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玉兰花又开了。

    云清尘推开书房的木门,淡淡的清香仿佛化作缕缕幽幽的丝线,俏皮的缠上他平稳的鼻息。

    他下意识向置放在书房正中偏左的书案看去,果真瞧见熟悉的白底绣桃花小布袋圆乎乎的坐在书案前缘。云清尘几步走到书案前,弯腰拿起盛满玉兰花的半个手掌大的布袋放在掌心。

    朵朵洁白的玉兰花晶莹似雪,好闻的清香因距离的接近而变得浓郁。即便没有将花一朵朵拿出,他也知晓每一朵都经由云琬细细挑选,保管无瑕。

    忆起往年云琬捧着挑好的玉兰花,满眼期待的送到他面前的可爱模样,少年郎好看的唇不禁扬起。

    ——“哥哥,娘亲带、带我去城西看了、玉兰花,玉、兰花好香好香、噢——”

    云清尘曲膝坐在书案前,两手捧着书,两只手腕拥挤的放在左侧膝盖上。

    因为云琬坐在他身旁,两只小手扒着他的另一边膝盖,仰头看着他。

    小男孩的眼里流过一丝渴望。他翻一页书,满页的子曰促他不耐烦的敷衍。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也叫娘亲带我去。”

    “哥哥,娘亲抱着我、摘了玉、兰花。我看玉兰花、的时候,那么高那、么高,怎么伸手、也够不到。可娘亲一抱、抱起我,我一伸手就碰到、玉兰花、了。哥哥,娘亲是不是、和玉兰花树、一样、高?”

    云清尘看着书页,紧紧抿着唇,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对,娘亲和玉兰花树一样高。”

    小姑娘看着哥哥,高兴的笑。她拿起放在身旁的地上的小布袋子,打开袋口放到哥哥的膝盖上,纯真的眼映出哥哥认真读书的模样:“哥哥,我和娘亲摘了、玉兰花。”

    云清尘瞥她一眼,收回视线。

    “早就闻到了。”

    小姑娘看着他,一手扶着小布袋,一手扒着云清尘膝盖侧边的腿,满眼期待:“哥哥,娘亲说、哥哥会、喜欢。”

    云清尘忽然转头看向她,云琬满脸笑的模样落入眼。他啪的把书放在腿前的书案上,三根手指拎起小布袋的袋口放在掌心,圆胖的小袋倏忽占去他大半个手掌。

    玉兰花沁人的香味吸入鼻,香满喉。云清尘拈起一朵花的花托,指尖轻捻转,洁白如雪的玉兰花顿时在指尖盛放,左右寻不到一点瑕疵。

    再从袋口看去,袋内盛放的花层层相叠,花瓣撑起花瓣,交错阑干而毫不凌乱,许因都洁白。

    云清尘推开方才放下的书本腾出位。他小心的拈着花托,将花一朵朵从袋里拿出放在书案,一个个整齐的排成一排。

    花个个盛得极致,花瓣娇媚的弯曲,通体洁白,无一朵花有一丁点儿瑕疵,一看便知精心挑选过。

    空空的小袋被云清尘攥在手心。他看着面前的玉兰花,唇角扬起。

    “喜欢。”

    云清尘转头看向两手扒着他膝盖的云琬。小姑娘一直看着他,清澈的眼大大睁开,乌黑的眸里溢满高兴,唇上是呆呆的笑。

    “那、那下次还给、哥哥摘。”

    云清尘摸摸她脑袋,笑吟吟的。

    “好。”

    此后云琬果真每年都与他摘,摘好选过便装在小布袋里送与他。布袋是娘亲缝的,换过几遭。他被迫日日闷在书房里习读的时日只持续二三年,而琬琬真切的心意已伴他从遥远的年幼一直走到而今的年少。

    春天过后便是琬琬的生辰。说来,再过两年,琬琬便要出嫁了。

    云清尘看着手心的玉兰花,忽的有些惆怅。

    “哥哥!”

    清亮的嗓音蓦然打断他的思绪。云清尘忙回身,大大敞开的门外却空无一人。他眨了眨眼,下一秒云琬便蹦跳着闯进他的视野。

    云琬跨过门槛,几步走到云清尘的跟前。她瞟一眼他捧在掌心的小布袋,抬眸笑道:“哥哥。”

    云清尘看着云琬盈盈的笑颜和她发侧一摇一摇的串珠中长流苏,笑道:“何事这般着急?”

    “羊肉汤炖好啦,可香呢,嬷嬷已招呼着丫鬟往膳厅端去了。”

    云清尘的食指分别穿过布袋的两根小绳子,拎着小袋放回书案。

    “爹娘呢?”

    “翠萍已去唤了。”

    “你方才莫不是在膳房守着?”

    “是啊。”

    云清尘看云琬一眼,迈步向门外。

    “走吧。”

    天色尚早,天光明亮。兄妹俩沿着长廊向膳厅而去,云琬忽道:“哥哥,今日谢叔叔来信,三里与我说谢叔叔约莫在五六月回京。三里可高兴了,说这话时眼睛都亮亮的。”

    云清尘想了想,道:“算来,这十余年他似只回过二三回。”

    “是呀,上回见着他时我才十岁,而今一晃又三年了。谢婶婶看着没太大反应,但我觉得她其实比三里还高兴。”

    语落,空气静了两息。云清尘看向走在他身侧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云琬,适才她飞扬的眉眼已落低垂。

    “我以后,也得这么等三里……”云琬的声音轻轻的。

    “琬琬,即便你出嫁了也可常回来。我和爹娘都在呢。”

    云琬抬头看向云清尘,耷拉的眉尾忽的随唇角一并扬起。

    “也是,反正谢府就在隔壁呢,从正门也就小半个时辰的路,到时我还可以与哥哥一同读书练字。”

    云清尘笑笑。

    “嗯。”

    ==

    玉兰花落,漫漫玉兰树林被迫不急待的夏风吹绿。

    棵棵繁茂的大树整齐的站成一排排,簇满绿树叶的树枝连连相接,列出一条条幽凉的林荫小道。

    明媚的阳光在层层叠叠的树叶间狡黠的寻到间隙,地上零落出或大或小的金色光斑。这树叶繁茂而本该阴暗的小道,也因而添得动人色彩。

    云琬和谢三里并肩走在避暑的小道,惬意的感受着时而拂面的清爽夏风。

    云琬仰头看着树叶。繁茂似深洞,不可预测何时会降下一个“宝藏”。

    “三里,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一只大青虫掉到我头上,砸得我发簪都歪了。哥哥把虫子从我发上拿下来,还要在我面前晃晃才舍得丢开,真吓人。”

    谢三里看向云琬带着浅浅笑意的清秀明媚的侧颜,轻笑。

    “记得,那只虫子可胖了。”

    “那时还有一个小孩从我们身旁跑到虫子跟前,蹲着仔细看。小娃子的好奇心就是强。”

    谢三里没接话。他收回视线,心想,那时他和琬琬才八九岁,不也是小孩么。

    ==

    二人坐在谢府的庭院廊下,吃着回府路上买的糕点。檐下还未出窝的小燕子在舒舒服服的呼呼大睡。

    云琬啃去一片桃花酥的花瓣,含糊的小声道:“好好吃。”

    一手拿着绿豆糕的谢三里下意识的看她,她的唇角有红粉的碎屑。他看了一会,忽然伸手轻攀住云琬的下颌,大指指侧缓缓在她红润的唇角走过一小段。他的指腹带着碎屑,在云琬的唇角停留一会,见到云琬两颊飘上的薄红才忽的得意的收手离开。

    云琬在谢三里的手碰到她的那刻就静止了。她拿着桃花酥,呆呆看着谢三里带了几分狡黠的笑眼。

    “三里……”

    她看了一会,倏忽转回头,啃了一大口桃花酥,发上的短流苏摇啊摇。

    谢三里抿着唇收回视线,唇角略微上扬。

    下午的日光渐烈,长廊带着花边的影子逐渐变宽,二人之间的黄纸一点点变空。云琬拍拍手上的碎屑,道:“三里,明日早些出来。练好武,我想看赵嬷嬷烧鹅。”

    “多早?”

    云琬想了想,平日都是辰时开始和三里练武。

    “天亮了以后。”

    谢三里笑了:“我还夜半翻进云府寻你不成?”

    云琬闻到谢三里话里的揶揄笑意,看向他道:“横竖就是辰时之前。明早照旧在小后门等你。”

    谢三里凝视云琬几息,若有所思。

    “好。”

    “时候不早了,我回府了。”云琬边说着边起身。

    “我送你。”

    谢三里跟着云琬起身。

    ==

    夏日的天明得早。暗哑的白光透过窗纱钻进云琬的床帐,趴在她眼皮上握着小拳头轻轻敲门。

    “琬琬,起床啦,和三里有约呢。”

    云琬在半梦半醒间感受到天的微亮。她伸手抓住盖在肚上的薄衾被,翻身的同时蒙住头。

    身下的衾被软乎乎的,云琬抬开一条缝的眼皮一沉,又要睡过去。

    几息后,香甜的鼾声蓦然停止。云琬猛的掀开被子,一下坐起来,透过鹅黄床帐看向透着蒙蒙清光的白窗。

    天亮了。昨日与虽是与三里说笑,可也未说不作数?三里许真的会来?

    云琬打了个哈欠,倦意席卷上双眼。她还想睡。

    但她没再躺下。云琬坐了一会,转身撩开床帐,白皙的脚尖点到微凉的木地板。

    罢了,去看一圈再回来睡也不迟。

    她离开尚有余温的诱人暖床,穿上一套浅黄色的轻薄衣服。云琬走到妆台前坐下,对镜盘起全部长发。鹅黄发带穿过后脑的发与发之间的孔洞,打上结固定。

    夏天总是这样,天冒了白便亮得快,屋内模糊的摆设逐渐清晰。云琬对镜左右瞧一会,穿上简单绣一二支花的轻便布鞋,拿过剑拉开木门,走出厢房。

    屋外静悄悄的。云琬放轻步子,快步走向与谢三里相约的小后门。

    云琬走到朱色的小门前,拉开插销推开门。

    灰蒙蒙的天虽还稍哑,亮度也已足够视物,她一眼便瞧见背对着她,仰头看门前枇杷树的熟悉身影。

    即便心里早准备,真瞧见时平稳的心跳还是忍不住加速,握剑鞘的五指不禁收紧。

    她动作快,自起床至到这最多两盏茶。即便天已亮,距离辰时也还十分遥远。看三里悠闲的架势,当真是天亮了便来?

    “三里。”云琬轻唤一声,向谢三里走去。

    闻声,谢三里转过身。他右手握着插有剑的剑鞘,看着云琬走到他跟前。

    “琬琬,我以为你会睡到卯时五刻呢。”

    云琬走到谢三里跟前,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小郎君,褪去睡意的面上浮出浅浅的笑。

    “我昨日随口一说,也当你至少也得四五刻才来。”

    “那你怎还这般早出来?现在最多卯时二刻。”

    云琬不答反问。

    “三里,从谢府的小后门到这得一刻多钟,你出来时天还黑着吧?怕不怕?”

    “我一身武功,怕什么?我倒怕你白等我。”

    谢三里看着面前几步的云琬,唇角只是微扬,眼角下颧骨上的泪痣却被双眼溢出的笑意浸润。

    云琬看着他右脸的温润的泪痣,带着笑意的清亮嗓音愈发温柔:“我起得晚了些,本是想再睡的。好歹是我说要早些,我也怕叫三里白等我。”

    谢三里冲云琬笑笑,后退一步让出一个身位,握着剑抱拳行礼。

    “琬琬,办完正事去看烤鹅。”

    云琬亦后退一步行一礼。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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