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永远的，永远地
“一切都是欺骗，都散发着恶臭，谎言的恶臭。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一切都在腐朽。世界是苦涩的，生活即是折磨。”*
*:（——《悉达多》/赫尔曼·黑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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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窗外雨点渐落，一斜打进半开的玻璃窗，细密的水汽便如同蒸腾的云雾泛了进来。星星点点弥散的潮意也逐渐将笼罩整座明月港数月之久的浓雾打散不少，透出了原本霓虹灯交织的绮丽夜色。
朦胧细雨中，极彩的不夜城难得显柔。
向上高耸望不到顶的繁华建筑群，那些高亮的彩色灯光流动闪烁集成的银河，此刻不再刺眼，绵绵光晕缭绕出的是一派迷蒙景象。
焰火般缤纷色彩倒映在窗上，那是所有能称之为墙的平面上，快速变换的炫丽电子图像发出的光芒。
远处射灯群缓缓移动，交挥打出直穿天际的夺目光芒，也将空气中云彩般喷吐出的瑰丽烟雾晃得如梦似幻。
不过凝望夜城景色这双瞳孔的主人，半点为雨景腾出闲情的心思也没有。
那耷拉着的脑袋若不是正对着窗外景色，恐怕连抬起眼瞥上一瞥也不愿意。
凌忱半趴在工位的桌面上，失去喜忧的眼睛随雨滴答声又合上半分，难掩颓废的眼眶下满是青黑。
她发脆凌乱的头发被素色发圈随意地箍起，脖颈系着的工牌带七歪八扭粘着好几块透明胶带，藏青色的衬衣也皱皱巴巴的。
满脸写着能生吞活人的怨气，看起来惨兮兮的，俨然一副典型中城区公司狗的形象。
她毕竟整整从年初开始加了四个多月的班，甚至经常还只能着急忙慌踩着末班车回家，状态萎靡成这样也确实不奇怪。
凌忱不是没想过离职，她公司薪水待遇的那几位数？连每年远行旅行一次都供不起的收入，决不能让她这样卖命似的工作。
理想？更谈不上，她敢打赌再干两千年，她的岗位还在这附近徘徊。
“这个猪肉饼，确实超好吃欸，还特别划算。”
“对吧对吧？我可推荐了。真的超适合咱们B区人，我把它称之为‘穷人饭’！”
随着饭盒“咔擦”一声的开启音，炸得恰到好处油脂丰润的食物香味自然地飘散到了凌忱的工位。
她背后工位的同事交头接耳起来。
筷子与食物磕碰发出的滋滋响声，让凌忱不知怎么，感到一阵进食过饱的乏力。
偏偏桌子上的风扇又正转向她“呼哧呼哧”地送来风。
偶尔四处响起的键盘敲击声，和那轻声交谈的背景音，成了此刻最好的催眠白噪音。
事实上是她没有选择，准确来说是在这里的所有人。
像她们这样大部分出身平庸的人，能在如今日益汹涌的失业潮中幸存一份足够温饱的工作就已是运气不错。
许是这种短暂的宁静舒缓了些许凌忱的烦闷，混乱思绪的渐渐停歇，困意也不合时宜涌现。
比起饿肚子，她还是忍受相较来说无病呻吟的烦恼吧……
水汽卷着凉意，在柔软温热的臂弯里铺好床位，她的眼皮不听使唤地垂得更深。
连续高强度工作的精神稍这样一松懈，睡意便潮水般袭来，每一处都在请愿让她睡上一觉，哪怕是小眯片刻也不错。
没能来得及抗拒，瘫软的身体已经成了在波涛海浪中翻涌小船的桨叶。昏黑的画面模糊起来，意识也变得断断续续。
淅淅雨声渐弱，抚摸耳背的风变得浑浊了，耳畔的声音听不见了。
思绪愈发混沌，一停、一滞、一……
“呲——！”
突然！
一阵极尖锐的高鸣电子噪音猛然炸开！
那声音还在不断持续着鸣叫，刹那间仿佛有万根针刺入太阳穴，有万人嘶吼尖叫！
瞬息而过的剧烈疼痛与突如的刺耳噪声让凌忱被吓得浑身一颤，困意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直冒的冷汗和急剧加速的心跳。
凌忱迅速睁开眼睛，左手无意识地攥住了心口处的衣物。
心脏被这忽现的惊吓震得快速一跳一跳地刺痛，眼皮也不断痉挛抽搐起来。
她险些以为是发生了某种爆炸，尽管意识还没能反应过来，浑身激涌的肾上腺素也让腿脚在一瞬间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呲…呲呲呲……”
那声爆炸般的巨响后，又骤然减弱，只剩微弱嘈杂的电流嗡嗡声不断持续鸣响着。
但她自眼侧蔓延的疼痛不适却仍在加剧，那无序的噪音成了要扎入她脑内的蜜蜂，搅得整个视野天旋地转。
“我……呲…呲呲……”
头好晕……胃好难受，好想吐……
“啊…呲……”
“…呲……第呀……”
与强烈不适斗争时，凌忱好像听到这刺耳的电流声有什么模糊的声音在传递某种信息。
她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这其中有一个声音被拖得极长，内容与音调都破碎得连物种也分不清。
那极力试着发出人类语言的感觉，也怪异到惊悚，听起来……简直就是恐怖电影里怨鬼索命的凄惨叫声。
凌忱没能分散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在噪音渐弱至消失的那一刻，维持平衡到极限的身子同时断了线。
带着遭受电击般麻痹得不能动弹的身体，直直朝歪斜重心的一侧结结实实栽了过去。
“吱！啪！——”
连椅子带人，她摔了个结结实实，连带噼里啪啦扫下来好几支桌面上放着的笔，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摔得够狼狈的，动静也够大的，整个办公室的同事都被吸引来了注意。
几声惊呼与夹不住的噗嗤笑声，凌忱得见这回是丢脸丢了个大发。
……真倒霉。
好在不适已经在噪音停止后减轻了不少。
她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眼睛，好像是还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幻觉似的。因为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整个办公室没有人有半点反应，平静得让她自我怀疑。
只是胸口还未平缓的激烈心跳，被沁出汗水濡湿的发梢都在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假象。
“没事吧阿忱？！”
还在手头工作不停的行政部秦白顶着透明的全息头显*，伸长脑袋，朝凌忱的方向望来。
见凌忱没事，便嘴巴里开始念念叨叨：“和你说了睡觉就去休息室沙发上睡，你这摔一下人没事躺会就好，要是把脑机摔坏近十年白干得肉疼成啥样。”
“我和你说明天周末的庆功团建你可别说生病了缺席啊，可不能让我和领导难交代，强制要求全员到场的。要休息，今天下班回去好好休息，也免得耽误明天早上七点集合……”
“我没事，谢谢秦姐。”
凌忱忍着摔疼，简单应了一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半点没听进秦白连珠炮的长篇大论。
遇到这么一件怪事，她此时心思更是飞到天外，脑子一片空白。
不过秦白其中一句的关键词倒突然点醒了凌忱。
——脑机。
如今被时代大部分人植入体内，与日常生活几乎密不可分的一种高科技产品。虽然凌忱是没搞懂它有什么植入体内才能用的必要，在她看来脑机也许和智能手环没什么区别。
毕竟功能无外乎看看时间扫扫码，也就是把普通手环那指甲大小的屏幕搬到眼睛前，显得画面大那么一些。
价格贵得离谱不说，还要做微创手术把这东西塞到脑袋、手臂和一只眼球里，从此手腕背处还一条窄细的亮色长方形和猪厂肉猪身上盖印的‘检疫合格’章一样焊死在那。
可偏偏拥有脑机才算有了中城区居民的身份证，属于合法的良好市民，这使得在这的所有人手背上都有这一条细细的亮线。
凌忱还记得初次接受手术后长达一个月的不安感，那自然来源于眼睛里装个无时无刻开启的‘摄像头’，手上装个‘麦克风’和脑子里装个‘监测器’的被窥探的不适。
它当然连接了网络，甚至可以说全世界最快的网络信源就是为适配它所设计诞生的，为此还有个专用名词叫脑光。
凌忱时常难免怀疑，脑机背后的安全部门每天干的活就是暗中监控，不然电报部的情报都是从哪来的。
她抽出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搜索起来。
[神纳*脑……]
/神纳脑轴*坏了
/神纳脑机维修
/神纳脑机装融片
/神纳脑光被黑客攻击了
/神纳脑机是联合会的阴谋吗
刚输入三个字，一连串关联检索内容跳了出来。
她还没想好应该搜索怎样的内容，悬在屏幕上的手指犹豫未定，毕竟这暂时只是她脑海里的一个假设。
突然出现的莫名声音，随之引发身体的不适和发作对象的唯一性，怎么想都首先和塞到自己身体里的玩意脱不了干系。
她也确实没少听说关于植入脑机导致身体异常的流言蜚语，尽管正式被报道的极少，但当传闻足够多，心底还是会给它默默定个性……虽说更大的原因是她本身也对脑机有偏见。
“检测到您正在检索神纳脑机的维修事项，是否需要为您连线神纳网络的工作人员进行设备故障判定呢？10,9,8……”
在她思索的片刻间，一道公式化的电子音突然响起。
装有脑轴的那只眼球显然捕捉识别到了屏幕上的文字，也推演出了她的可能活动轨迹，自顾自地行动起来。
“不需要。”
凌忱深深叹了口气……所以她讨厌脑机。
她已经习惯这每每不请自来的AI了，但还是习惯不了这种一举一动都被无形窥视的感觉。
话说回来，神纳产品客服热线连线到的那些工作人员也大多是机器人。光是分辨是否是真人就要花上大半天，每一分钟的连线费用还不算低，她可不会又上当。
“好的，我将试着先为您进行机体自检扫描。”
“正在为您进行初步扫描设备状态。”
机体组件温度正常，音像设备正常，图像显示正常，触控判定正常……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半透明数据在她的眼前展开，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推进滚动，底端的进度条眨眼抵达末端。
“……扫描完成。未检测出异常。排查失败。”
“如您确实遇到了设备故障问题，建议您就近选择神纳网络的线下网点找寻工作人员提供设备检修服务。您当前所在的‘B区7域什市明月港蓝天堡大厦’附近线下网点分别为……”
精美细致的立体地图翻书般展开，附近几个网点被闪烁的图钉标亮，与之对应的淡色规划路线也被分别绘制在道路间。
只是凌忱眼睛先一步看到了网点名字上方浮现的五位数人均维修费，眉头突地激烈一跳，冷汗比方才更甚。
不，她觉得肯定不是脑机坏了，也许只是一些外设发生了小故障……对，融片，一定是融片坏了。
把脑机比作一台电脑，融片就是硬盘里安装的应用程序，可以相对轻松进行卸载和更换。比起那些充当主板、显卡、CPU之类的脑轴脑显来说，修融片可就简单便宜多了。
最便宜的方法是找人从手背芯槽内拆下来，扔了换一个。比不上换遥控电池那样一推盖式的简单，划几刀手臂也好比过把眼球切开。
凌忱现在装的融片是几个月前见特惠促销买的，功能是空气净化，没了影响不大。
这半年B区不少地方空气质量堪忧，雾霾持续，浑浊不散的浓雾搅得出行多了太多烦恼。她是听说雾霾的严重还会持续加剧，没个一两年散不掉，才舍得为健康掏钱装上一根。
也许正因是便宜买的，才容易坏掉。
上流的科技产品总金贵难保养得不行，没足够的闲钱烧就别用，她还是少再折腾，改回戴口罩这类原始的方法吧。
凌忱自我安慰地摸了摸手背上那道亮线，可它狭窄屏幕上心电图节律般的波浪条形还在不断地跳动，左侧六色不同的信号点也安静地亮着。
这是产品一切运转正常的标志，此刻显然被它的主人很刻意地忽视了。
“啊！”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同事的惊呼。
“啊啊啊你也看见了是吧！快来快来！”
“哇……疯了吧？我看热搜时还以为什么新型主播带货搞剧本就没点进去，没想到是真的啊？”
紧接着是小范围的骚动，一时间椅子滚轮吱嘎作响，交头接耳声与手机外放的大风呼啸声交杂一齐。
“今天我要正式向大家揭露一件事。”
最大的一道声源，是一个清晰严肃的女声，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害怕，她声线中带着明显的颤抖。
“这个世界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谎言。”
凌忱听到办公室地板传来快步踢踏的脚步声，似乎是背后聚集的同事增多了，那外放的人也加大了手机音量，视频里喧嚣的风声变得更大。
“这里只是一个囚禁你们这些实验品的笼子，你们就像是游戏世界中的虚拟数据，所有思想和行动都在被检测与控制。不要相信那些虚假的记忆！一切都是被编造出来的！假的！都是假的！”
另一道更锐利的女声传来，语气中带着狂热的愤怒，一字一句咬得极重。
“我们已经尝试了无数种逃离的办法，都以失败告终……”渐渐地，那种愤怒转为某种喃喃自语的虔诚痴迷，仿佛是对着圣灵的祈祷，“我们直到某一天才终于明白，活着的灵魂是逃不出这个笼子的，唯有一个办法。”
“死。”
“只要在这个世界死去，就再也没有能束缚我们的东西了！”
“笼子中所有母腹已被无形的手亵渎，生即是死。因此唯有死门可走向生，选择舍弃灵魂的死亡，我们才能通往来生！去到另一个真正的世界！成为真正降生的婴孩！”
“？？？？”
又突然，她们说的话变成了某种晦涩难懂的语言。
凌忱听不出这是哪个区的特殊交流方式，但明显能感受到加得极快的语速，仿佛是时间不够所以要立刻将海量的信息向外传达，又像是要将某种秘密掩人耳目藏匿于密文中。
“记住我们今天说的话吧……”
“死……即是生……”
吟唱般快速的呢喃后，她们的话变得再次能懂，但也到了尾声。凌忱听到一阵列车疾驰般尖锐拉长的噪声和同事们的惊呼声，一刻间将她们微弱的声音完全淹没。
下一秒，剧烈撞击的声响将让所有喧嚣戛然而止，只剩屏幕外的戏谑叫声。
“死了？真死了？直播跳楼不稀奇，但上等人跳楼还是第一次见。”
“嚯！看起来还是在A区最高那个大厦跳的，这空中密密麻麻的飞行载具可真够高档。在上城区过那么舒服能舍得自杀，我真没想到。”
“看她俩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估计是被改造物弄得精神错乱了。看来上城区的产品也不怎么样嘛。”
凌忱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兴致怏怏，全然没想过把注意力移到身后去，只是因共处一室才被迫地听着闲聊。
也许是吵闹得太过厉害了，她没由来地感到心底烦躁，喉头涩意发紧，一股难以呼吸的缺氧不适泛上来。
是雨天的低气压太闷了吗？
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眼睛也开始发涩，眼前像叠了层毛玻璃一样模糊，视野四角边缘泛起白雾。
频频超出日常认知的遭遇让凌忱觉得此刻办公室内寒意森森，变成让人陌生的怪异，可迟钝模糊的思维却让她无法思考更深。
“这俩不是……大主播吗？……玩游戏…唯一的……往棺材板里…脑子……？？？”
直到耳边的声音全都变得失真浑浊，宛如浸泡在水里下沉时，她才反应过来异样。
当她惊觉想起身回头，却发现怎么也动弹不了了。
身体死死地固定在原地无法控制，指节、眼皮、嘴唇都仿佛被压上了千斤重量，她的头颅僵硬不自然地紧贴向桌面，一种未知的力量缠绕绞缚上脖颈。
“死得好啊！上城区…精神病死光……好事才…轮到……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信息源只剩这些模糊混乱的声音，瞬时记忆里那些对话的关键词便突兀地浮现出来。某段封锁的记忆被什么东西勾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得到释放。
对未知的恐惧让凌忱浑身冷汗，心率加速，强烈的不安让她极力想要逃避。可随着心神一动，脑海中有关这段信息的记忆锁孔还是匹配上了钥匙。
而这一异样的觉察就像掷向平静湖面的石头，被刻意掩去真相的场景一瞬间出现碎裂的端倪。
刹那恍惚间她仿佛身处于半空之中，意识与身体脱离，一切的一切的，不再真实。
周遭的声音消失。
整个画面飞速地扭曲起来。
凌忱终于想起来。
啊……
不对……???s@
我的脑机……不是很早就坏了无法使用了吗？
是么什时坏候的……？
因什*F+,z为么……？.#
…(F,)w…？.::
我，
a}N$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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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赫尔曼·黑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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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窗外雨点渐落，一斜打进半开的玻璃窗，细密的水汽便如同蒸腾的云雾泛了进来。星星点点弥散的潮意也逐渐将笼罩整座明月港数月之久的浓雾打散不少，透出了原本霓虹灯交织的绮丽夜色。
朦胧细雨中，极彩的不夜城难得显柔。
向上高耸望不到顶的繁华建筑群，那些高亮的彩色灯光流动闪烁集成的银河，此刻不再刺眼，绵绵光晕缭绕出的是一派迷蒙景象。
焰火般缤纷色彩倒映在窗上，那是所有能称之为墙的平面上，快速变换的炫丽电子图像发出的光芒。
远处射灯群缓缓移动，交挥打出直穿天际的夺目光芒，也将空气中云彩般喷吐出的瑰丽烟雾晃得如梦似幻。
不过凝望夜城景色这双瞳孔的主人，半点为雨景腾出闲情的心思也没有。
那耷拉着的脑袋若不是正对着窗外景色，恐怕连抬起眼瞥上一瞥也不愿意。
凌忱半趴在工位的桌面上，失去喜忧的眼睛随雨滴答声又合上半分，难掩颓废的眼眶下满是青黑。
她发脆凌乱的头发被素色发圈随意地箍起，脖颈系着的工牌带七歪八扭粘着好几块透明胶带，藏青色的衬衣也皱皱巴巴的。
满脸写着能生吞活人的怨气，看起来惨兮兮的，俨然一副典型中城区公司狗的形象。
她毕竟整整从年初开始加了四个多月的班，甚至经常还只能着急忙慌踩着末班车回家，状态萎靡成这样也确实不奇怪。
凌忱不是没想过离职，她公司薪水待遇的那几位数？连每年远行旅行一次都供不起的收入，决不能让她这样卖命似的工作。
理想？更谈不上，她敢打赌再干两千年，她的岗位还在这附近徘徊。
“这个猪肉饼，确实超好吃欸，还特别划算。”
“对吧对吧？我可推荐了。真的超适合咱们B区人，我把它称之为‘穷人饭’！”
随着饭盒“咔擦”一声的开启音，炸得恰到好处油脂丰润的食物香味自然地飘散到了凌忱的工位。
她背后工位的同事交头接耳起来。
筷子与食物磕碰发出的滋滋响声，让凌忱不知怎么，感到一阵进食过饱的乏力。
偏偏桌子上的风扇又正转向她“呼哧呼哧”地送来风。
偶尔四处响起的键盘敲击声，和那轻声交谈的背景音，成了此刻最好的催眠白噪音。
事实上是她没有选择，准确来说是在这里的所有人。
像她们这样大部分出身平庸的人，能在如今日益汹涌的失业潮中幸存一份足够温饱的工作就已是运气不错。
许是这种短暂的宁静舒缓了些许凌忱的烦闷，混乱思绪的渐渐停歇，困意也不合时宜涌现。
比起饿肚子，她还是忍受相较来说无病呻吟的烦恼吧……
水汽卷着凉意，在柔软温热的臂弯里铺好床位，她的眼皮不听使唤地垂得更深。
连续高强度工作的精神稍这样一松懈，睡意便潮水般袭来，每一处都在请愿让她睡上一觉，哪怕是小眯片刻也不错。
没能来得及抗拒，瘫软的身体已经成了在波涛海浪中翻涌小船的桨叶。昏黑的画面模糊起来，意识也变得断断续续。
淅淅雨声渐弱，抚摸耳背的风变得浑浊了，耳畔的声音听不见了。
思绪愈发混沌，一停、一滞、一……
“呲——！”
突然！
一阵极尖锐的高鸣电子噪音猛然炸开！
那声音还在不断持续着鸣叫，刹那间仿佛有万根针刺入太阳穴，有万人嘶吼尖叫！
瞬息而过的剧烈疼痛与突如的刺耳噪声让凌忱被吓得浑身一颤，困意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直冒的冷汗和急剧加速的心跳。
凌忱迅速睁开眼睛，左手无意识地攥住了心口处的衣物。
心脏被这忽现的惊吓震得快速一跳一跳地刺痛，眼皮也不断痉挛抽搐起来。
她险些以为是发生了某种爆炸，尽管意识还没能反应过来，浑身激涌的肾上腺素也让腿脚在一瞬间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呲…呲呲呲……”
那声爆炸般的巨响后，又骤然减弱，只剩微弱嘈杂的电流嗡嗡声不断持续鸣响着。
但她自眼侧蔓延的疼痛不适却仍在加剧，那无序的噪音成了要扎入她脑内的蜜蜂，搅得整个视野天旋地转。
“我……呲…呲呲……”
头好晕……胃好难受，好想吐……
“啊…呲……”
“…呲……第呀……”
与强烈不适斗争时，凌忱好像听到这刺耳的电流声有什么模糊的声音在传递某种信息。
她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这其中有一个声音被拖得极长，内容与音调都破碎得连物种也分不清。
那极力试着发出人类语言的感觉，也怪异到惊悚，听起来……简直就是恐怖电影里怨鬼索命的凄惨叫声。
凌忱没能分散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在噪音渐弱至消失的那一刻，维持平衡到极限的身子同时断了线。
带着遭受电击般麻痹得不能动弹的身体，直直朝歪斜重心的一侧结结实实栽了过去。
“吱！啪！——”
连椅子带人，她摔了个结结实实，连带噼里啪啦扫下来好几支桌面上放着的笔，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摔得够狼狈的，动静也够大的，整个办公室的同事都被吸引来了注意。
几声惊呼与夹不住的噗嗤笑声，凌忱得见这回是丢脸丢了个大发。
……真倒霉。
好在不适已经在噪音停止后减轻了不少。
她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眼睛，好像是还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幻觉似的。因为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整个办公室没有人有半点反应，平静得让她自我怀疑。
只是胸口还未平缓的激烈心跳，被沁出汗水濡湿的发梢都在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假象。
“没事吧阿忱？！”
还在手头工作不停的行政部秦白顶着透明的全息头显*，伸长脑袋，朝凌忱的方向望来。
见凌忱没事，便嘴巴里开始念念叨叨：“和你说了睡觉就去休息室沙发上睡，你这摔一下人没事躺会就好，要是把脑机摔坏近十年白干得肉疼成啥样。”
“我和你说明天周末的庆功团建你可别说生病了缺席啊，可不能让我和领导难交代，强制要求全员到场的。要休息，今天下班回去好好休息，也免得耽误明天早上七点集合……”
“我没事，谢谢秦姐。”
凌忱忍着摔疼，简单应了一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半点没听进秦白连珠炮的长篇大论。
遇到这么一件怪事，她此时心思更是飞到天外，脑子一片空白。
不过秦白其中一句的关键词倒突然点醒了凌忱。
——脑机。
如今被时代大部分人植入体内，与日常生活几乎密不可分的一种高科技产品。虽然凌忱是没搞懂它有什么植入体内才能用的必要，在她看来脑机也许和智能手环没什么区别。
毕竟功能无外乎看看时间扫扫码，也就是把普通手环那指甲大小的屏幕搬到眼睛前，显得画面大那么一些。
价格贵得离谱不说，还要做微创手术把这东西塞到脑袋、手臂和一只眼球里，从此手腕背处还一条窄细的亮色长方形和猪厂肉猪身上盖印的‘检疫合格’章一样焊死在那。
可偏偏拥有脑机才算有了中城区居民的身份证，属于合法的良好市民，这使得在这的所有人手背上都有这一条细细的亮线。
凌忱还记得初次接受手术后长达一个月的不安感，那自然来源于眼睛里装个无时无刻开启的‘摄像头’，手上装个‘麦克风’和脑子里装个‘监测器’的被窥探的不适。
它当然连接了网络，甚至可以说全世界最快的网络信源就是为适配它所设计诞生的，为此还有个专用名词叫脑光。
凌忱时常难免怀疑，脑机背后的安全部门每天干的活就是暗中监控，不然电报部的情报都是从哪来的。
她抽出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搜索起来。
[神纳*脑……]
/神纳脑轴*坏了
/神纳脑机维修
/神纳脑机装融片
/神纳脑光被黑客攻击了
/神纳脑机是联合会的阴谋吗
刚输入三个字，一连串关联检索内容跳了出来。
她还没想好应该搜索怎样的内容，悬在屏幕上的手指犹豫未定，毕竟这暂时只是她脑海里的一个假设。
突然出现的莫名声音，随之引发身体的不适和发作对象的唯一性，怎么想都首先和塞到自己身体里的玩意脱不了干系。
她也确实没少听说关于植入脑机导致身体异常的流言蜚语，尽管正式被报道的极少，但当传闻足够多，心底还是会给它默默定个性……虽说更大的原因是她本身也对脑机有偏见。
“检测到您正在检索神纳脑机的维修事项，是否需要为您连线神纳网络的工作人员进行设备故障判定呢？10,9,8……”
在她思索的片刻间，一道公式化的电子音突然响起。
装有脑轴的那只眼球显然捕捉识别到了屏幕上的文字，也推演出了她的可能活动轨迹，自顾自地行动起来。
“不需要。”
凌忱深深叹了口气……所以她讨厌脑机。
她已经习惯这每每不请自来的AI了，但还是习惯不了这种一举一动都被无形窥视的感觉。
话说回来，神纳产品客服热线连线到的那些工作人员也大多是机器人。光是分辨是否是真人就要花上大半天，每一分钟的连线费用还不算低，她可不会又上当。
“好的，我将试着先为您进行机体自检扫描。”
“正在为您进行初步扫描设备状态。”
机体组件温度正常，音像设备正常，图像显示正常，触控判定正常……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半透明数据在她的眼前展开，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推进滚动，底端的进度条眨眼抵达末端。
“……扫描完成。未检测出异常。排查失败。”
“如您确实遇到了设备故障问题，建议您就近选择神纳网络的线下网点找寻工作人员提供设备检修服务。您当前所在的‘B区7域什市明月港蓝天堡大厦’附近线下网点分别为……”
精美细致的立体地图翻书般展开，附近几个网点被闪烁的图钉标亮，与之对应的淡色规划路线也被分别绘制在道路间。
只是凌忱眼睛先一步看到了网点名字上方浮现的五位数人均维修费，眉头突地激烈一跳，冷汗比方才更甚。
不，她觉得肯定不是脑机坏了，也许只是一些外设发生了小故障……对，融片，一定是融片坏了。
把脑机比作一台电脑，融片就是硬盘里安装的应用程序，可以相对轻松进行卸载和更换。比起那些充当主板、显卡、CPU之类的脑轴脑显来说，修融片可就简单便宜多了。
最便宜的方法是找人从手背芯槽内拆下来，扔了换一个。比不上换遥控电池那样一推盖式的简单，划几刀手臂也好比过把眼球切开。
凌忱现在装的融片是几个月前见特惠促销买的，功能是空气净化，没了影响不大。
这半年B区不少地方空气质量堪忧，雾霾持续，浑浊不散的浓雾搅得出行多了太多烦恼。她是听说雾霾的严重还会持续加剧，没个一两年散不掉，才舍得为健康掏钱装上一根。
也许正因是便宜买的，才容易坏掉。
上流的科技产品总金贵难保养得不行，没足够的闲钱烧就别用，她还是少再折腾，改回戴口罩这类原始的方法吧。
凌忱自我安慰地摸了摸手背上那道亮线，可它狭窄屏幕上心电图节律般的波浪条形还在不断地跳动，左侧六色不同的信号点也安静地亮着。
这是产品一切运转正常的标志，此刻显然被它的主人很刻意地忽视了。
“啊！”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同事的惊呼。
“啊啊啊你也看见了是吧！快来快来！”
“哇……疯了吧？我看热搜时还以为什么新型主播带货搞剧本就没点进去，没想到是真的啊？”
紧接着是小范围的骚动，一时间椅子滚轮吱嘎作响，交头接耳声与手机外放的大风呼啸声交杂一齐。
“今天我要正式向大家揭露一件事。”
最大的一道声源，是一个清晰严肃的女声，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害怕，她声线中带着明显的颤抖。
“这个世界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谎言。”
凌忱听到办公室地板传来快步踢踏的脚步声，似乎是背后聚集的同事增多了，那外放的人也加大了手机音量，视频里喧嚣的风声变得更大。
“这里只是一个囚禁你们这些实验品的笼子，你们就像是游戏世界中的虚拟数据，所有思想和行动都在被检测与控制。不要相信那些虚假的记忆！一切都是被编造出来的！假的！都是假的！”
另一道更锐利的女声传来，语气中带着狂热的愤怒，一字一句咬得极重。
“我们已经尝试了无数种逃离的办法，都以失败告终……”渐渐地，那种愤怒转为某种喃喃自语的虔诚痴迷，仿佛是对着圣灵的祈祷，“我们直到某一天才终于明白，活着的灵魂是逃不出这个笼子的，唯有一个办法。”
“死。”
“只要在这个世界死去，就再也没有能束缚我们的东西了！”
“笼子中所有母腹已被无形的手亵渎，生即是死。因此唯有死门可走向生，选择舍弃灵魂的死亡，我们才能通往来生！去到另一个真正的世界！成为真正降生的婴孩！”
“？？？？”
又突然，她们说的话变成了某种晦涩难懂的语言。
凌忱听不出这是哪个区的特殊交流方式，但明显能感受到加得极快的语速，仿佛是时间不够所以要立刻将海量的信息向外传达，又像是要将某种秘密掩人耳目藏匿于密文中。
“记住我们今天说的话吧……”
“死……即是生……”
吟唱般快速的呢喃后，她们的话变得再次能懂，但也到了尾声。凌忱听到一阵列车疾驰般尖锐拉长的噪声和同事们的惊呼声，一刻间将她们微弱的声音完全淹没。
下一秒，剧烈撞击的声响将让所有喧嚣戛然而止，只剩屏幕外的戏谑叫声。
“死了？真死了？直播跳楼不稀奇，但上等人跳楼还是第一次见。”
“嚯！看起来还是在A区最高那个大厦跳的，这空中密密麻麻的飞行载具可真够高档。在上城区过那么舒服能舍得自杀，我真没想到。”
“看她俩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估计是被改造物弄得精神错乱了。看来上城区的产品也不怎么样嘛。”
凌忱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兴致怏怏，全然没想过把注意力移到身后去，只是因共处一室才被迫地听着闲聊。
也许是吵闹得太过厉害了，她没由来地感到心底烦躁，喉头涩意发紧，一股难以呼吸的缺氧不适泛上来。
是雨天的低气压太闷了吗？
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眼睛也开始发涩，眼前像叠了层毛玻璃一样模糊，视野四角边缘泛起白雾。
频频超出日常认知的遭遇让凌忱觉得此刻办公室内寒意森森，变成让人陌生的怪异，可迟钝模糊的思维却让她无法思考更深。
“这俩不是……大主播吗？……玩游戏…唯一的……往棺材板里…脑子……？？？”
直到耳边的声音全都变得失真浑浊，宛如浸泡在水里下沉时，她才反应过来异样。
当她惊觉想起身回头，却发现怎么也动弹不了了。
身体死死地固定在原地无法控制，指节、眼皮、嘴唇都仿佛被压上了千斤重量，她的头颅僵硬不自然地紧贴向桌面，一种未知的力量缠绕绞缚上脖颈。
“死得好啊！上城区…精神病死光……好事才…轮到……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信息源只剩这些模糊混乱的声音，瞬时记忆里那些对话的关键词便突兀地浮现出来。某段封锁的记忆被什么东西勾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得到释放。
对未知的恐惧让凌忱浑身冷汗，心率加速，强烈的不安让她极力想要逃避。可随着心神一动，脑海中有关这段信息的记忆锁孔还是匹配上了钥匙。
而这一异样的觉察就像掷向平静湖面的石头，被刻意掩去真相的场景一瞬间出现碎裂的端倪。
刹那恍惚间她仿佛身处于半空之中，意识与身体脱离，一切的一切的，不再真实。
周遭的声音消失。
整个画面飞速地扭曲起来。
凌忱终于想起来。
啊……
不对……???s@
我的脑机……不是很早就坏了无法使用了吗？
是么什时坏候的……？
因什*F+,z为么……？.#
…(F,)w…？.::
我，
a}N$在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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