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低垂。

    悯九打从茶馆出来后,一直沿着街往东走。此时将要到了中元之夜,长稔街家家门窗紧闭,街上不见第二人身影。

    悯九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巷街道,心里烦躁无比,他被父亲贬到人间已有三日,下凡落到的地方便是这富有美名的襄阳城里最热闹的长稔街。

    起初刚下凡确实有着许多新奇,不知昼夜地把这长稔街的东西玩了个遍,到了第三日,新奇的倒成了厌弃的了,一点意思没有。

    但对比起在问幽殿面壁思过,三十年不曾离开一步的滋味,那要好上千倍万倍。

    他此行被贬入人间,为得是找回三十年前走失在外的流浪亡魂。

    据底下小鬼统计名单,光有名有姓的亡魂就有二十万之多,更别提那些无从考据的野鬼了,工作量之大非天地人鬼神所能设想。

    要说这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事端,责任在谁。悯九翻遍整个冥界地府,倒还真找不到一个能替他罪名的。

    因为冥界上下找不到第二个比悯九更为胆大包天的阎王!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悯九便是,刚刚上任五殿阎王不久,便闯下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乱子。

    天界神官听了,怒不可遏。地下亡魂听了,痛哭流涕。天地闻之皆动容,真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当然,惊天地泣鬼神用在悯九身上,从来都是贬义的意思。

    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了,但只要天界神官一提起这事,仍无神不说悯九胆大包天,无神不痛斥其恣意妄为。连带着在天庭为官的父亲东岳大帝,哥哥酆都大帝全抬不起头来。

    三十年,遇见三神,一神一口唾沫星子,是天界神官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日复一日久久不歇,至今差不多能造人间好几处海了。

    好在父亲东岳大帝放下面子,常常去向三位天尊请罪,说好话赔不是,才让悯九戴罪立功,下凡收魂。免去了被贬入凡间,永世不得成仙成神的灭顶惩罚。

    此事如若细细谈起,三天三夜只能说上个开头。

    于是一言以蔽之,悯九新手上任,不堪职务繁重,一把火烧了城隍庙,扬了引路符,导致上万亡魂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无法进入轮回之道,转世为人。

    悯九活了二百岁,骄纵恣意了二百年。

    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

    悯九走到长稔街东头,落日已没,取而代之的是高高悬天的明月,散发出皎洁月光,而月光又隐约带着几分猩红,几分诡异,加之整座襄阳城寂静无比,落针可闻,当真更有诡谲离奇之感。

    又往前行了几步,悯九来到一处大宅门外,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前左首的石狮子旁,说道:“一路上都跟着我,有何用意?”

    他这句话说的奇怪,长稔街家家门窗紧闭,辟邪符篆贴了满门,怎么看都是怕鬼怕死的样子,又有哪个不怕死的,趁着中元之夜,跟在‘大名鼎鼎’的五殿阎王身后?

    话落,仍不见任何人踪影。悯九不耐烦地重复一遍:“想让本殿下亲自揪你出来?”

    果然,此话一出,长街东侧一个小摊子后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双大眼睛盯着悯九轱辘转,微有害怕之色。

    在原地做了一阵思想斗争,才唯唯诺诺地走出来,小手捏着衣裳,不情愿地往悯九跟前走去。

    悯九见那孩子身子吓得哆嗦,微微收了怒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回道:“我叫...鹤别,爹爹妈妈都叫我小鹤,你...你要是想叫的话,也可以叫我小鹤。”

    悯九又道:“你跟着我作甚?”

    鹤别回道:“我...我没有跟着你,我...回我自己家。”

    悯九奇道:“你家?”

    鹤别点点头,指了指悯九身后的宅子,道:“这就是我家。”

    悯九脸色一变,并没有再开口问下去。鹤别见悯九不说话,只盯着他,心里一阵发毛,趁着悯九不注意,一溜烟跑到大门前,闪进门去了。

    悯九回头盯着宅子大门,门未关紧,还留有一条小缝。

    他又看了两眼,抬脚绕到宅子后墙,脚底一点,轻飘飘地跃上墙头,一手撑墙,一腿跪地。

    右手捏了个法诀,面前立即出现了一本长约两尺,宽约三尺的册子,亮着萤萤青光。

    悯九双指并在一起,指尖微动,那册子就像风吹般自行翻了起来,翻了不知多久,悯九念道:“停。”

    那册子果真停下了,不再兀自翻页。

    这册子不是别的,乃是掌管人间生死贫贱的生死簿。这人将是何等人,何年何月生,何年何月死都有记载,从未出过差错。

    停在悯九眼前的这一页,便记载着这位大宅主人鹤鸣全家老小的命数!

    这座鹤宅加上仆从家丁共有百余人,百余人名密密麻麻占满了整面纸,出生年月各有不同,但大限日子均是开恩五十年七月十五酉时,无一例外。

    悯九两指一挥,将生死簿收了起来。

    酉时快过了。此时明月当空,月光幽幽。整座鹤宅死寂沉沉,弥漫着漫天血腥气。鹤别多半也已经遇害了。

    悯九跪着一条腿,时间久了,半个身子全麻了,当下换了个姿势,双手叠着脑后,躺在窄窄的墙头,右腿支起,左腿放松地垂下去,怔怔赏起了月,好像更红了些。

    再过一会,黑白无常就要奉命来勾魂了。

    果然,一炷香的时间,悯九听到宅子屋内有了动静,点起了盏盏灯火,豆儿大,映在窗纸上晃动,四处通明。又花了半柱香的空当,正厅门打开了。

    打头的两位,一位身穿白衣,带着白高帽,写着‘见吾生财’;另一位身穿黑衣,带着黑高帽,写着‘见吾死哉’。

    正是白无常和黑无常。后面哗啦啦跟出一队死魂,都用铁链绑着手,拴在一起,跌撞着往前走。

    悯九定睛一看,才发现百余人全被挖了眼睛,割了舌头,满脸是血,表情很是痛苦,哀嚎不停,看样子死前遭受了不少折磨。

    鬼界之人当真是心狠手辣。

    看了一会,悯九打了个哈欠,生出困意。

    他下凡三日以来,吃喝玩乐,一次没沾过枕头,不歇还好,这会儿躺了一会,那疲惫感统统从四肢百骸涌上来了,所以也没了和二人打招呼的兴致,只静静地看着二人工作。

    只见谢必安手拿着扇子,笑嘻嘻地给亡魂们指着方向,生怕他们摸不着路。范无救则如考丧批,拉着个脸,扯着锁链往前走着。

    最后还是谢必安发现了墙头上的悯九。丢下范无救,一脸欢喜地跑到那面墙下,朝悯九道:“五殿下,没想到在这遇见你了。”

    悯九哼了一声。

    谢必安道:“您这几日过得如何?人间是不是比冥府好玩多了。”

    悯九懒懒道:“别的不知道,反正比面壁思过的滋味好受。”

    谢必安噎住,心道这天还能不能聊了。见悯九黑着脸,很是不快,多半答案是不好玩。于是又转了个话题,问:“殿下,三日里您找回几个亡魂了?”

    悯九脸更臭了,道:“一个没有。”

    谢必安:“......”实在聊不下去了。

    紧接着一阵沉默。在谢必安措辞之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铛声,‘铛铛铛’响个不停,正是悯九腰间的那个银铃铛。

    这铃铛不是普通的铃铛,而是聚天地之灵气,炼制千年所成的‘探魂铃’。

    可以用来招魂,只要把亡魂的信息用灵力输入进去,便能为主人指引亡魂所在的方向,更快地收回在外的亡魂。

    不过,探魂铃虽灵,输入过程却极其麻烦。

    谢必安盯着悯九腰间不止晃动的银铃铛,扯了扯嘴角,想起了关于这铃铛背后的心酸故事。

    冥界地府里,五殿阎王的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东岳大帝为了方便悯九收回亡魂,赐了探魂铃给悯九。

    又特地吩咐悯九,让他亲自,一字一句地把流离在外的亡魂信息输入进去,作为惩罚。

    悯九人前答应的好,可一到人后回了五殿,大袖一挥,坐在宝座上,唤了数百名小鬼,将探魂铃往群鬼里一抛,命令小鬼们把工作搞完。

    众鬼苦不堪言,但碍于悯九殿下的威风,只能打碎牙往肚子吞。

    昼夜不息,花了三十日的时间,将可考据的亡魂的姓名、户籍、生辰八字、生前行踪,事无巨细地输入到了探魂铃中。

    那些剩下的孤魂野鬼,到时候找不找得到,全看缘分二字。

    待到工作完毕,谢必安和范无救去拜访五殿下,一进殿,看见众小鬼的模样,不禁吓了大跳。

    个个小鬼脸上挂着黑眼圈,好似几年没睡过一觉,更要命的是,个个面如死灰,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鬼之所以为鬼,那便是死上一次了,死了一次还想再死一次,当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了。谢必安愕然,第一个念头,肯定是五殿下又做出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了。后来拉着一小鬼一问。

    还真是只有五殿阎王悯九能做出来的事!

    ......

    探魂铃一响,悯九当即坐起,见探魂铃指着西南方向,反应剧烈,肯定是周围有众多当年走失的亡魂。

    他看了谢必安一眼,算是打了招呼,跃下墙头,哒哒哒朝西南方去了。

    谢必安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五殿阎王活了二百多岁,行事仍像个小孩子一样,也怪不得东岳大帝和酆都大帝操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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