂便同意牺牲自我意识,炼入蜡烛中,做回一个无知无觉的影子。

    事已至此,涓埃只想知道,秋杪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秋杪说:“有个问题很好奇,当初,你怎么会想到用那种方式自杀?我猜猜啊,灵类无论受到多严重的外伤都会愈合,也不会患病导致身体衰竭而亡,除了加速灵力消耗,实在没有其他的死亡方式。”秋杪显然成竹在胸,“上一次掉下恕池,损耗了我的灵魂,是你的一魂补救了我。如果这一次,我再掉下去,是不是就会......”

    话还没有说完,涓埃就及时制止住它危险的发言,“不可以!”

    “我不仅是这么想的,更准备尝试一下。以你对空间意志的认知,你觉得可行吗?”秋杪笑嘻嘻地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询问涓埃要不要吃蛋糕。

    涓埃却从未如此凝重,“你这样以身试险,一旦失败了,就会彻底从空间中消失。”它双手紧握,眼瞧着秋杪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挪步到游艇边缘,却紧张得不敢伸出手阻拦。

    秋杪站在甲板上,悠悠地说,“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在我的理解中,你想要生存下去,或者是为了接近我,才自我牺牲换取空间意志为你弥补生命,这二者是互为因果的。现在你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生命随时都会走到尽头,这样不好。”

    还有许多话秋杪没有说出口。

    它知道涓埃不在乎人类,就连秋杪自己也不在乎。作为灵类,它们只能注意到身边具体的某一些人,而非人类整体。人类算什么?他们确实真实存在,可是在秋杪心中,都不过是一堆虚无缥缈的概念和数据。真正在乎人类的,只有空间意志。

    见到秋杪如此坚决的态度,不像是开玩笑,涓埃陷入手足无措的情绪中。它根本不敢上前阻止,只好退而求其次,使劲掰回游艇的操纵手杆,又慌张地转动方向盘,都没有丝毫用处。

    “没有用的。恕池地区的磁性太强,游艇一旦进入就不可能离开,只有死路一条。”秋杪笑了一下,“我会以生命为赌注,跳下去威胁空间意志。如果赌赢了,空间意志解禁了我的灵力,那我就会回到过去,让你继续健康地活着。”

    当然,如果失败了,秋杪就会当场寂灭,与此同时,命格相连的涓埃也会瞬间消亡。

    怯懦许久的涓埃竟然径直奔向甲板,“那我和你一起。”

    “你不能跳!”

    受到阻拦后,涓埃自嘲道,“即使我死了,也不会威胁到空间意志,对吧。”

    秋杪摇头,轻轻地说:“太疼了,涓埃。被冰波穿透,还是被恕池淹死,都很疼。”

    涓埃显然无法承受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温存,几近崩溃,大喊道,“我最讨厌这样的你。”

    如果说爱是出于本能,那么仇恨秋杪,是因为泥洹觉得自己永远是替补,从出生起,自己就是保证秋杪性命无忧的备份。不仅是恨,还有很多的嫉妒。秋杪天生就被赋予丰沛的情感观念,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和表达爱意,这都是涓埃经过数年学习后仍旧不能达到的结果。

    “我越是靠近,就越会感受到你的可恶。”涓埃说着厌恶它的话,语气却像是在祈求秋杪的原谅,“我看向你,就像是看向虚无。甚至会怀疑,你是否和我一样,也具有心灵体验?”

    但也多亏了你,我才懂得了情感——涓埃没有讲出这句话。

    秋杪像是有读心术,精准地说出涓埃最不愿意听到的诘问,“那你不能爱我吗?”

    “我不能。”

    “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为了我自愿牺牲呢?”

    “我刚才说了,我痛恨你,这就是我报复你的方式。”涓埃假装恶狠狠的样子。

    “虽然这样说太自恋,可你不是早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吗?”秋杪总觉得自己能够成为很好的猎手,一旦咬住就不会松口。

    涓埃被堵得无处可逃,但是它不能轻易承认,“因为,我想不出有任何可能性,让你能注意到我;你没有理由爱上我。既然如此,我就会恨你。”它曾经误入歧途,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接近秋杪,也正是得益于此,涓埃才有机会和秋杪相处这样一段漫长的时间,并且被秋杪记住。

    也正是在这些相处中,涓埃发现自己最严重的错误,就是那天晚上不应该只顾着月亮的碎片划过天空、坠入海洋。

    话已经说到这里,秋杪早已探明涓埃的心意,“你应该直接说,要是没有爱上我就好了,爱上我真是个错误。”

    “难道不是吗?”

    涓埃的反问震耳欲聋,搞得一向能言善辩的秋杪都不知道怎么回击。

    游艇已经漂流到了可以看到太阳的水域,这代表着恕池悬崖的靠近。

    “而且,你很狡猾,只要求我爱你。以往你的表白只是在开玩笑,对吗?当你真正看清我的记忆后,反而不敢直白地表达心迹了。”涓埃逐渐拿回主动权,步步紧逼,“最开始,我以为是你让我懂得爱。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我只是通过你,思考到人类情感的真相——终其一生,人们只是想让爱人看到自己,渴望获得理解。我是这样。秋杪,你也是这样;我们都不是人类,可是都懂得了爱的真相。这是空间意志赋予给你的天份,也是你赋予给我的能力。”

    涓埃伸出手想要触碰到站在甲板上的秋杪,然而原本平缓移动的游艇突然开始剧烈晃动,使得涓埃与秋杪的手刚好相互错过。

    如同利刃般的冰波无端端地从恕池池水中央窜出来,汇聚成团,向着游艇横冲直撞而来,甚至斩断了水面上漂浮着的透明花,从花瓣的切面流出殷红的血。

    此时,涓埃还没有全然放弃,仍旧试图劝阻秋杪的冒险行为,“只要有了爱,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到。我可以一直瞒下去;就算瞒不住了,也能靠着爱度过难关。”

    听到这番言论,秋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跟人类学了这么多年,你还相信,爱是数学中的万能公式吗?”

    想不到在理智的外表之下,涓埃恰恰是最迷信爱的。

    涓埃笃定地说:“爱让生命变得有意义。”

    “不。好好活着感受这个世界,才是生命的意义!”

    秋杪点破幻想,“你已经越来越像人类了,没发现吧。人类的社会学家发现,5岁以前的人类,死亡原因多是意外和他杀,可是5岁后,一直到年老的人类,自杀才是他们最主要的死亡原因。这代表什么?人类只要长大点,拥有能力掌控自己的生死后,就会向往着自己弄死自己。你会否认自己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吗?在每一次为了奉承我而牺牲掉一条魂的时候,难道你就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更加接近死亡,而感到喜悦和快活吗?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成为自己生命的最大障碍了。”

    秋杪倒退两步,两只脚几乎快要悬空。

    “别看我唧唧歪歪的,但其实我一点也没想过,如果你真的爱我又会怎么样。早在灵界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孤独是生命的影子。”在这种情况下,秋杪还没忘记许诺虚假的誓言,“但是涓埃你放心,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涓埃最后一次挽留,“我们就一直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无论如何,我都会获得灵力,我值得获得这份能力。而且我也一定会让你健康地活下去。”

    秋杪松开原本握住船桅的双手,整个身体开始摇晃。

    “如果空间意志真的存在,我希望它能听到我的愿望。”秋杪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涓埃的,“今天,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不要救我。我也许会死去,那么你和我都会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消失。但是你愿意相信吗?我一定会赌赢。”

    秋杪信誓旦旦,“我们会在新世界相遇的——我的新世界!”

    就在冰波即将刺向游艇的前一刻,秋杪向身后纵身跃下,恕池池水激荡间被冲刷为深红色,透明花凋谢枯萎,一切都向着衰老与死亡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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