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坠落的过程中,秋杪短暂昏迷,又迅速清醒过来。

    “这个失重感,还真是和做梦一模一样。”秋杪不由得感慨着,它脑部充血,眼睛被升腾的蒸气熏得几乎无法睁开。早已看不到游艇和涓埃的影子,然而这场坠落仍然一时到不了尽头,不是因为恕池悬崖有多么深远。

    “我肯定已经进入另一个时空了。”秋杪非常确信,随即再次失去意识。

    从恕池爬出来的不甘魂无法挣脱池水的引力,只好推波助澜地借用地势疯狂卷积着池水,激起千万层浪花。露出的一层浪快速冻结成冰,在内部的奔流不息和外部的强劲朔风夹击之下,刚形成的冰针被裹挟到悬崖边,伸出触角一般的冰条;这就是冰波。

    “真好看啊。”秋杪发出感叹,可是它没有说出声,因为根本没有可以发声的器官,“奇怪,我的身体呢?啊啊,冰波要穿透我了......”

    眼瞧着数万冰波如同利剑直直下坠,向秋杪袭来,随后径直刺破它的身体,却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继续一往无前地急速下落。

    “怎么也不疼?”秋杪想要摸摸自己的四肢,发现自己根本连躯体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意识。

    通过冰波下落的速度,可以判定时间的流速忽快忽慢,甚至有时还会向反方向流动。秋杪还没适应过来时,就目睹了无数魂魄被冥界魂官押到恕池边沉入池水底,是它们的怨气造就了透明花的绽放。

    秋杪还看到了一个干净的魂魄,她没有被带上枷锁,却自愿跳下悬崖,瞬间魂飞魄散。

    “这是瀑布意识。”秋杪反应过来了,它成为了瀑布意识,走马观花底跳跃在时间线上,那些幻影不过是千万年来沉湎于恕池中的鬼魂,令它眼花缭乱。

    秋杪无声呐喊,“空间意志,你搞错啦!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一坨坨拳头般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秋杪只感觉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都离得异常遥远,随后失去知觉。

    “能不能让我妈妈多活几年?”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飘过来。秋杪知道这是祝问弥的声音,当年她得知自己就是管理司命簿的魂官后,偷偷央求自己修改妈妈的死期。

    秋杪会怎么做?

    那时候它青涩无知,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一时心软,就划掉了生死簿上的死期,向后拖延了二十年。

    紧接着,就发生了祝问弥坠亡事件。

    从那以后,秋杪曾经数次悄悄前往人间看望祝问弥的母亲,发现她失去女儿后,每日痛不欲生。瞧见这个形同枯槁的母亲后,秋杪才发觉自己作孽了:要是没有改生死簿就好了,她也不用再多活这么多年,经历这种痛苦的折磨。

    “能不能让我妈妈多活几年?”祝问弥凑得更近,语气却更加坚定。

    秋杪猛地睁开双眼,被外面的漫天黄沙惊呆,剧烈地咳嗽起来。它快速警觉,“这不会又是犀照给我造的梦境吧?”低头一看,封存了玄皂的蜡烛还紧紧握在手中,而那块正二十面体中的沙漏也已经恢复正常,慢悠悠地旋转着,也不再一颗一颗沙砾逆流向上漏沙——如果沙漏逆流代表秋杪可以使用时间回溯的灵力,那么现在这种漂浮着的常规状态就可以代表......

    “我成功了!我回到过去了!”秋杪惊喜得几乎要蹦起来,可是它还是佯装镇定,决定试探一下祝问弥,“请说明你的情况。”

    “搞什么啊,这么严肃。”祝问弥还是年纪太小,看不惯这种突然变脸的打工人,“祝问弥,15岁,来自旅鼠市,今天早上稀里糊涂地被黑白无常抓来冥界,非说我已经死了。”

    分毫不差。和那天的情况一模一样。

    那天正好是秋杪值班,在成千上万的魂魄中,就祝问弥咋咋呼呼的,一点都不符合冥界肃穆萧瑟的气氛。秋杪觉得这个小孩挺有趣,就把她单独提溜出来询问。

    “我查一下生死簿。”秋杪仿照着自己那时候的行为,一条条查询,终于找到了祝问弥的词条:姓名和出生地都填写得很准确,唯独死期这一行,竟然是空白的。

    其他在司命司服役数年的同事都没见过这种特殊情况,更不用说秋杪了,它才到冥界不满一年。经过层层审批,高层领导认为这是误抓,命令司命司把无辜的祝问弥送回人间。

    得到领导的放行批准时,祝问弥早已被转押到冥界的流转中心。秋杪大声向沙房中喊,“那个中学生,你还没死吧?”

    “快了,准备厚葬我吧。”祝问弥闷闷不乐的。

    秋杪推门进去,看到祝问弥正躺在地上耍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祝问弥自然而然地结果话茬,“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不,两件都是好事。”

    听到这里,祝问弥果然被逗得立即坐起来。

    “第一件事,你在司命司里的请求,我已经帮你改了。”秋杪担心隔墙有耳,故意没有明说,它知道祝问弥肯定能听懂。

    趁着同事把祝问弥押送到沙房,秋杪躲起来悄悄修改祝问弥母亲死期。秋杪深感这是件极具风险的行为,却还是默默起誓:要折寿的话,就来折我的寿。要降报应,就报复在我头上吧。无论如何,我都会改的。

    祝问弥心领神会地笑出来,“第二件事,赶紧把门打开吧,我在这里快憋疯了。”她用拳头砸了砸没有把手的门,反客为主。

    秋杪堵住门口,“稍等,还没做好准备呢,先坐下吧。”

    秋杪又将沙房唯一的窗户拉上窗帘,整个环境瞬时黯淡无光,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秋杪将蜡烛立在桌面上,交给祝问弥一个打火机,“你来点燃。”

    然后,祝问弥和秋杪分别坐在两侧,等待蜡烛燃烧殆尽。

    不过祝问弥是个天性活泼的人,她觉得等待的时间太无聊,开始给自己找话题,“走之前,我能去十八层地狱参观一下吗?”

    还真没有人提过这么出格的要求,就连秋杪自己都没去过呢。

    祝问弥很惊讶地问,“地狱不会只是传说吧?”

    “很久以前,十八层地狱是存在的。也许你听说过拔舌地狱?这种机器现在还留在地狱旧址呢。”

    “旧址?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十八层地狱了呀。”

    秋杪点头,“从前的地狱,是给每个要经受惩罚的鬼魂赋予一个高度疼痛敏感性的□□,经历□□上的极致损伤后,□□再次死亡,然后再将魂魄投入轮回道。”

    “赐给他们一个□□,只是为了达到极致的毁灭,确实有点浪费能源。”祝问弥似乎很有天赋,很快就领悟了秋杪的言外之意。

    “是这样的。冥界发现这样操作下来,轮回转世的效率太低,而且就算是经受过惩罚,那些犯过罪行的厉鬼下一世仍旧成不了善人,就逐步废除了地狱中的刑罚。”

    再加上那些负责开发冥界的灵类,想要创造出一种可以一劳永逸、让所有人的魂魄都获得净化的东西。于是,孟婆汤应运而生,这种药水不仅可以遗忘记忆,也能够洗涤人生中的嗔痴、贪念甚至罪孽。

    “所以,现在冥界使用更有效率的孟婆汤。无论生前善恶与否,只要魂魄们决定轮回转世,就要服用孟婆汤,变成一个全新的、一尘不染的魂魄。”

    祝问弥很好奇,“有没有那种无论如何都净化不了的魂魄啊?”

    秋杪故意吓唬她,“肯定是有的。它们不被允许进入轮回,都沉入冥界尽头的恕池里去了。那里阴风阵阵、血流成河,可不是你这种中学生能承受得住的。”

    “这么多年,也出现过失效的情况吧?比如转世后仍旧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人间好多这样的传说呢。”祝问弥正思考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蜡烛已经燃烧到底,火光在烧断之前最为明亮,照射出一个映在墙上的黑影。就像是存在磁场一样,黑影被祝问弥吸引得越来越近,直至完全合二为一。

    “我给你弄一杯,尝尝就知道了。”秋杪示意祝问弥可以站起来,一起离开沙房。

    “真的吗,我可以喝到孟婆汤?可是喝完以后,我忘记了自己的亲人朋友,还有学过的知识,该怎么办?”祝问弥一边碎碎念,一边屁颠屁颠跟在秋杪屁股后面。

    祝问弥不用担忧太久,就得到了答案。只见秋杪跑去孟婆开在长生桥码头的分经销商,拿回来了一瓶包裹得花里胡哨的饮料,量很少,竟然是蓝绿色的,一看就没有食欲。

    “啊,看着就不好喝。”祝问弥很是嫌弃,躲得远远的。

    “这是特调孟婆汤,喝下后半个小时,就会让你忘记这段在冥界的经历。”秋杪解释。

    “能不喝吗?”祝问弥有点抗拒,“我不想忘记你。”

    没想到祝问弥是因为这个理由不想喝,秋杪甚至还感动了一下。

    “这只是短暂的忘却。”秋杪说,“等你回去了,我也会去人间,我们可以在你生活的城市里重新认识。几十年后,你死了,我会提前在冥界等待你的魂魄。只要你喜欢我,我们就可以一直认识、重逢,再认识、再重逢。我们永不相忘,好吗?”

    “好吧,我喝。”

    好不容易将祝问弥安抚好,滔天的海浪以及从码头边传来悠长的鸣笛,吵得秋杪头痛:三声鸣笛代表今天最后一班从冥界去往人间的游轮即将出发。

    “我去买票。你赶紧喝,喝完去登船的地方等我。”留下这句话后,秋杪赶紧飞奔到卖票处。

    这是秋杪想到让祝问弥安然无恙回到人间的唯一方式:

    正是因为有了之前在梦中的尝试,才令秋杪意识到,只要祝问弥登上自己的游艇就注定会死,倒不如一开始就选择最稳妥的官方航线。

    最开始,因为自己的好奇,故意想把祝问弥留在身边多观察一段时间,才会给她带来不幸的命运。秋杪知道自己是个灾星,任何它想要接近的人都会陷入困境。然而,在秋杪的逼迫下,空间意志不得不解禁秋杪的灵力。拥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一次,秋杪一定要改变祝问弥跌落恕池的命运。

    “秋杪,我在这里!”人群中的祝问弥使劲跳起来招手,高兴得仿佛是要出海旅游。

    秋杪悄悄地提前将另一张船票收到口袋中,只将祝问弥的船票塞到她手中,还顺手送给她一小束彼岸花;这是秋杪从自己的游艇里拿出来的,平常它就经常在游艇里藏东西,不过以后,它也许再也用不到那个游艇了。

    就在排队等待登船的几分钟里,祝问弥不断邀请秋杪去人间,白天看看稀奇古怪的花草、动物,晒晒太阳,晚上吹着和煦的风,在夜空下数星星。

    “这些我都听别人讲过。”

    “但是你没有自己感受过。”祝问弥很认真地说,“而且,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职业,为什么不多试试别的呢?你可以自由地选择!”

    秋杪同样很认真地听取了,因而表情不自觉地严肃了下来。

    “秋杪,你是不是不太高兴?”祝问弥察觉到秋杪异样的神情。

    “不,恰恰相反,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大概,我真的成为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秋杪越说越开心,表情也缓和下来,喜笑颜开。

    眼瞧着祝问弥的一只脚都快踏上台阶了,却又被秋杪叫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忘了说。”秋杪看起来有点紧张,因为它才想起来,第一次行至恕池时,祝问弥就是因为好奇只有三朵花瓣的透明花朵,伸手想去触摸,结果就在触碰到的刹那,透明花的根部到叶面、花瓣全部被鲜血染红。彼时,恕池寒风骤起,游艇剧烈颠簸,将祝问弥和秋杪双双甩进池水之中。结果就是,祝问弥直接被恕池中的厉鬼吞咽,而秋杪也被冰波刺伤。

    尽管官方航线绝对碰不到这种陷阱,秋杪还是要提醒一句,“冥界有一种透明花,剧毒,你千万不要对它产生好奇,不要采花。”

    “是像玻璃一样的花吗?”

    秋杪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我感觉更像是塑料。”

    “还真是神奇,塑料也能有生命力。”

    “搞不好,这个世界的终极演化目标就是塑料呢。人类只是被创造出来,制作塑料的工具人。”说到这里,秋杪和祝问弥一起哈哈大笑。

    秋杪兴奋地向站在甲板上的祝问弥挥手,“再见!再见!”它知道周围的喧闹会盖过自己的声音,可还是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

    看到祝问弥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地在长长的走廊上窜来窜去,最终钻进了船舱里。

    秋杪也拿出了自己的船票,偷偷来到另一个登船口,通过狭长的、铺着柔软地毯的员工通道,进入同一艘离开冥界的游轮。

    透过船舱小小的方形窗户,秋杪盯着曾经工作过的司命司变成一个小圆点,又一眨不眨地瞅着整个冥界被黄沙掩盖住,它才心满意足地躺回沙发里,陷入无尽的期冀中:

    “我们会在新世界相遇的——我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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