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已经半年多了,但是关于“娑婆市第一高级中学”,2001级高一6班的郅卓同学还是有三点想不明白:

    首先,他不明白它为什么要坐落在这座小城的西郊,然后将市长的孙女和渔民的儿子统统划片进来。

    本市另外一所高中,二中,也是同理。

    后者位于市南郊,市里的学生还是要坐半个来点儿的班车才能到校。

    郅同学没事儿就在心里默想:

    若是市政府请他来做规划设计,那就可以在市郊和市中心各设一所高中。

    让郊县的同学住宿、让市里的步行或者骑车走读。

    省下每日通勤之苦,岂不是更能提高各方梦寐以求的升学率?

    其次,郅卓想不明白它为什么要给学生配发西装校服,尽管都是化纤料子而非羊毛。

    要知道,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全国绝大多数公立高中生还穿着松垮垮的运动服上课;放学一回家,水来不及喝一口,就苦大仇深地撕下克己复礼的外衣、换上青春洋溢的穿戴。

    但在遥远的二十年前,娑婆一中的少女们便从容不迫地在黑色长裙之下露出美鞋与长腿,不用背带而用裙扣扎紧洁白的衬衫,天冷了再披上西装夹克,庆典时则在领子上系上红艳的蝴蝶结。

    小资情调,泛滥成灾。

    校方可能觉得自己做过了,特地在西服左胸前绣上了“娑婆一中”的拼音首字母。

    注意,不是用针别上校牌,而是用醒目的金丝线把“SPYZ”四字母缝了上去,想揭也揭不掉。

    活像一位惊世骇俗的丽人,脸蛋儿上偏偏长了块红彤彤的胎记,仿佛天妒红颜,想将美与丑调和一下。

    所以,郅卓想不明白的最后一点就是:那个带着惊世骇俗伤痕的丽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高一下学期的开学。

    那时还在正月,天气依旧很冷,但是校园里残存在去年秋天五十年校庆的热烈:条幅和彩带仍未撤下。

    新年第一课的铃声响起,被暖气片烤得又热又干的教室素静下来。

    但班主任语文老师迟迟未进教室,而是在走廊上跟谁说着什么。

    稍后,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于老师进门了,身后还跟进来一名陌生女孩,校服外面敞怀套了件墨绿色的羽绒服。不用说,是名插班生。

    在五十多双眼睛的瞩目下,齐短发的女生既没有表现出新人应有的社恐,更没有发作社交牛逼症,而是自然而然地立在讲台边上;

    微闭双眼,曲翘着秀气的睫毛;

    右手把住右肩上的书包带,左手则背在纤细的腰后;

    双腿曲线收拢,大腿被弹性的西裤裹紧,却从膝盖以下空出了游刃有余的间隙。

    讲台上的于慧兰老师是名校毕业,相貌好、气质佳,年后第一天上班更是费心打扮了一番。

    新来的女生尽管穿着西装校服,但跟女老师的品牌时装完全没法比。

    而且,坦白说,小字辈那痘痘点缀下的肉鼻子、厚嘴唇和三角眼,也着实不如老师的樱桃鼻、花瓣唇和丹凤眼那样精致。

    但是,在郅卓眼里,女孩身上带着一种他见所未见的、完全不可言说的特质,

    以至于就算让班主任年轻十好几岁,也真的不如前者那般撩人心弦。

    “不妨请新同学自我介绍下吧,”于老师歪头笑看女孩说。

    只见新生用一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望向全班,轻抬起手,小幅摆动,打招呼道:

    “我叫许芳,来自皖南。父母工作调到胶东,所以就跟过来了。希望跟大家伙都能成为朋友!”

    老师带头,全班鼓了掌。

    许芳迈开轻盈的步子,走向教室中部预先安排的空位。学子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处,或望向黑板,或低头看书。

    全班似乎只有郅卓一个人留意到,许同学走路的姿态好看极了。

    有多好看呢?

    这么说吧,看她走了这短短四五米的距离,郅卓鼻梁上已经渗出了汗珠,眼镜直往下滑。

    如果说娑婆一中的硬件还有落后时代的地方,那就是它还在使用老式实木双人课桌。

    桌板下两口方形的桌洞,用来放包,以及其他一切必要用品。

    坐具也是光秃秃的凳子,而非有靠背的椅子。

    利落地,许芳把外套和书包塞进桌肚,稳稳坐下,还不忘跟右边的张晔说了声没有回答的“你好”。

    这节语文课,学的是法国大文豪莫泊桑的中篇《羊脂球》。

    在郅卓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文艺细菌的理工宅看来,字里行间的悲鸣与哭诉,依然能够射透语言文化的重重障碍,直击一百多年后异国读者的内心。

    唯一能够化振奋为枯燥的,怕是只有老师翻来覆去的分析和解读了吧。

    每当老师口若悬河的讲解让人几乎睡着的时候,坐在教室后排的郅同学便要依靠一些猛料来驱散睡意。

    他不大敢盯着新来的娇娘看,因为十分担心目光刹不住,溢到一旁的张晔身上,让后者以为是在看她。

    比起亭亭玉立的许芳,妙年发胖的张晔严格说是另外一种美:

    圆脸、大眼,皮肤天然白得像抹了粉,个子矮却波涛汹涌——其实倒是可以冠以“羊脂球”这个诨名。

    当然会有很多男生着迷于这种类型,但郅卓内心却丝毫不起波澜。

    男女之情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的玄学,说也说不清楚。

    可是偏偏就是这个叫张晔的姑娘,似乎对郅卓有点意思:

    初中二人同班时,但凡郅同学在课堂上有所展示,比如读作文、讲题、乃至不着调地哼两句流行歌曲,张晔都是带头叫好的;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还在白天打电话到郅卓家,让他放弃《星际》和《魔兽》、陪她去海边游泳,吓得他直接把听筒摔在了地上;

    上高中后,九点下晚自习搭校车回家,她也习惯站郅同学旁边,一路上跟他说长道短的。

    当然,张晔也从没跟郅卓表白。

    所以,上述种种,兴许都是闷骚男一个人的自我陶醉,把人家挖耳屎的动作和表情都当成了对他的招手和致敬。

    然而,每当张晔那双大如牛眼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郅卓时,当她注视他的同时满脸露出喜悦之情时,

    都让郅同学浑身不自在,完全不敢回视。

    所以,许芳和张晔坐了同桌,仿佛是文曲星不希望这位公认的985苗子上课分心似的。

    张晔左边的位置是怎么空出来的呢?

    万箐箐原来坐那儿,但因为她父母太有经商天赋,家财万贯,已经不需要挤在国内混饭,上学期期末考之前就给女儿办了退学,准备移民国外了。

    其实,郅家也是有海外关系的。

    郅卓那素未谋面的已故祖父郅允崎,年轻时曾在俄国呆了整二十年。

    想到这里,他不禁脖子右拧,望向教室南窗之外,望向车水马龙的东西马路对过,望向青山脚下的菜地和人家,望向那道漫长笔直的土坡路,最终着眼于蓝天白云下的山巅。

    曾经,在这座“妙高山”上,一连串铁塔共同撑起了娑婆市的电力血脉。

    山顶的主输电塔是若干高压线路的交汇点,故而在塔下面设立了一所维护站:

    一间低矮的站房躲在砖墙围成的院落里,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当然,这说的是输电塔和维护站运作的时候。那是在三十多年前了。

    如今,山顶上的维护站就只剩下焦黑的瓦砾,而漫山遍野的电塔和网线则早已断电。

    娑婆市的供电改走了地线,而野外的设施就荒废在原处,因为拆除它们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对于郅家来说,不拆除业已报废的维护站,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安排。

    因为郅允崎当年从苏联回国后,就在那塔下的维护站中工作了十年之久,然后在一场惨烈的事故中不幸离世。

    山巅的废塔与残垣,就是他老人家的纪念碑……

    不知不觉间,郅卓又把目光投向了许同学的背影,发现她竟把小板凳坐出了电视里高脚吧凳的风格。

    只见她向前曲着细腰,脊背倚在后桌前缘,藏在课桌下的两条长腿不时变化形态,似乎也是在避免瞌睡:

    时而并拢平放,时而双脚相交,时而又整体交叉斜放——

    不是那种一腿架一腿、然后翘起前脚的二郎腿,

    而是从膝盖开始如两条长蛇般相互缠绕,然后歪向一边倾斜摆放。

    郅卓看得实在魔怔,老师讲的课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真的不能怪男孩,因为这样优美至极的高难度坐姿从未出现在他短短十六年的现实生活中。

    而郅卓身边的女性多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坐下后常常跟男人一样叉开大腿。

    直到张晔蓦然回首,咧起润泽妩媚的大嘴,露出两排闪光的白牙,冲郅卓“一笑悬命”,

    这才让他猛然惊醒,正视前方。

    然后发现,关于《羊脂球》思想、主旨、母题、手法以及人物形象的分析,早已写满了整个黑板,

    正被台下一众“速记员”一丝不苟地抄写下来。

章节目录

我八次为爱逆转时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榕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榕下并收藏我八次为爱逆转时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