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蓿,你如何才能信我?”

    慕容蓿从未在流玥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那低低沉沉的嗓音滞涩喑哑,隐隐透出几分卑微之感。

    卑微?

    慕容蓿在心里摇了摇头,暗道:定是自己脑袋坏了,才想到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流玥是谁?那是虎狼秦廷之君!捏死她就像捏死只蚂蚁,实在犯不着卑微什么。

    流玥低垂着眼,拇指摩挲着慕容蓿耳垂边的皮肤。

    那指尖流连处,带起奇异的感觉。

    慕容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仅是四五个呼吸的时间,她却觉得漫长得犹如过了一两个时辰。

    “寡人乏了。”

    许久,流玥幽幽叹了一口气,将手从慕容蓿的脖子上移开。他退开些许距离,拉过床上的被褥,阖眼便躺了下去。

    昨夜他睡得晚,晨间又是按往日起身的时辰醒来的,原就休息得不够,再加上这一日的忙碌奔波,此刻已有明显的倦意。

    慕容蓿察觉到他的疲惫,想着他不会再提侍寝之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乖巧地给流玥掖了掖被角:“大王安歇,妾身告退。”

    “你去哪?”流玥蓦地睁开眼,嗓音沉郁,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慕容蓿指了指隔壁:“我去青鸾那休息。”

    流玥嘴角微微耷拉下来:“昨日,你我不是商量好了,这床一人一半。”

    “啊?”慕容蓿呆了呆,总觉得这话从流玥嘴里说出来分外诡异。

    “去青鸾那是挤,在我这儿也是挤,并无差别,你缘何还要多走这几步路呢?”流玥又补充了一句。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烁,颇有些心虚。

    他这话,乍听着是有几分道理,实际上却经不起琢磨。跟他挤一起,和青鸾挤一起,哪里能毫无差别呢?昨天,她肯这么分,一是因为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委屈自己,二是因为他没有这么多奇怪的行为,她还当他是昔年那个死对头,没什么绮丽的念头。

    现在就不一样了,流玥真的诡异得让她不知所措,没法用平常心对待。

    “大王,我夜间不怎么安分,会扰您清梦。”慕容蓿委婉地拒绝。

    “我不介意。”

    慕容蓿:“……”你不介意,我介意。

    “大王……”

    慕容蓿还想拒绝,流玥脸色骤然一沉:“哪也别想去,就在这里!”

    话说再多,也没有流玥凶一下来得有用。

    慕容蓿见流玥脸色不善,刚到喉咙口的那句话就咽了回去,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得了应允,流玥眉眼舒展,又问道:“夫人方才想说什么?”

    “……”慕容蓿扯了扯嘴角,“我说,我去熄灯。”

    她怀疑,流玥是故意问的,但她没证据。

    流玥的眉眼完全舒展开来,蜷了蜷腿,腾出了一条道给慕容蓿。

    慕容蓿下床吹灭桌上蜡烛,甚是乖巧地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夜,静悄悄的。

    鼻尖萦绕着那清雅的兰花香。

    慕容蓿浑身都不自在。

    “大王。”

    “嗯?”

    他还没睡着。

    慕容蓿觉得更不自在了。

    久久没听到慕容蓿的下文,流玥侧过身来:“何事?”

    “真的不用找个丫鬟吗?”

    流玥:“……”

    “慕辛夷说,这个憋不得。”

    那头默了默。

    慕容蓿忽觉身周的温度降了下来,就听到流玥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有心,那便尽你之义务;无意,那就闭上你的眼睛,闭上你的嘴,睡觉!”

    流玥不爽地背过身去了。

    慕容蓿缩了缩脑袋。

    流玥是真的困倦,生了会儿闷气就睡沉了。

    而慕容蓿睡不着,睁着眼看黑漆漆的床顶。好几次,她都想去戳戳流玥,但想到他炸毛的样子很是恐怖,遂控制住了那只准备犯贱的手。

    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啊!慕容蓿在被窝里摸到了流玥的衣角,忐忑又迷惑。她思绪远飘,回忆起梁山宫春狩前对流玥最后的印象。

    那不算什么好的回忆,但也不是特别差。

    梁山宫春狩前,确切说是春狩前年一年秋,西北翟国来犯。先王命流玥北去上郡御敌,令其尽诛敌寇,方可回朝。

    西北的翟国是戎狄聚居之国,虽被中原列国称为戎狄,但其国其民,与诸国并无不同。他们占据肥沃的平原之地,半耕半牧,兵强马壮,与秦国相互攻伐已有数百年之久。慕容蓿的父亲,先安国侯,就是在一次与翟国的对战中死去的。

    翟人骁勇,以战死为荣,很是难缠。

    流玥要想尽诛敌寇,并不容易。而若战事不利,先王就能顺势降罪。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先王给流玥挖的坑。

    自大闹见习关之后,慕容蓿深刻反省了自己出格的行为。所以,这次流玥北上,她没打算给他使什么绊子,而是呆在栎阳,该干什么干什么。

    就在流玥离开四五日之后,夏王后突然造访清池殿。

    她是偷偷来的,避开了自己芷阳宫的宫人,也避开了宣华太后华阳宫的宫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了慕容蓿的清池殿。

    夏王后这么做,是不希望先王知道她来了华阳宫,惹得他不快。

    宣华太后给流玥和慕容蓿指婚,先王面上不说,心里却是极为恼怒的。谁都知道,秦君欲废嫡长而立私爱,可太子名分已定,不能无过而废,他便将目光转向了夏王后,想从王后处下手。

    夏王后更为胆战心惊,近来几乎是闭宫门而不出。

    可今夜,为了流玥,她不得不来求慕容蓿。

    “慕容女爵,”夏王后摘下斗篷帽子,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容,“深夜打扰,冒昧了。”

    “见过王后。”慕容蓿恭恭敬敬地行礼。

    夏王后恭谨慎微,做起事来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慕容蓿见了她,也不由规矩了许多。她引着王后就坐,便喊醒青鸾,让她去备茶。

    茶香袅袅。

    夏王后无心饮茶,开门见山道:“今夜前来,是想请女爵施以援手,救我玥儿。太子将兵,胜则威重,大王忌惮。败则获罪,亦是祸事。且那翟人悍勇,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危险重重。玥儿此去,恐是难归。”

    夏王后的担心,不无道理。自古太子不将兵,若将兵,不是到了危急关头,不得不为之,就是国君故意为之,给储君挖大坑。

    而流玥,显然是后者。

    “可流玥已北上,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若是在他走之前拦住他,尚能避祸,这人都走了,还能如何?”

    闻言,夏王后双眸泛起水雾,神色悲戚。突然,她起身,跪在了慕容蓿身前。

    慕容蓿一惊,连忙去拉她起来。

    夏王后却不肯起身,哽咽着请求:“我不知该寻谁来帮忙,只能想到女爵你了。女爵聪慧,定有法子救他。”

    可怜夏王后这一颗做母亲的心,为了儿子,不惜给她这个晚辈下跪。

    可——胜了要倒霉,败了也倒霉,这就是个死局。就算今日夏王后跪死在面前,她也没办法。

    慕容蓿扶不起夏王后,索性也半蹲再了地上:“王后,并非我不帮忙,而是,真的难办。”

    “女爵,我知你与玥儿素有恩怨,对婚约之事亦有怨怼。只要你能救他,我会说服玥儿退了这门亲事。”

    “这……”慕容蓿心动了。

    夏王后握住慕容蓿的手,希冀地看着她:“玥儿向来不会驳我,只要女爵助他过了此劫,我必不会食言于你。”

    “退了婚,得罪了太后,您不怕……”

    这些年,秦君为废太子,折剪了不知道多少流玥的羽翼,使得他在朝孤木难支,不得已便谋了这个婚约,寻求太后庇护。若悔婚,太后震怒,他与夏王后的处境只会更糟糕。夏王后用这个条件来求慕容蓿,委实得不偿失。

    “玥儿有没有命回来,都未可知,又哪里想得了这之后的事。”夏王后心中酸涩,她抬眸看着慕容蓿,眼底尽是看不懂的神色,“强扭的瓜不甜。女爵对玥儿无意,纵是强绑在一起,心也不是在一块的。这漫漫人生路,相看两厌,怎能舒心?不过是重走了我们上一辈的旧路。”

    “阿蓿,我和大王间如何?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慕容蓿和夏王后没有往来,只是偶尔在太后处照个面。她总是极有礼数地唤她“慕容女爵”,从未喊过她名字。

    这一声“阿蓿”从她嘴里喊出来,温柔慈爱。慕容蓿有一瞬间的动容,再听她说的那番话,更是感触良多。

    秦君与夏王后很是不睦。在慕容蓿有记忆起,秦君就处处寻王后的麻烦,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常常被秦君拿来敲打王后,对流玥更是鸡蛋里挑骨头,没有错也要找到个错出来。也是在秦君十几年如一日的挑刺中,流玥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样相看两相厌的日子,不但自己遭罪,孩子也遭罪。

    慕容蓿是不想过的。

    所以,她答应了夏王后的请求。

    但这事也是真的棘手。流玥赢了,秦君只会用更雷霆的手段打压他;流玥输了,秦君顺水推舟废太子。要想不让流玥倒霉,便只能不输也不赢。

    两军交战,怎么样才能不输又不赢呢?慕容蓿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还是觉得太难做到,倒不如将流玥从这个事里摘出来。

    怎么摘呢?太容易了。她将他绑走就行!

    先安国侯镇抚边疆数十年,如今上郡的边军将领多是他旧人。慕容蓿只要托点关系,就能把流玥绑出来。而且,人是她绑的,秦君这边追究起来,也有太后护着,她不会有事。

    慕容蓿是个行动派,拟定了计划就去实施了。

    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但当她带着流玥被翟国士兵围住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出了一个小纰漏。

    她讪笑着看脸色黑如锅底的流玥:“如果我跟你说,我单纯就是搞错了方向,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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