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父母之命?跟那个杨繁吗?

    林红绾心中冷笑。她弄死了那个女人,逃离洛阳,就是要摆脱别人的控制。

    鸟儿已出了牢笼。再想拿她做交易,没那么容易。

    “红姨,时候不早了,红绾告辞。”她不耐烦听她们闲话,起身要走。

    “也是,不早了,快回家陪陪你阿娘吧。”康夫人语重心长,“你离开这几年,可苦了她了…”

    林红绾猛的顿住脚步,怒意凭空而起,差点按捺不住。

    “哼。”她冷笑出声,举步继续前行。

    她苦?那么被那几个畜生亵玩致死的十五岁少女又算什么呢?是去享福了吗?

    轻易放手,不养不教,不闻不问…到头来却对外称苦。

    更兼这些愚蠢不知内情的外人,还在这里可笑的说相。

    “红姨,”她回头打断她的好心,用平静的语气说:“明日我再来。”

    “红绾,不用这么客气。”康夫人态度突然有点奇怪:“明日不必来了,纯儿什么事也没有。”

    “他身体虚弱,需要调养。毕竟是因救我而受罚,我必须负责。”林红绾笑笑,并不退却。

    “嗨,你这孩子,把他当什么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吗?不打紧,他啊,皮实的很!”康夫人替儿子推脱。

    “红姨,”林红绾再次停步,目光灼灼的逼视她,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如果李家实在觉得他多余,送来林家养着,也未尝不可。”

    “嗯?”康夫人愣住。

    这小丫头好像在替李纯抱不平。

    林红绾礼貌的欠欠身,告辞走了。独留康夫人在原地五味杂陈,半天才摇头感慨:唉,这么知冷知热的女孩子,可惜,纯儿没这个福气!

    此后数日,林红绾日日都去送参汤。话已说开,她心无顾忌。送汤就送的像找乐子。这汤不喝不行,喝慢了也不行。一开始林红绾仗着武力值高,话术也高,总要逼着他把汤喝的一滴不剩,再戏弄两句,才觉心满意足。后来似乎从中发觉了某种乐趣,不光是汤,还会带一堆奇怪的吃食用具,找各种借口要他吃下或留下。前边几日,李纯还能忍让,后几日渐渐就有些不耐。

    这日,林红绾刚灌完了汤,又要他尝自己秘制的羊肉串,李纯看着那花椒面里裹着的乌黑焦糊之物,破天荒的撒了谎:“我吃不惯羊肉。”

    “前天的肉饼不是吃的很香?那里面也是羊肉哎。”林红绾故作惊奇。

    李纯有点脸红:“是…吗?我,我当时就是看你一片好意,不忍心拂了你的面子,才硬逼自己吃下去的…晚上我都闹肚子!谁知道你今天又拿来!”

    林红绾瞧他日渐红润的气色,心情很好的弯起嘴角:“啊,我记错了,那是牛肉!”

    李纯睁大了眼睛:“你敢食牛肉?东海县耕种畜力匮乏,牛乃耕稼之本,县内禁屠禁食!违者鞭刑一百,罚没家产!你,居然给我吃牛肉?!”

    林红绾见他突然激动,便好整以暇改口:“别慌,是马肉,是马肉!”

    李纯更是气急:“马即致远供军,杀食者,徒一年半!”

    “你脑子这时候还挺清楚。”林红绾感叹。

    “林红绾!我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你到底是报恩还是要报仇?”他愤愤道。

    “你是不是想借题发挥?算了,不吃就不吃了呗!”林红绾看透他意图般摇了下头,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让甘棠把那焦糊的肉串撤了下去。

    李纯内心松了一口气,仍是疑虑地追问:“所以,你那天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肉?”

    她一笑,调侃:“如果是牛肉,你就要去衙门自首吗?”

    “当然!连你一起!”他正色道。

    她轻轻咬了下下唇,眼中笑意渐冷:“是人肉!”

    “什么?!”李纯震惊。

    她无视,又道:“混上老鼠肉。”

    “这…”

    “再加点唐僧肉。”

    “……”

    “熰着牛粪煨了一夜。”

    “……”李纯终于品出她在胡说八道,表情也跟着垮下来。

    “恭喜你!以后长生不老,逍遥三界,凡间都管不了你。有事您得找玉帝。”她嘲讽的朝他一抬下巴:“以后别老惦记衙门!又不是为你家开的!”

    “你是不是有病?”他无奈道。

    “有,被你气的!”她一甩袖子,跺到了屋门口,“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李纯咬咬唇低下头没说话。他当然知道林红绾是好意。她虽然最近态度轻浮,行为诡异,但是知恩图报的意图很明显。只是方式太令人无语。

    比如前几日,她嫌他屋里的旧蒲团弄脏了她的衣服,立即就要甘棠拿来新的换上。换她坐的还不够,要把整个房间的都换掉。隔天又嫌他屋里没干净茶杯,干脆自带一套越州茶瓯留在这里。紧接着要饮茶,又送来一堆阳羡茶。李纯不愿意无缘无故收别人东西,更何况这些贵重东西,她就摆千金的谱,说她没法将就。李纯言明在别人家里将就一下未尝不可,她却说人要学会换位思考,方是待客之道。李纯说可以不必天天来,她又道是不想欠他的人情……

    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不知不觉半月间,林红绾悄悄换了他屋里的桌案,方塌,纱帐,衣柜……最后几乎是所有的物件!置身其中,简直就是林红绾另一处闺房!用物之奢侈,之繁琐与原先房屋形成强烈对比!这种对比也让某天早晨醒来的李纯一瞬间窘迫。

    “我走了!”林红绾故意高声道。

    “面壁还有五日就结束,林姐姐不要…再来了。”他支支吾吾的说。

    “你什么意思?”她掐着腰又跺回他面前,“是要过河拆桥吗?”李纯一直坚持跪在堂前,没挪窝。一站一跪,更显得林红绾盛气凌人。

    “什么拆桥!”李纯面露不耐,“我又没让你来!”谁知道她有这么大的毅力一连半月,日日都来!搞的他的面壁惩戒像个笑话!

    况且阿娘几次三番来提醒他:林红绾出身富贵,跟他有天壤之别,终要与杨家结亲的——就算不是杨家,也绝不会是他们这种毫无势力的小门小户——要他与她保持距离才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若传出什么好歹来,不但林红绾没法善终,他以后还怎么在东海县混呐!

    他以前从未把事情想这么复杂。他更没敢想过,他要娶林红绾。

    林红绾看他无非就是报答而已。她偶尔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玩闹而已。自小他们这一群人就在一处闹,虽然中间她去洛阳四年,但是小时一起玩耍的情谊还是有的吧?是,她小时候不怎么愿意搭理自己,可长大了嘛,总还会怀念小时候。

    如今榆木脑袋被母亲硬撬开条缝,他越想越觉得麻烦,越想越觉得烦躁,几夜没睡好。

    林红绾听他语气不好,也有点恼了:“你说什么?!”

    他别着脑袋不敢看她,心虚道:“…你我年纪也不小了,总这样独处一室,传出去总不好的!”

    林红绾眸子凌厉一闪,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她无语四顾半响,自顾自点点头,扭腰便走。

    门槛过了一半,终是气不过,转头冷笑:“你真是抬举自己!我是没处发善心了,来你这找晦气的吗?年纪不小?你想什么呢?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屁孩儿!我就是思春,出去随便找个男子,也不会找你!”说完甩手出了门。

    甘棠坐在院子里的木桌旁,揪树叶子玩,面前看着盆清香悠远,姿态优雅的兰花。

    见自家姑娘气呼呼的出来,不明就里,跑过去陪着笑问:“姑娘,又怎么了?”

    林红绾最近情绪外露,且格外丰富。跟以往喜怒不形于色相比,甘棠觉得这样挺好,有活人气。

    “回家!”

    “是,姑娘!”她刚要出大门叫人备车,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姑娘,那盆建兰,要给李郎君端进去吗?”

    “扔了。”

    “……”

    直至迈进林宅的大门,林红绾的气愤有增无减。

    归念堂那边却要她过去见客。她换了身素色衣衫,敛了敛心绪,一派温婉端庄的走进去。却看见林母正拉着范林章的手,笑意盈盈的拉家常。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格外刺眼。连带着范林章都看不顺眼了。

    她原本也是想过的,只要不去当交易的棋子,嫁给范林章未尝不可接受。他对她有情,至少表面看起来是样……以后的日子里相敬如宾,岁月静好。这种可预见的日子也是她向往的。

    可如果他是另一桩交易呢?林母为何明知林朝廷的意思,还撮合她和范林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打算吗?

    不管是因为什么,她不能刚出苦海又进泥沼,谁也别想再把她当筹码。她发誓,余生都要为自己而活。

    三人见面,寒暄几句。林母借口自己头晕,笑盈盈的去休息了,临走还不忘嘱咐:“绾儿,你们去自己院子玩吧,我想清静点。”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个女人,林朝廷最看重的妾室赵氏,将她推到睿王面前当刀使的时候,也是这副慈爱的嘴脸。那年她十六,正是需要注意男女大防的年纪。她的这位姨娘却将那睿王独自关进她的闺房,美其名曰增进了解……

    林红绾客气的在前面领路,脚步逐渐加快。待穿过那海棠树下的阴暗门楼时,一只手握在了她腕上。此时她心中起伏难平,惊吓的当口,便本能的一个翻腕下压,制住了对方要害。

    “啊啊啊!”范林章单腿跪在了地上,一张俊脸罕见的呲牙咧嘴。

    “你干什么?”林红绾看清是他,忙松了手劲。

    范林章捧着这只手,半天才缓过来,尴尬道:“绾绾,你太警惕了些。”

    “哈哈哈……”甘棠看见这一幕,没遮没拦的笑出声,欢快道:“郎君不知,我家姑娘晚上睡觉都睁着眼,怀里还抱着刀。别说人了,苍蝇蚊子飞近三尺,都立即身首异处,您啊,以后勤动嘴,别上手。”

    “闭嘴,就你话多。”林红绾瞪她:“去沏茶,我们就在院子里坐会。”

    范林章学乖了些,始终与她保持三尺距离。见她在桃树下石桌旁坐下,便也跟过去,坐在了她对面。

    “还疼吗?”林红绾过意不去的问。

    “不疼了。”他嘴上说不疼,骨节分明的大手却还在不停地按揉那红痕处。

    “我刚才走神了。”

    “看出来了。”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点尴尬。

    等甘棠将茶沏好,离开。范林章瞧着林红绾略微冷漠的神态才又开口:“刚才在想什么?”

    “嗯?没想什么。”林红绾低头答。

    范林章摩挲着手腕被她抓过的地方,吞吞吐吐开口:“听闻…李信一在家思过近一月,你日日都去看他?”

    林红绾抬头,点头答:“唔,对。”

    “听闻,他有求,你必应,似要……”他有点说不去。

    “要什么?”林红绾见他浓眉紧蹙,疑惑问。

    “两心相许……金屋藏娇。”他答。

    她微呛了一下,突地立起身,吐了口中的茶沫,恨道:“胡说八道!”

    “不是吗?”他认真的问。

    “当然不是!不过是他救了我,我去,去尽,尽……”她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表达。

    范林章顷刻笑出来:“你不要激动,都是传言。”

    “哪来的传言?!”她扬眉问。

    “呃,呃,这个是…”这回轮到范林章张口结舌。

    “范文清!她从李柠那丫头处听说的?”

    “嗯。”他惊讶于她反应之快,随后点头承认。

    “哼,无聊。”她重新坐下来,喝了口茶压惊。“小丫头们闲来无事,闲扯的浑话,阿兄也爱听?”她打量着他问。

    “哪有,不过是跟你闲聊。”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清雅做派,慢悠悠品起茶来。

    林红绾盯着他,毫不掩饰讥讽:“阿兄的闲聊,可真有趣。”

    范林章嘴角微微弯起,趁她目光转向他处时,暗暗望她许久。她今日穿了一袭天青色长衣,显得更加白皙高挑。头上没有华丽的饰品,只挽着利落的单髻。散落下来的几根发丝在耳边柔顺的打着旋,烘托着那清丽的五官,更显端庄秀美。

    他小时便迷恋她的长相,而今…他才知道,她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她甚至跟一般女子大相径庭……她果决勇敢,身手敏捷不输男子;时常装温婉,其实冷淡暴躁。

    可怎么办呢,就算看到这一面,他还是讨厌不起来。他忘不了,小时那个清高傲慢的小人儿,唯独对他十分慷慨。

    范家是儒学世家,但家道中落。衰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一日三餐都不济。父亲一直丢不下脸面,不愿外出做工,赚几吊钱维持生计。他和妹妹饿的直舔手指头的时候,阿娘终于破了防。她不顾父亲的文人气节,赶去姨母处寻求填肚子的米粮。

    自那以后,范家与林家常来常往,靠着姨母这颗摇钱树,他们总算过的顺遂一些。

    林红绾小小的年纪,那时眼高于顶,除了杨繁能得她三分青眼,别人根本理都不理。但她对他不同。

    他入学那一年,家里根本没钱给他买笔砚。父亲就是夫子,总是在技法讲毕后,让他上讲台前用自己的笔墨。他脸皮薄,不想上去,又不敢不去。几次下来便不愿再去上学。当晚便挨了一顿抽,鬼哭狼嚎了一晚上。

    隔天躺在家里养伤的时候,就等来了那粉粉糯糯的“小大人”。她不苟言笑,但是话说的温柔:“阿兄,明天去学堂吧。我的笔砚备的多了,正怕浪费,你帮我用一份吧!”

    看着她将那“多余”的宣笔端砚,放在自己塌边时,他不知道有多高兴!第二天顶着伤也要去学堂。

    那以后,她还送过很多“多余”的东西,让他帮忙一起用。尽管有些是小娘子们根本用不着的东西…她好像一直这样,表面不见得多亲厚,但每一个因穷困无助窘迫的时刻,她统统会帮他解围。

    从五岁到十五岁,她入了他的眼,侵占了他的心,从未宣之于口,却一直默默相陪。

    四年前她说要走,他失魂落魄了好久,他发奋苦读,梦想着有朝一日一举登科,也许可以在天子脚下重逢。

    幸好,她又回来了。

    “绾绾,何时去学堂呢?”他问。这些时日,她不见踪影,他想念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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