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雾雨中忏悔
混乱的、迷幻的、美妙的。
旋涡
旋涡
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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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三伏天了，太阳大得刺眼，炎热的天气将摇晃的车厢烤得像蒸笼。
车上同行的个别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让本就闷热的车厢更添几分燥意。
凌忱身旁的女同事试着推了推合着眼小憩的凌忱，想提醒她目的地快到了。
只是似乎凌忱睡得太沉，即便是被推得歪倒向了车窗，也没有作出丝毫回应。
恰在此时车子行至颠簸处，车身猛地一摇晃。在即将撞到前座时，她才伸出手撑住身子。
公司这次团建活动定的相当折腾，她们要一路坐车至隔壁8域飞霞市云鹤里，到龙脊山山脚。
然后……用这宝贵的休息日，花上一整个白天徒步穿越这座山，去体验公司所谓的“狼性文化的团队精神”，再在傍晚坐小巴车原路返回。
这番折腾，连旅游酒店都省了，第二天没准还要准时回公司上班。
时间压得太紧，导致她们一早五点就得集合。
在巴车坐上四个小时，不同早餐的气味还没能从封闭的车厢内散去。
晕车药的药效有些失灵了，加上连续高强度工作且休息不足的疲惫，凌忱的状态很差。
这快大半年的项目结束后好不容易盼来的休息日，就这样被这有还不如没有的庆功活动侵占，她很难让自己的情绪高涨。
“好了好了，还在睡觉的都醒一醒，大家收拾收拾自己行李，准备下车。”
不知何时车子停下了，一阵清脆的拍手声拉回她的思绪。
女声边巡走边喊道：“山脚那段路还没翻修好，司机师傅说不太好开进去，就送到我们到这，我们要自己走过去。”
“就在这附近，很近，快了。”
进山脚的一路上，凌忱的直系上司陈子琳负责地当着导游，替完全没来现场的大小老板们宣讲：“公司主要是为犒劳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工作，才特地安排这次团建活动散心，顺便强身健体。也希望大家在娱乐的同时，在自然中实践感受公司的理念与人文精神……”
顶着随接近正午时分愈发毒辣的烈日和垃圾话的荼毒，一伙人硬是汗流浃背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所谓“很近”的山脚。
到了山脚，陈子琳再啰嗦了些废话，便去找司机会合，去了另一侧山脚等待。留下临时被分成四人一组的三个队伍同事们，死气沉沉兴致怏怏地朝山里移动。
大家抵达的时间是九点半，比司机预计的迟了半个小时。
关于这点，凌忱有在路上听司机说：8域最近瘟疫式爆发了许多不明怪病，高烧、昏迷、精神错乱、呼吸衰竭……因此尤其是服务业这种岗位的人手变得短时紧缺严重，她们的交接班时间变得长了不少。
尽管B区几乎所有车辆实现了智能驾驶，司机职务仅仅是负责监测与应对特殊状况。
但司机还是说因政府怕出事的新规定，将车速调慢了许多。
“改造物导致的精神错乱！但凡碰上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司机的话还在她的脑海回荡。
“这种本来是因为身上改造物太多，装的又多是黑市里的垃圾货才出的事。从染病死的，毒鬼，甚至精神病身上挖的东西，安全程度你可想而知。”
“但8域最近各种精神错乱事件实在激增太多，大多错乱者还仅仅只装了8域特供脑机，融片都没装，就很难不让人把这些关联到一起了。现在很多8域人觉得是因为劣等改造物流到了合规市场，科技公司以次充好，才会现在大面积暴雷。”
“谁叫8域是半只脚踏在下城区的末尾区呢，好事儿没门，摊上烂事儿才是我们的基本待遇。当然，你们那也好不到哪去。”
“特殊时期上头尤其担心我们这种岗位的机体出问题，设了蛮多紧急疏散新规。开慢点车子智能急停也快，才好让你们第一时间逃跑。”
……她真的谢谢公司。
别人疾病爆发你旅游，还选这种狗都不来的破烂地。恐怕是让智能助手比了一遍又一遍价，才好不容易选出的最便宜旅游点。
凌忱连云鹤里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这座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山。
在来的一路她隐隐就感受到这座山会是冷清没劲的，也没能想到山上情况会更糟那么多，糟到只能用灾难来形容。
杂草丛生，山石遍布，凌乱生长的枝干和荆棘七歪八扭地遮挡道路。
很难想象这是旅游的景点，说是用于野外求生的原始森林倒是更贴切。
唯有从遍地乱扔的食品垃圾袋能勉强看出些人烟的痕迹，来这旅游的人一定有着同样有问题的脑子，她唯一能想到的优点堪堪没人会选择在这收门票一点。
山脚的路程早已耗费他们不少体力，山上的路更加难走。崎岖坎坷的地形和夏天繁多的蚊虫，让平常没怎么运动的一群人累得气喘吁吁，抱怨声此起彼伏。
左看右看也没什么能称得上是风景的地方，闷热和疲累让另一队的业务员终于忍不住爆发道：“真能折腾人，坐大老远车来这种破地方？有必要吗？”
“是啊，公司群里的图上不是看着是景区么？青山呢？溪流呢？优美怡情的自然环境呢？”
“呃……”
和凌忱一队的秦白斜眼望向发言人，见那人是刚满十八就面试到这家的新新人，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满脸写着对天真思想的复杂憧憬，举起手机晃晃：“我纠正一下，是景区，但是是前景区。”
手机上，停留在搜索页面上的相关信息日期全是十多年前的。
那时确实是有诸如什么“综合景区即将建设完成”、“惊叫连连洋楼鬼屋体验”、“优美超AAA级徒步优选”等等看起来相当不靠谱的宣传。
“怪了，我从山脚下开始就没网，你还能用网络？”
“这是我昨天发给朋友的截图。”
被赶鸭子上架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显然秦白已经提前知晓这次团建的真实预算，但饶是她整体立场与大部分同事一致，也因被领导卡着喉咙，不得不配合虚假宣传，以便落实全员到位。
“滚他的垃圾团建，真让人一肚子火！哪个脑残领导用屁股决定的？好好的休息日，就这么被糟蹋了！”
此刻队伍里既没公司大管理，也没平日里那几个爱打小报告吹风的人精小管理。在秦白揭开这次团建可笑的遮羞布后，队里顿时控制不住地怨声载道起来，骂声四起。
“又想在我们这落个好，又半点钱都舍不得花，可真够虚伪的！”
“笑死，刚才山下你们都看见没，陈姐那双脚溜得那叫一个快。”
“别闹腾了。”秦白深深叹气，“早点走完交差回家就好，回去再抱怨吧，这儿可没工具能载咱们下去，等会别天黑还没到。”
“这不像城市，晚上看不见路，落林子里可怎么找人捞啊……”
听了秦白这番话后，大部队的想法难得一致，原本散漫的队伍一下子步伐积极起来。
尽管牢骚声依旧不断，但好歹紧赶慢赶地向前行进起来。腿肚酸得胀疼也生怕掉队地脚步不停，谁也没了先前的随意。
可惜，事与愿违。
之后磕磕绊绊又走了一个半小时，有同事眼尖地发现竟然天色暗下来了，墨色的乌云遮挡住阳光，他忍不住叫出声：“坏、坏了，是不是要下雨啊！”
其他人望向天空，确实不知何时已经阴沉沉挂满乌云，林间也起风了，寒意丝丝。
“还真是，希望别打雷……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今天天气预报不是说没有雨吗！”
“这不赶快下山等啥呢？树林里避雨是开玩笑吗？”
“下山早呢，这路难找，肯定还要好几个小时，要不原路返……”
“不行，陈姐又不在那等了。返回连人都找不到，山上这信号，通讯也打不出去。”
“我觉得还是……”
一时间队伍七嘴八舌，各有各的意见，难成一致。
讨论了半天谁也没能说服谁，分歧反倒越说越大，演变成争执不下，积攒的怨气让引线一点即发。
“都在放屁啊！爷爷的！这耽搁得雨都要下下来了。”
一个同事顶着脸颊不断流下的汗水，咆哮着打断争论，恶狠狠地把喝空的矿泉水瓶砸向前方。
瓶子不慎砸到在前行走的人的小腿，吓得对方一阵惊呼，队伍的气氛一下子微妙的沉默下来。
“你……”那人朋友的火也一下被点起来，猛地冲来就要拽住业务员的衣领，被别的同事眼疾手快拦下。
眼看队伍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秦白忙打起圆场：“这样这样，大家各自分析的其实都对，我们没人走过这山，下了雨往前走会更难。”
“有人不是已经很累了吗？想等雨停的人就去找有遮挡物的地方休息一下，想原路返回的就先下山然后去找陈姐他们。等下山的把陈姐他们喊回原来山脚，雨肯定也停了，山上的再出发原路下山一起会合。”
秦白也很疲劳，说话软绵得力不从心，头发被汗水狼狈地黏在一块，脸烫得赤红。
夏天总是有这样转瞬即过的雨。
有劝和的中间人，这场说大也不大的矛盾很快化解开来，大家也都默认了这是即将半道结束的一次普通出行。
不愉快归不愉快，队伍就这样分散开来。
刚刚吵架的和其他五个同事按原路返回消失在视野，被委以了搬救兵的重任。
凌忱没跟着一起下山，选择留在山上等待。
一路能跟上队伍的行进就很不容易了，她落在队尾好几次险些跟丢。
她实在是太累了，从昨天，到今天，思绪融化得和冰激凌一样粘稠，劳累的大脑稍一放空就会僵住。
能有个休息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她记得沿途看到过一些残缺的建筑物结构，有些正好能形成小的避雨遮挡处，该说是这没建成的景区最发挥它价值的一刻吗？
凌忱和秦白打了声招呼，借走一把同事的遮阳伞，便选了个不远的地方去避雨。
这不讲理的遭难活动总算快结束。
下次公司也许会吸取教训……不，还是别有下次最好。
凌忱靠在半个正方形形状的建筑物墙角，揉了揉发酸的脚裸。
雨来得很快，雨一下，天气没那么热了。
不得不说山上的温差大得厉害，先前燥热到让人要蒸发的气温，在雨下了一阵子后，变成了寒冷的凉意。
风一吹，身上还没干透的汗水让她有些打颤。
但没能休息多久，很快，环境的突变让凌忱觉察到有些……不对。
枝叶开始飞舞，沉闷的滚滚轰鸣声盘旋林间。
树木的结构将声音放大，狂风呼啸，大有即将来临风暴的恐怖感。
这恐怕是场暴雨！
只反应过来的顷刻间，天空闪烁的雷鸣就已悚然地直直霹打下来！
每打一下似乎都是要劈开这座山林，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刀帘般的暴雨接过阴云密布的天空，豆大的水刃重捶进土地，把泥土冲得黏糊稀烂，很快蓄出片片水池。
剧烈摇晃的枝叶，遮去所有声音无休止的暴雨，满是浊泥的股股湍急水流……俨然一副灾难之景。
糟了。
雨势来得迅速，凌忱都没能来得及作出反应，天空就完成从滴雨未下到大雨倾盆的转变。
可毕竟今天原本是夏日的大晴天，她必然没额外带任何衣服。此刻身上她穿的又是短袖，逐渐降低的气温让体温迅速流失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单危机感让凌忱产生了一丝慌乱。
她得尽快和其他人会合，免得在越下越大的雨中走散。
刚定下决断凌忱便原路返回原本的聚集地。
但当回到地方，空空如也的情景让凌忱心下一冷。
几个丢在地上的自热食品盒能证明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可她半点其他人踪迹的线索也找不到。
“秦白——阿丁——张明——有人在吗？”
凌忱打着伞试着呼唤其他人的名字，得到的也只有雨声的回应。
越来越冷了。
打着伞也耐不住这过大的雨势与泥泞的山路，在行走时她半边衣服和裤腿几乎湿透了。
抱臂摩擦自己的皮肤，她试图能暖和起来一些。
可惜是徒劳，体温流失的速度远远大于这点微弱的温度。
用剩下不多的体力在附近搜寻了几圈无果，又在原地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能找到任何人。
更糟的是，同事那遮阳伞脆弱的过家家质量让它被狂风吹打得没几下就四分五裂，伞骨剥离布身。
雨幕瞬间将凌忱全身打湿，刺疼密集的捶打让她连眼睛都难睁开。
心跳快到发痛，陷在泥里的双脚注了铅一样沉。
强烈的疲倦无法支撑她再过多活动，暴雨却丝毫没有要减轻的迹象。
她的身体很冷很冷，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呲……”
在被雨声完全遮蔽的林野间，突然，一阵微弱奇妙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
“呲…呲呲呲……”
像电流撞击火花发出的声音，依稀仿佛还能嗅到烧焦的气息，那股电流的刺耳声变得更清晰。
“呲呲…我……呲呲……”
好陌生，好熟悉。
她依稀想起，
在昨天晚间办公室休息时也听到过这个声音，那是在倦意昏昏将要小睡入梦的那一刻……不，不对。
那股头重脚轻的眩晕再度出现，强烈的失重感也瞬间袭涌而来。
在意识到反常的那刻，浑身的力气消失无踪。
脚下仿佛生出了不断旋转的深渊黑洞，那些脚下的泥泞也不再是泥土，而是不断将她向下吞吸的沼泽。
在旋涡中还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般，有冷冽的冷气不断地朝她的脚裸吐息，她浑身颤抖。
什么……来着？
她的意识模糊混沌起来，记忆的画面来回交替飞旋着。
她一时之间甚至分不清，她到底身处在何处。
“昨天”的那个办公室？还是“现在”遭难的山上？
所有的声音又消失了，眼前眨眼间便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无论是呼啸也好、嬉笑也好、电流声也好，她从没有那么一刻这么想要听见什么声音。
过山车般快速下坠的恐惧仿佛让凌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连想要动弹一根手指都变得困难。
可脱控的身体却反倒自顾自地行动起来，那个“我”在本能地回过头，就像会飞向灯火的飞蛾，感知到光源时本能的反应。
……是……办公室？
随着转动，视野中，有微弱的光源。
透过光源映照出的小范围面积，凌忱依稀辨认出，这似乎是同事拿着手机议论“当红游戏玩家坠楼”的那一幕记忆点。
只是光源泛出的景象扭曲又抽象。
照亮出拿手机的同事脸上是一片空白，脖颈向下的身体则是一片漆黑模糊的黑雾。
身后围绕的人亦是如此，它们甚至呈现出了贪吃蛇般缠绕的形态，就像一团团过度生长而缠绕在一起藤蔓，不知该如何存在。
“我”缓缓向前走了过去。
“我”来到了它的身后。
当视野只能定格聚焦到它手上的屏幕上，就像是也加入了那场围观时，手机屏幕上纯白的弱光变换起来。
扭曲畸形的文字蝌蚪般在这道光中无序浮游，又有快速变换的奇怪彩色模糊图案，交接不断闪过。
凌忱好像能读懂这段信息的大致，却又完全看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文字和图像。
也许是……她在那时本就没有回头看，记忆里根本就没有那之后内容的缘故？
硬生生站在记忆回廊中调出不存在的内容，它的形态自然只能是胡乱拼接而成的无序混乱。
似乎印证了她的所想般，意随心动。
下一秒，图案和文字被光卷成的旋涡吸去了，屏幕只剩斑斓的一片混沌彩色。
再抬眼，她惊觉那团不断旋转的旋涡不知何时从屏幕中转移到了她们……不，应该是它们的脸上。
暗沉沉、暗沉沉、暗沉沉逐渐收拢的弱光，
如一团将要燃尽的烛焰，将她的视野再度推入漆黑。
她感到脚下一空，身体在不断地下坠，
下坠 ，下 坠 ……！
随着身子的一个抽搐，下坠感又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脸颊和四肢酸胀发麻的不适，半身因长时间压迫血液不循环的刺痛蛄蛹着，不断向脑间刺激。
短暂摆脱冲击造成的眩晕迷离，她觉察到昏黑的视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片光。
那是于她视野更高处竖插在壁挂上的一根蜡烛所发出的光源，这瘦小得仿佛随时会灭去的烛火晕映出了她所处环境的样貌，也让凌忱意识到她正身处于趴姿的姿态。
歪斜的墙面，仰视的油画，
每一角都挂着大块黏连的厚重灰尘和蛛网。
繁复精致的花纹，挂满眼前所有空隙大小各异神情不同的画框，
每一道可经之地都被野蛮生长的植干爬满。
“滴答、滴答、滴答……”
湿漉漉的地板上，她手脚冰冷疼痛，头发潮湿凌乱得打结在一块，还不断地向地面继续淌着水。
刚一爬起身子，飞舞的灰尘立刻卷着怪异的霉味灌进了鼻腔，呛得凌忱止不住激烈咳嗽起来。
从喉咙到指尖都在灼烧。
她盯着那根不断摇曳，正在燃尽，一点一滴渐渐减少的蜡烛，记忆也在阴影中晃动浮现而出。
我的脑机坏了。
是在团建登山的时候 坏的 。
分明此刻的凌忱完全没有亲历在雨中与团队失散那之后的事，她却一下子知道了那之后发生的事。
她在原本的聚集地没能找到其他人，又尝试着去找寻其他人的踪迹后，她不幸彻底迷路了。
暴雨极大程度加剧了山路的崎岖难辨，还让她本就不多的体能消耗了个彻底。
体力透支，没有热源，失温的程度很快上升。她已经感受不到自身的温度了，这危险的信号意味着哪怕是回到合适的躲雨点处，她也只会活生生被冻死在那。
偏偏坏事成双，脑机也不知为何所有讯号灯一直红灯大作，没多久便死机断了电，无论她怎样操作也无法启动。
这让她半只眼视野直接报废，成了半盲人。
她很清楚不尽快去维修的严重性，可眼下更严重的情况是她可能会死。
坏死的肢体能够通过义体手术复原，但生命不能。
那之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她还是没有找寻到合适的出路。
在彻底失去意识晕倒前，她隐约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栋洋馆形状的建筑物。她一度怀疑是严重的失温让她的眼前出现了强烈幻觉，但从眼下的情景可见这并不是幻象。
然后……还有再然后……
凌忱难受地扶着被混乱记忆折磨的额头，哪怕眼前安静平和得没有任何危险，心中惴惴不安的恐惧却仍未消退半分。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眼前突然闪过一幕几个橙色制服的人扛着黑色裹尸袋的画面。
有人，死了……
对吗？……
再闪过，是她依靠在车窗，垂眸神色凝重苍白望着细雨依旧不断的车外地面，耳边的哭声撕心裂肺。
不止一个人死了。
她们在山上遇难了。
所有，所有的记忆一刹那出现。
凌忱的身体又猛地一震，眼前的画面再次天崩地裂地消退起来。
这次是整个画面被彻底撕裂，面前的蜡烛倏地变成了一只在不断转动的巨大眼球，死死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的脚下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拉扯她，似乎是想将她拽入更深的梦境中。
她的身子开始感到沉重，肩膀也很重很沉，眼皮不受控地渐渐合拢。
当头颅逐渐低垂，从狭窄的视角余光中她突然看见，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双手。
从那黑不见底的地面中伸出，那双手猛地一把紧紧攥住了她的脚腕。
好似烙印的疼痛立刻深扎进骨髓，那双手有极烫的温度，如烧红的铁将她的脚裸整整烫陷下一片，裤腿处的布料随之熊熊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地面下不断有更多的手伸了出来。
那些布满伤口腐烂而卷曲的手，像溺水将死的人看见稻草一样不断地往她的方向涌来，不断地朝她的腿拽去。
密布的手群很快将她半身淹没，形成了塔梯，向她的身上攀爬，几乎是要将她完全吞噬。
痛，恐惧，窒息。
喉咙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在，这些令她害怕无法挣脱的诡谲幻象已经到了奔溃的边缘。
她发冷的身体开始感觉到了舒适的温暖，还有带着草木湿润香的清新晨风。
是梦啊。
噩梦。
又。
她实在睡得太沉。
想来是现实中太过劳累，以至于不断坠入梦中之梦也没能苏醒过来。
当黎明到来，清醒时分，恐怕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被汗水濡湿的床单，和被眼泪浸得湿哒哒的枕头。
眼前，不知是被阳光晒到了脸上，还是她的记忆有了更强的复苏权。
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
惨白的光源充斥整个视野。
老式电视机无信号的雪花点高频闪烁着，还不停发出短促刺耳的杂音。
“小忱啊，出了这档事，公司现在这情况你也清楚，安顿离世同事们的家属不是一笔小的开支……”很快，她记忆中有名字的声音出现在耳边，音质有些模糊失真。
提到“那件事”，那声音明显顿了顿，沉吟许久，随后才再次说道：“你现在可以直接申请自离，前两个月工资的事我会想办法，等公司度过这道难关……”
没等那道声音说完，又一阵强风呼啸而过，整个空间一瞬间被巨大耀眼的光芒点亮。
许多凌乱的画面和记忆在她的脑中开始快速闪过，无数由碎片画面诞生的虚幻空间在此刻全都交汇在了一起，自她为中心散出无比夺目的光芒。
一时无数嘈杂的声音并发，无数种状态与时间重叠：她既是在办公室里，是在巴车上，是在山上；又是昏昏将睡趴伏在桌面，是睡意朦胧依靠在车垫，是意识迷离倒在水泊泥泞；也是那之后无数个大汗淋漓噩梦惊醒的夜晚。
虚幻的空间从未如此清晰，空中现出了无数张铺满整片区域的画面，记忆文字在天空漫无目的地漂浮。
那些画面被拉伸着不断飞驰转带，在呼啸中发出胶片啪嚓啪嚓塑料摩擦的刺耳声音。
犹如定格动画，又好似死前所放映的走马灯，这些记忆是直直从她脑中抽出的胶卷，在那飞驰之中，记忆才在被缓慢地播放回她的脑海里。
狂风，雷电，哀雨，
和死亡。
在登山那场突如其来的灾害大雨中，那些曾经叫得上名字，说过不少话，共事过数个日月的人一瞬之间全都变成了黑白的相片。
无论曾经是否有过不快，恩怨，还是那些旁的缥缈得毫不重要的回忆，在那一天后全都被连同冰冷的身体们一起埋葬进了厚土之下。
她怎么会忘记呢？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旋涡
旋涡
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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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三伏天了，太阳大得刺眼，炎热的天气将摇晃的车厢烤得像蒸笼。
车上同行的个别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让本就闷热的车厢更添几分燥意。
凌忱身旁的女同事试着推了推合着眼小憩的凌忱，想提醒她目的地快到了。
只是似乎凌忱睡得太沉，即便是被推得歪倒向了车窗，也没有作出丝毫回应。
恰在此时车子行至颠簸处，车身猛地一摇晃。在即将撞到前座时，她才伸出手撑住身子。
公司这次团建活动定的相当折腾，她们要一路坐车至隔壁8域飞霞市云鹤里，到龙脊山山脚。
然后……用这宝贵的休息日，花上一整个白天徒步穿越这座山，去体验公司所谓的“狼性文化的团队精神”，再在傍晚坐小巴车原路返回。
这番折腾，连旅游酒店都省了，第二天没准还要准时回公司上班。
时间压得太紧，导致她们一早五点就得集合。
在巴车坐上四个小时，不同早餐的气味还没能从封闭的车厢内散去。
晕车药的药效有些失灵了，加上连续高强度工作且休息不足的疲惫，凌忱的状态很差。
这快大半年的项目结束后好不容易盼来的休息日，就这样被这有还不如没有的庆功活动侵占，她很难让自己的情绪高涨。
“好了好了，还在睡觉的都醒一醒，大家收拾收拾自己行李，准备下车。”
不知何时车子停下了，一阵清脆的拍手声拉回她的思绪。
女声边巡走边喊道：“山脚那段路还没翻修好，司机师傅说不太好开进去，就送到我们到这，我们要自己走过去。”
“就在这附近，很近，快了。”
进山脚的一路上，凌忱的直系上司陈子琳负责地当着导游，替完全没来现场的大小老板们宣讲：“公司主要是为犒劳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工作，才特地安排这次团建活动散心，顺便强身健体。也希望大家在娱乐的同时，在自然中实践感受公司的理念与人文精神……”
顶着随接近正午时分愈发毒辣的烈日和垃圾话的荼毒，一伙人硬是汗流浃背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所谓“很近”的山脚。
到了山脚，陈子琳再啰嗦了些废话，便去找司机会合，去了另一侧山脚等待。留下临时被分成四人一组的三个队伍同事们，死气沉沉兴致怏怏地朝山里移动。
大家抵达的时间是九点半，比司机预计的迟了半个小时。
关于这点，凌忱有在路上听司机说：8域最近瘟疫式爆发了许多不明怪病，高烧、昏迷、精神错乱、呼吸衰竭……因此尤其是服务业这种岗位的人手变得短时紧缺严重，她们的交接班时间变得长了不少。
尽管B区几乎所有车辆实现了智能驾驶，司机职务仅仅是负责监测与应对特殊状况。
但司机还是说因政府怕出事的新规定，将车速调慢了许多。
“改造物导致的精神错乱！但凡碰上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司机的话还在她的脑海回荡。
“这种本来是因为身上改造物太多，装的又多是黑市里的垃圾货才出的事。从染病死的，毒鬼，甚至精神病身上挖的东西，安全程度你可想而知。”
“但8域最近各种精神错乱事件实在激增太多，大多错乱者还仅仅只装了8域特供脑机，融片都没装，就很难不让人把这些关联到一起了。现在很多8域人觉得是因为劣等改造物流到了合规市场，科技公司以次充好，才会现在大面积暴雷。”
“谁叫8域是半只脚踏在下城区的末尾区呢，好事儿没门，摊上烂事儿才是我们的基本待遇。当然，你们那也好不到哪去。”
“特殊时期上头尤其担心我们这种岗位的机体出问题，设了蛮多紧急疏散新规。开慢点车子智能急停也快，才好让你们第一时间逃跑。”
……她真的谢谢公司。
别人疾病爆发你旅游，还选这种狗都不来的破烂地。恐怕是让智能助手比了一遍又一遍价，才好不容易选出的最便宜旅游点。
凌忱连云鹤里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这座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山。
在来的一路她隐隐就感受到这座山会是冷清没劲的，也没能想到山上情况会更糟那么多，糟到只能用灾难来形容。
杂草丛生，山石遍布，凌乱生长的枝干和荆棘七歪八扭地遮挡道路。
很难想象这是旅游的景点，说是用于野外求生的原始森林倒是更贴切。
唯有从遍地乱扔的食品垃圾袋能勉强看出些人烟的痕迹，来这旅游的人一定有着同样有问题的脑子，她唯一能想到的优点堪堪没人会选择在这收门票一点。
山脚的路程早已耗费他们不少体力，山上的路更加难走。崎岖坎坷的地形和夏天繁多的蚊虫，让平常没怎么运动的一群人累得气喘吁吁，抱怨声此起彼伏。
左看右看也没什么能称得上是风景的地方，闷热和疲累让另一队的业务员终于忍不住爆发道：“真能折腾人，坐大老远车来这种破地方？有必要吗？”
“是啊，公司群里的图上不是看着是景区么？青山呢？溪流呢？优美怡情的自然环境呢？”
“呃……”
和凌忱一队的秦白斜眼望向发言人，见那人是刚满十八就面试到这家的新新人，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满脸写着对天真思想的复杂憧憬，举起手机晃晃：“我纠正一下，是景区，但是是前景区。”
手机上，停留在搜索页面上的相关信息日期全是十多年前的。
那时确实是有诸如什么“综合景区即将建设完成”、“惊叫连连洋楼鬼屋体验”、“优美超AAA级徒步优选”等等看起来相当不靠谱的宣传。
“怪了，我从山脚下开始就没网，你还能用网络？”
“这是我昨天发给朋友的截图。”
被赶鸭子上架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显然秦白已经提前知晓这次团建的真实预算，但饶是她整体立场与大部分同事一致，也因被领导卡着喉咙，不得不配合虚假宣传，以便落实全员到位。
“滚他的垃圾团建，真让人一肚子火！哪个脑残领导用屁股决定的？好好的休息日，就这么被糟蹋了！”
此刻队伍里既没公司大管理，也没平日里那几个爱打小报告吹风的人精小管理。在秦白揭开这次团建可笑的遮羞布后，队里顿时控制不住地怨声载道起来，骂声四起。
“又想在我们这落个好，又半点钱都舍不得花，可真够虚伪的！”
“笑死，刚才山下你们都看见没，陈姐那双脚溜得那叫一个快。”
“别闹腾了。”秦白深深叹气，“早点走完交差回家就好，回去再抱怨吧，这儿可没工具能载咱们下去，等会别天黑还没到。”
“这不像城市，晚上看不见路，落林子里可怎么找人捞啊……”
听了秦白这番话后，大部队的想法难得一致，原本散漫的队伍一下子步伐积极起来。
尽管牢骚声依旧不断，但好歹紧赶慢赶地向前行进起来。腿肚酸得胀疼也生怕掉队地脚步不停，谁也没了先前的随意。
可惜，事与愿违。
之后磕磕绊绊又走了一个半小时，有同事眼尖地发现竟然天色暗下来了，墨色的乌云遮挡住阳光，他忍不住叫出声：“坏、坏了，是不是要下雨啊！”
其他人望向天空，确实不知何时已经阴沉沉挂满乌云，林间也起风了，寒意丝丝。
“还真是，希望别打雷……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今天天气预报不是说没有雨吗！”
“这不赶快下山等啥呢？树林里避雨是开玩笑吗？”
“下山早呢，这路难找，肯定还要好几个小时，要不原路返……”
“不行，陈姐又不在那等了。返回连人都找不到，山上这信号，通讯也打不出去。”
“我觉得还是……”
一时间队伍七嘴八舌，各有各的意见，难成一致。
讨论了半天谁也没能说服谁，分歧反倒越说越大，演变成争执不下，积攒的怨气让引线一点即发。
“都在放屁啊！爷爷的！这耽搁得雨都要下下来了。”
一个同事顶着脸颊不断流下的汗水，咆哮着打断争论，恶狠狠地把喝空的矿泉水瓶砸向前方。
瓶子不慎砸到在前行走的人的小腿，吓得对方一阵惊呼，队伍的气氛一下子微妙的沉默下来。
“你……”那人朋友的火也一下被点起来，猛地冲来就要拽住业务员的衣领，被别的同事眼疾手快拦下。
眼看队伍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秦白忙打起圆场：“这样这样，大家各自分析的其实都对，我们没人走过这山，下了雨往前走会更难。”
“有人不是已经很累了吗？想等雨停的人就去找有遮挡物的地方休息一下，想原路返回的就先下山然后去找陈姐他们。等下山的把陈姐他们喊回原来山脚，雨肯定也停了，山上的再出发原路下山一起会合。”
秦白也很疲劳，说话软绵得力不从心，头发被汗水狼狈地黏在一块，脸烫得赤红。
夏天总是有这样转瞬即过的雨。
有劝和的中间人，这场说大也不大的矛盾很快化解开来，大家也都默认了这是即将半道结束的一次普通出行。
不愉快归不愉快，队伍就这样分散开来。
刚刚吵架的和其他五个同事按原路返回消失在视野，被委以了搬救兵的重任。
凌忱没跟着一起下山，选择留在山上等待。
一路能跟上队伍的行进就很不容易了，她落在队尾好几次险些跟丢。
她实在是太累了，从昨天，到今天，思绪融化得和冰激凌一样粘稠，劳累的大脑稍一放空就会僵住。
能有个休息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她记得沿途看到过一些残缺的建筑物结构，有些正好能形成小的避雨遮挡处，该说是这没建成的景区最发挥它价值的一刻吗？
凌忱和秦白打了声招呼，借走一把同事的遮阳伞，便选了个不远的地方去避雨。
这不讲理的遭难活动总算快结束。
下次公司也许会吸取教训……不，还是别有下次最好。
凌忱靠在半个正方形形状的建筑物墙角，揉了揉发酸的脚裸。
雨来得很快，雨一下，天气没那么热了。
不得不说山上的温差大得厉害，先前燥热到让人要蒸发的气温，在雨下了一阵子后，变成了寒冷的凉意。
风一吹，身上还没干透的汗水让她有些打颤。
但没能休息多久，很快，环境的突变让凌忱觉察到有些……不对。
枝叶开始飞舞，沉闷的滚滚轰鸣声盘旋林间。
树木的结构将声音放大，狂风呼啸，大有即将来临风暴的恐怖感。
这恐怕是场暴雨！
只反应过来的顷刻间，天空闪烁的雷鸣就已悚然地直直霹打下来！
每打一下似乎都是要劈开这座山林，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刀帘般的暴雨接过阴云密布的天空，豆大的水刃重捶进土地，把泥土冲得黏糊稀烂，很快蓄出片片水池。
剧烈摇晃的枝叶，遮去所有声音无休止的暴雨，满是浊泥的股股湍急水流……俨然一副灾难之景。
糟了。
雨势来得迅速，凌忱都没能来得及作出反应，天空就完成从滴雨未下到大雨倾盆的转变。
可毕竟今天原本是夏日的大晴天，她必然没额外带任何衣服。此刻身上她穿的又是短袖，逐渐降低的气温让体温迅速流失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单危机感让凌忱产生了一丝慌乱。
她得尽快和其他人会合，免得在越下越大的雨中走散。
刚定下决断凌忱便原路返回原本的聚集地。
但当回到地方，空空如也的情景让凌忱心下一冷。
几个丢在地上的自热食品盒能证明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可她半点其他人踪迹的线索也找不到。
“秦白——阿丁——张明——有人在吗？”
凌忱打着伞试着呼唤其他人的名字，得到的也只有雨声的回应。
越来越冷了。
打着伞也耐不住这过大的雨势与泥泞的山路，在行走时她半边衣服和裤腿几乎湿透了。
抱臂摩擦自己的皮肤，她试图能暖和起来一些。
可惜是徒劳，体温流失的速度远远大于这点微弱的温度。
用剩下不多的体力在附近搜寻了几圈无果，又在原地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能找到任何人。
更糟的是，同事那遮阳伞脆弱的过家家质量让它被狂风吹打得没几下就四分五裂，伞骨剥离布身。
雨幕瞬间将凌忱全身打湿，刺疼密集的捶打让她连眼睛都难睁开。
心跳快到发痛，陷在泥里的双脚注了铅一样沉。
强烈的疲倦无法支撑她再过多活动，暴雨却丝毫没有要减轻的迹象。
她的身体很冷很冷，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呲……”
在被雨声完全遮蔽的林野间，突然，一阵微弱奇妙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
“呲…呲呲呲……”
像电流撞击火花发出的声音，依稀仿佛还能嗅到烧焦的气息，那股电流的刺耳声变得更清晰。
“呲呲…我……呲呲……”
好陌生，好熟悉。
她依稀想起，
在昨天晚间办公室休息时也听到过这个声音，那是在倦意昏昏将要小睡入梦的那一刻……不，不对。
那股头重脚轻的眩晕再度出现，强烈的失重感也瞬间袭涌而来。
在意识到反常的那刻，浑身的力气消失无踪。
脚下仿佛生出了不断旋转的深渊黑洞，那些脚下的泥泞也不再是泥土，而是不断将她向下吞吸的沼泽。
在旋涡中还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般，有冷冽的冷气不断地朝她的脚裸吐息，她浑身颤抖。
什么……来着？
她的意识模糊混沌起来，记忆的画面来回交替飞旋着。
她一时之间甚至分不清，她到底身处在何处。
“昨天”的那个办公室？还是“现在”遭难的山上？
所有的声音又消失了，眼前眨眼间便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无论是呼啸也好、嬉笑也好、电流声也好，她从没有那么一刻这么想要听见什么声音。
过山车般快速下坠的恐惧仿佛让凌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连想要动弹一根手指都变得困难。
可脱控的身体却反倒自顾自地行动起来，那个“我”在本能地回过头，就像会飞向灯火的飞蛾，感知到光源时本能的反应。
……是……办公室？
随着转动，视野中，有微弱的光源。
透过光源映照出的小范围面积，凌忱依稀辨认出，这似乎是同事拿着手机议论“当红游戏玩家坠楼”的那一幕记忆点。
只是光源泛出的景象扭曲又抽象。
照亮出拿手机的同事脸上是一片空白，脖颈向下的身体则是一片漆黑模糊的黑雾。
身后围绕的人亦是如此，它们甚至呈现出了贪吃蛇般缠绕的形态，就像一团团过度生长而缠绕在一起藤蔓，不知该如何存在。
“我”缓缓向前走了过去。
“我”来到了它的身后。
当视野只能定格聚焦到它手上的屏幕上，就像是也加入了那场围观时，手机屏幕上纯白的弱光变换起来。
扭曲畸形的文字蝌蚪般在这道光中无序浮游，又有快速变换的奇怪彩色模糊图案，交接不断闪过。
凌忱好像能读懂这段信息的大致，却又完全看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文字和图像。
也许是……她在那时本就没有回头看，记忆里根本就没有那之后内容的缘故？
硬生生站在记忆回廊中调出不存在的内容，它的形态自然只能是胡乱拼接而成的无序混乱。
似乎印证了她的所想般，意随心动。
下一秒，图案和文字被光卷成的旋涡吸去了，屏幕只剩斑斓的一片混沌彩色。
再抬眼，她惊觉那团不断旋转的旋涡不知何时从屏幕中转移到了她们……不，应该是它们的脸上。
暗沉沉、暗沉沉、暗沉沉逐渐收拢的弱光，
如一团将要燃尽的烛焰，将她的视野再度推入漆黑。
她感到脚下一空，身体在不断地下坠，
下坠 ，下 坠 ……！
随着身子的一个抽搐，下坠感又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脸颊和四肢酸胀发麻的不适，半身因长时间压迫血液不循环的刺痛蛄蛹着，不断向脑间刺激。
短暂摆脱冲击造成的眩晕迷离，她觉察到昏黑的视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片光。
那是于她视野更高处竖插在壁挂上的一根蜡烛所发出的光源，这瘦小得仿佛随时会灭去的烛火晕映出了她所处环境的样貌，也让凌忱意识到她正身处于趴姿的姿态。
歪斜的墙面，仰视的油画，
每一角都挂着大块黏连的厚重灰尘和蛛网。
繁复精致的花纹，挂满眼前所有空隙大小各异神情不同的画框，
每一道可经之地都被野蛮生长的植干爬满。
“滴答、滴答、滴答……”
湿漉漉的地板上，她手脚冰冷疼痛，头发潮湿凌乱得打结在一块，还不断地向地面继续淌着水。
刚一爬起身子，飞舞的灰尘立刻卷着怪异的霉味灌进了鼻腔，呛得凌忱止不住激烈咳嗽起来。
从喉咙到指尖都在灼烧。
她盯着那根不断摇曳，正在燃尽，一点一滴渐渐减少的蜡烛，记忆也在阴影中晃动浮现而出。
我的脑机坏了。
是在团建登山的时候 坏的 。
分明此刻的凌忱完全没有亲历在雨中与团队失散那之后的事，她却一下子知道了那之后发生的事。
她在原本的聚集地没能找到其他人，又尝试着去找寻其他人的踪迹后，她不幸彻底迷路了。
暴雨极大程度加剧了山路的崎岖难辨，还让她本就不多的体能消耗了个彻底。
体力透支，没有热源，失温的程度很快上升。她已经感受不到自身的温度了，这危险的信号意味着哪怕是回到合适的躲雨点处，她也只会活生生被冻死在那。
偏偏坏事成双，脑机也不知为何所有讯号灯一直红灯大作，没多久便死机断了电，无论她怎样操作也无法启动。
这让她半只眼视野直接报废，成了半盲人。
她很清楚不尽快去维修的严重性，可眼下更严重的情况是她可能会死。
坏死的肢体能够通过义体手术复原，但生命不能。
那之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她还是没有找寻到合适的出路。
在彻底失去意识晕倒前，她隐约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栋洋馆形状的建筑物。她一度怀疑是严重的失温让她的眼前出现了强烈幻觉，但从眼下的情景可见这并不是幻象。
然后……还有再然后……
凌忱难受地扶着被混乱记忆折磨的额头，哪怕眼前安静平和得没有任何危险，心中惴惴不安的恐惧却仍未消退半分。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眼前突然闪过一幕几个橙色制服的人扛着黑色裹尸袋的画面。
有人，死了……
对吗？……
再闪过，是她依靠在车窗，垂眸神色凝重苍白望着细雨依旧不断的车外地面，耳边的哭声撕心裂肺。
不止一个人死了。
她们在山上遇难了。
所有，所有的记忆一刹那出现。
凌忱的身体又猛地一震，眼前的画面再次天崩地裂地消退起来。
这次是整个画面被彻底撕裂，面前的蜡烛倏地变成了一只在不断转动的巨大眼球，死死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的脚下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拉扯她，似乎是想将她拽入更深的梦境中。
她的身子开始感到沉重，肩膀也很重很沉，眼皮不受控地渐渐合拢。
当头颅逐渐低垂，从狭窄的视角余光中她突然看见，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双手。
从那黑不见底的地面中伸出，那双手猛地一把紧紧攥住了她的脚腕。
好似烙印的疼痛立刻深扎进骨髓，那双手有极烫的温度，如烧红的铁将她的脚裸整整烫陷下一片，裤腿处的布料随之熊熊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地面下不断有更多的手伸了出来。
那些布满伤口腐烂而卷曲的手，像溺水将死的人看见稻草一样不断地往她的方向涌来，不断地朝她的腿拽去。
密布的手群很快将她半身淹没，形成了塔梯，向她的身上攀爬，几乎是要将她完全吞噬。
痛，恐惧，窒息。
喉咙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在，这些令她害怕无法挣脱的诡谲幻象已经到了奔溃的边缘。
她发冷的身体开始感觉到了舒适的温暖，还有带着草木湿润香的清新晨风。
是梦啊。
噩梦。
又。
她实在睡得太沉。
想来是现实中太过劳累，以至于不断坠入梦中之梦也没能苏醒过来。
当黎明到来，清醒时分，恐怕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被汗水濡湿的床单，和被眼泪浸得湿哒哒的枕头。
眼前，不知是被阳光晒到了脸上，还是她的记忆有了更强的复苏权。
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
惨白的光源充斥整个视野。
老式电视机无信号的雪花点高频闪烁着，还不停发出短促刺耳的杂音。
“小忱啊，出了这档事，公司现在这情况你也清楚，安顿离世同事们的家属不是一笔小的开支……”很快，她记忆中有名字的声音出现在耳边，音质有些模糊失真。
提到“那件事”，那声音明显顿了顿，沉吟许久，随后才再次说道：“你现在可以直接申请自离，前两个月工资的事我会想办法，等公司度过这道难关……”
没等那道声音说完，又一阵强风呼啸而过，整个空间一瞬间被巨大耀眼的光芒点亮。
许多凌乱的画面和记忆在她的脑中开始快速闪过，无数由碎片画面诞生的虚幻空间在此刻全都交汇在了一起，自她为中心散出无比夺目的光芒。
一时无数嘈杂的声音并发，无数种状态与时间重叠：她既是在办公室里，是在巴车上，是在山上；又是昏昏将睡趴伏在桌面，是睡意朦胧依靠在车垫，是意识迷离倒在水泊泥泞；也是那之后无数个大汗淋漓噩梦惊醒的夜晚。
虚幻的空间从未如此清晰，空中现出了无数张铺满整片区域的画面，记忆文字在天空漫无目的地漂浮。
那些画面被拉伸着不断飞驰转带，在呼啸中发出胶片啪嚓啪嚓塑料摩擦的刺耳声音。
犹如定格动画，又好似死前所放映的走马灯，这些记忆是直直从她脑中抽出的胶卷，在那飞驰之中，记忆才在被缓慢地播放回她的脑海里。
狂风，雷电，哀雨，
和死亡。
在登山那场突如其来的灾害大雨中，那些曾经叫得上名字，说过不少话，共事过数个日月的人一瞬之间全都变成了黑白的相片。
无论曾经是否有过不快，恩怨，还是那些旁的缥缈得毫不重要的回忆，在那一天后全都被连同冰冷的身体们一起埋葬进了厚土之下。
她怎么会忘记呢？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