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七年四月十五日,清明节。前一天还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没想到清明节当天反倒是大晴天,像是要把所有的前仇旧怨冲刷干净,让人心无旁骛地往前看,向前走。

    整个皇室都在为一年一度的皇族大祭做准备,可此时的敬仪公主府却格外安静。

    原因无它,随清娱虽贵为公主,却被皇帝下诏剥去了参与皇家祭祀的资格。更可悲的是,她连为死去的母妃和外祖上一柱香都做不到。

    她只是看上去风光罢了。

    “公主殿下,咱们需不需要偷偷设个牌位来祭奠兰妃?”采珠是新来的丫鬟,圆圆的小脸上尽显天真稚气,昨夜里便悄悄试探。

    随清娱面上流露出几分谦恭乖巧,谨小慎微,“无碍,我是父皇的女儿,当然是以父皇为重。”眼神里甚至流露出对兰妃的怨恨。

    随清娱身边的黑暗处,蛰伏了无数偷窥的双眼。

    这些年,随清娱已经能悄无声息地辨认出恭敬面孔下的不怀好意。

    这采珠,实际上是父皇安排的人,等着抓她的错处。

    因为钦天监算出,供奉她母妃的牌位会冲撞他父皇的子嗣运,更有甚者,会破坏如今的国运。

    随清娱不信。三年前钦天监的推算,让她的竹马含冤入狱,被逼自杀;如今的推算,让她为父皇上位做出贡献与牺牲的母妃立块牌位都做不到。

    她得忍,得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像湘江畔的虞美人,开得热烈张扬,脆弱易折,却在合适的时机杀人于无形。

    在此期间,她要挨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无人可祭奠,无事可做的清明节。

    她索性在床上发了一会愣,三年了,这是三年里第一个晴朗的清明节。她想起前年她一时兴起找了街头的算命大师算命,那大师只是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便抚着没有胡须,光溜溜的下巴故作玄虚:”崇明七年,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是谁的魂,又归何处?

    母妃的,外祖的,还是裴思济的?

    随清娱不信这些怪力鬼神之说。只是那天乘车过街口,看着一群百姓呼啦啦围在这所谓大师的身边,一时意动便带着帏帽挤在人群中看热闹。

    前两年从未有故人入梦;可今年,她梦见她的竹马握着她的手把匕首送进胸口;梦见她的父皇让她给竹马喂毒酒;梦见她和竹马在摘星楼赏月,她把竹马从楼上推下......

    最后裴思济双眼通红,狠狠掐着她的脖子扣着她的腰,“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可是,她的竹马明明是在永安地牢自杀。

    人们说,君子不愿受辱,向死而生,自毁也。

    她猜,当时那算命的定是看出她非寻常人家,想用招魂之说从她身上榨点油水。

    可她偏偏不信,故而在听见那算命的话之后,只付了卦金,转头离去。

    但她今早再次梦见裴思济。

    他一袭白衣,浑身鲜血,面庞褪去了少年时期的残存的几分稚气,眼尾上扬,嘴角粘附了若有若无的血迹,眼中失了往日的盈盈笑意,眉目间凝结的冷意,更衬地他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魅。

    “绵绵。”他如往日般熟捻地唤她的小字,试图伸手去触她的脸颊。

    随清娱伸了伸手,想要去反握他的手。可当她看见他缠绵却又夹杂恨意的目光,她迟疑地顿住了手。

    这是裴思济吗?每一次,她梦见他,一颗心又澎湃地跳起来。可是,他的模样,他的眼神像是一盆冷水,让她如坠深渊。

    似乎随清娱的动作惹了他不快,他的面色冷了又冷,继而用缱眷的目光笼住她。

    “绵绵,你在怕我吗?”这一句话在他唇齿间滚了又滚,最终吐了出来。

    随清娱往后退了又退,裴思济亦步亦趋地朝她贴上去。

    最后,随清娱被迫和裴思济一起陷入床榻。她挣扎着要起身,他偏偏不让她如愿,一只手紧紧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佻地抚过她的下巴,揉搓着她的唇瓣,最后愤愤地看着她:“为什么要杀我?我们之间都是假的吗?”

    随清娱从未见过这样妖冶暴戾的他,急急想要挣扎。这两年她暗中学了防身术,正想用在他身上,却被他更先一步察觉,将她更紧地扣在床榻。小猫三番两次的挣扎在裴思济眼中无疑是默认之前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他的死亡是她的蓄谋已久。

    他不相信,他不甘心。

    他吮住她的唇瓣,像珍宝似的珍惜,继而又暴戾地咬开她的唇瓣,将恨痛全都倾注在这个吻里,最后拖着她一起陷入狂热的情潮中。

    在最后一步时,随清娱陡然惊醒。

    只是一场梦。

    不管怎么样,她得再去会会这算命的。

    ”摘星,帮我梳妆。“她喊来侍女服侍她起身。

    她随意挑了件水蓝色襦裙,一头乌黑秀发仅用一只白玉簪盘住。既不戴耳坠,也不戴项链,只有右手上戴了一只水色极好的翡翠镯。

    她看着摘星边帮她画眉边唉声叹气,自觉好笑,不由发问:”怎么了,谁让我们摘星不痛快了?“

    摘星颇为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公主,您打扮地如此素净。奴婢为您上妆的好手艺都发挥不出来了。还有您那么多好首饰都放在匣子里不戴,多可惜......“

    噢,明白了。原来是哀叹明珠蒙尘。摘星从小便陪在随清娱身边,随清娱自然把她当妹妹看待。她微微一笑,捏了捏摘星的脸,忍不住逗她:”那你帮我摘朵桐花来戴上吧!”

    随清娱看着摘星难掩喜色蹦蹦跳跳地向门外走,看她在走出房门的一刻又恢复出公主府掌事宫女的样子。她们都长大了,从稚气未脱的少女,变成如今八面临风山镇定的大人,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展露自己最柔软,最真挚的本质。

    “公主,宫里来人了!”摘星再走进来,是告诉随清娱,皇帝身边的大监苏公公来了。

    随清娱当即让摘星帮自己簪上几只金簪,自己又涂了最艳丽的口脂。

    面对宫里人,她始终得扮演张扬夺目的公主。

    摘星早已命人给苏公公泡了最时新的阳羡茶。随清娱跨进花厅,便看见苏公公在慢条斯理地嘬饮,“公公前来,本宫有失远迎。”“哪里哪里,多谢公主赐茶。”苏公公立刻放下茶盏,露出他谄媚而又憨厚的笑容。随清娱的父皇当时便是看上苏公公这憨厚的笑容故而选他做了随侍,但随清娱每每看见苏公公这用力挤出的笑容,心里便觉得颇为滑稽。

    “不知苏公公前来所谓何事?”

    苏公公又努力挤了挤脸上的笑,说话时不住看随清娱的脸色:”这不,今年地方官都要来京述职。谢家大公子他呀,人机灵,提前给陛下送了一对他在地方任职时得的白鹤,恭祝陛下福寿绵长。正好昭仪公主正好在陛下身边,就提了一嘴您。陛下就想着不如把这对转赠给您,希望您和谢家大公子幼时的小打小闹一笔勾销。“

    这位公主虽眼见着尊享荣华富贵,却在宫中步履维艰。可苏公公绝不会轻视任何一个处于劣势的宫中人。

    毕竟当今陛下不也起于微末之间吗?

    说着,苏公公呈上那一对白鹤。鹤本该于山林中恣意舒展自己的身姿,此刻却被囚于笼中,失去本该的傲骨。

    小打小闹?随清娱不由在心里嗤笑。她和谢长宴可谓是宿敌,可他们居然想用小打小闹一笔带过。

    随清娱心里有千般万般不愿,该做的面上功夫还是得配合:”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的小打小闹罢了,哪里值得拿谢公子送给父皇的白鹤来做赔礼?”

    “陛下说您出尘,与这白鹤最是般配。”

    分明是用这关在笼子里的鹤来借机敲打她罢了。要她温顺,要她乖巧。

    更重要的是”青松皓鹤,绵绵度岁“,让她彻底掐灭对裴思济残存的心思。

    “苏公公替我谢过父皇。”随清娱向他道谢,摘星随即给苏公公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苏公公掂了掂荷包,不由眉开眼笑。”多谢公主好意。谢公子还托我给您带句话。“

    你说说。”随清娱不信谢长宴会说什么好话。

    “他说,白鹤得赠佳人,是某的福分。”

    送走了苏公公一尊大佛,随清娱带着摘星去街口找那算命的大师。之前围满了人的摊位,现在空无一人,连那算命大师也不知所踪。只剩一块黄幡在风中颇为滑稽地飘摇:上面写着”算卦,看相,观风水,一卦富者十金,百姓一金,卦卦不错。“

    难道是算不对跑路了?

    随清娱戴了帏帽,走进摊位,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云游去也!有缘再会“

    随清娱感到一阵被人戏耍了的荒谬。

    就在这时,边上一位小哥试探着出声:”小..小姐这里有大师留给你的信。”

    “给我,为什么给我,你怎么知道给我?”随清娱不由疑惑,乃至提防眼前人,哪怕她觉得她与这位小哥似乎似曾相识。

    “大师今天清早和我说,把这封信留给今天上午一个戴着帏帽的小姐。到现在为止,就您符合。”

    随清娱半信半疑地接过信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崇明七年四月十五日,清明节,宜上香。会释心结,结遇旧知,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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