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一回走，人就耷头耷脑起来。捏着裙裾迈过门槛，收到数道目光注视，慢一拍抬起脸来。
郑夫人神色不大好看。胡阿姨叫云栖起身分餐饭，望向云弥笑：“檐檐这是魂魄都不在了。”
老夫人举着茶盏，只拿一双精明眼睛凝一圈：“近来就没在过。不知心飞到哪里去了。”
云栖示意她落座。
但云弥怔一怔。从前家里每月正式用三回饭，一旬一回；这种场合，阿姊是长，晚到需她起身示意。
反之则不用。她序齿最小，在这家里不受敬礼。
长幼一向是世家大族内最紧要的秩序，比所谓嫡庶重要一百一千倍。饶是嫡子见到庶姐，都要先问姐姐好的。
胡阿姨让云栖盛餐饭，她又起身示意，不大合规矩。眼见郑夫人神情冷淡，云弥连忙坐下，扯一扯云栖：“阿姊。”
“好好用饭。”郑夫人这时开口，“归杨近日清瘦许多，叫庖厨再送一份赤明香。”
胡阿姨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道，让人将自己那份金齑玉鲙传给云弥。
郑夫人又皱眉。
老夫人出声打断：“好了。各自用饭吧。”
是等她等迟了。
云弥心头涌过一瞬间的不安。云栖在旁边无声挟菜，埋头进食，也没有瞧她。
待饭毕，各桌案头摆一份粉饵、一份酥山，另一小碟金橘并菱角。
这时就可以开口闲谈了。
“尚食局遣人送来一小篓荔枝，约有数十颗。一并到的，还有新制的薤白酒，说暑热可解胸闷。”郑夫人顿一顿，“还说了，六月十五宫里要做素蒸音声部，要三娘进宫去陪暮食。”
“素蒸音声部”，勋贵府里、皇城宫中，都是所置盛宴最为压桌的硬菜。这是一道笼蒸面食，里头包搅素馅，外面蒸出七十位音声艺人的形状。
有人鼓瑟，有人吹笙，有人起舞，形态各异。烹饪过程极其复杂冗长，皇宫里也不常做。
郑夫人不唤“檐檐”，叫三娘。
厅堂里静了一静，老夫人道：“好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寻春记下就是。”
寻春低头应是。
云栖忽然起声：“荔枝？”
“我同阿姊分。”云弥急急开口，“祖母、母亲、阿姨处，多拿些去。其余的，你我平分。”
“还是不了。”云栖垂下脸，“能悉数给你的，是殿下的份额吧。”
也不是完全没吃过。三年前夏，岭南送来荔枝量大，衡阳攒到七颗，忍痛给她们各自藏了一颗带来。
但就只那一回。这东西从岭南长途跋涉进京，妥善留存一半都很是不错，圣人不大分给寻常的皇子公主。
多一颗少一颗，还要惹出不平，属实没有必要。
“我粗略瞧了一眼，也就二十来颗。”郑夫人伸手斟茶，“留祖母几颗。剩下的，你姊妹二人分就是。三娘可同意？”
“同意的！”
云栖转头看妹妹。
她是真心着急，上半身都坐直前倾：“母亲和阿姨也试一试。”
郑夫人这才缓一缓脸色，笑起来：“不用。记得你阿姊就好。”
眼见云弥要看过来，云栖迅速收回目光。
老夫人摇着她那柄鸟兽纹绢质团扇，含笑道：“小娘子才喜欢这些少见物什。不过再喜欢，再天大的好处，还是要同自家兄弟姊妹匀一匀。”
云栖在心底叹口气，这下是实打实生出无可奈何。
自从册封太子妃的敕令传下，连程克棘久不来往的堂弟都下帖子想过府拜访，被她出面拦下来。这堂弟读书根本读不出三句，门荫入仕混了个文散职做着，还不满意。
于是想法子求见云弥，希冀从中游说。
长姊出嫁多年，在家中她就是长女。作为阿姊，她从前万分害怕檐檐吃亏。再怎么宽慰风气还好、无甚所谓，肌肤之亲也不是乱开玩笑的事。
云栖从不奢想程克棘会没有妾室，一旦日后她有孕，这恐怕就免不了，她也是接受的。但檐檐胡乱发一通脾气，杜家娘子真就进不了东宫的门。
先前她担忧妹妹性情太过执拗，毁了原本已经到手的煊赫姻亲。如今看到全是自己白担心，檐檐只需生辰礼哭一哭就能把事办妥，飞天玉说还就还，半点情面不必留。
心底竟然又泛出某种怪异苦涩，像羡慕不到嫉妒，失落未及伤心。
她是真的觉得不可能，才处处权衡思量；但对妹妹，被妥帖安放、仅一人安放，居然是天经地义。
殿下似乎什么也不怕，什么事都肯为她担。那毋意阿兄虽说更温和体贴，自己被他叔婶刁难，他却总是劝解要“容人”。
两相对比，或许没有对错，心里也实在不是太好受。
云栖早早退席，回小院里荡秋千。夏日夜间也全是燥热气息，风过了堂，刮不出声音，黏落在丛叶间。
身后脚步声轻轻。
一颗荔枝被递过来，一截细腻手腕摊开向上，伴随清脆声音：“阿姊。”
云栖扭一扭脸。
“我替你剥。”云弥靠在秋千架一旁，“有些发青，我总觉得是没有熟透。但母亲说，不吃就会坏掉。”
“你自己好好吃。”云栖心里一软，“最近学规矩累吗？”
“不累。”她低下脸，又摇一摇头，“想通了，就觉得是应该的。”
再道：“其实我不是那么娇纵的人……”
“是被宠得太好了。”
云栖抱胸，目视前方：“有人总是宠着，自然就娇纵了。”
荔枝青影在眼前一停。
“……什么都答应你，”她的声音一低，“真是什么都答应你。他什么都答应你，什么好的都给你。临走之前，还要让人把他那份荔枝给你。阿妹，那是什么感觉？”
云弥垂首。
“我之前……总觉得你可怜。”云栖微微叹出口气，“但是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什么呢。”云弥打断，“如今过得好，以前就都不做数了吗？阿姊不是都知道了？”
云栖神色慢一慢，茫然应了：“是。我都知道了。”
“如若当初让你去，你会寻死的。”话音在“死”字停一停，继续道，“但我……我确然也不后悔。”
“还有什么好后悔。”云栖声音更低，“他生怕你没吃过荔枝，还怕他不在你吃不上，这是多小一件事啊。”
“阿姊！”
“你让我说，说完了我就好了。”云栖抬手，“程毋意的祖父病重，我怕他过于操劳，主动请去赵国公府侍疾，被阿娘骂没有廉耻，还是偷偷去了好几回。结果你猜如何？他自己年纪小，官职低，越过叔伯袭爵，旁支长辈不服。这些同我有什么干系？但他叔婶为难我，哥嫂也轻蔑，他就一直对我说，忍一忍，忍一忍……”
“忍到今时今日，恐怕已经不能顺利成婚。”一旦守孝，三年光阴停滞。
明眼人都看出是老国公弥留时光，但程克棘不愿意在这时大婚。
“听檐，我绝非嫉妒你。”云栖一双眉紧皱，像是困惑，“我就是在想，他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无条件维护我、爱护我。我做得不够好吗？你……你那样闹，殿下都不说一个字。”
“……我没有啊。”云弥小声，“我也只是不同意妾室。其他的，从来不曾发作。你瞧他说走就走，我说什么了吗？”
“不要妾室这四个字你敢说出口，已经——”云栖不知该怎么说，“已经是天大的底气了。”
妹妹挤到秋千里来：“阿姊，毋意阿兄很好的。他在意你。”
“但更在意仁义礼智，在意孝道，在意旁人如何看他。”云栖拿手背抹了抹眼睛，“幼时只有他不嫌我胖，如今我也不能嫌他中庸。”
“……中庸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
云弥吃吃笑起来：“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庸是至诚。”
“那他待我就不够诚！”云栖掷地有声，“他堂弟来找我，想求见你，他倒是知道羞愧。”
“见我？”
“如今来府里的，十有九都是要见你。”云栖拍了拍脸，“不是听说圣人身体也一直不大好？那你不日就是——”
“阿姊！”
郑夫人神色不大好看。胡阿姨叫云栖起身分餐饭，望向云弥笑：“檐檐这是魂魄都不在了。”
老夫人举着茶盏，只拿一双精明眼睛凝一圈：“近来就没在过。不知心飞到哪里去了。”
云栖示意她落座。
但云弥怔一怔。从前家里每月正式用三回饭，一旬一回；这种场合，阿姊是长，晚到需她起身示意。
反之则不用。她序齿最小，在这家里不受敬礼。
长幼一向是世家大族内最紧要的秩序，比所谓嫡庶重要一百一千倍。饶是嫡子见到庶姐，都要先问姐姐好的。
胡阿姨让云栖盛餐饭，她又起身示意，不大合规矩。眼见郑夫人神情冷淡，云弥连忙坐下，扯一扯云栖：“阿姊。”
“好好用饭。”郑夫人这时开口，“归杨近日清瘦许多，叫庖厨再送一份赤明香。”
胡阿姨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道，让人将自己那份金齑玉鲙传给云弥。
郑夫人又皱眉。
老夫人出声打断：“好了。各自用饭吧。”
是等她等迟了。
云弥心头涌过一瞬间的不安。云栖在旁边无声挟菜，埋头进食，也没有瞧她。
待饭毕，各桌案头摆一份粉饵、一份酥山，另一小碟金橘并菱角。
这时就可以开口闲谈了。
“尚食局遣人送来一小篓荔枝，约有数十颗。一并到的，还有新制的薤白酒，说暑热可解胸闷。”郑夫人顿一顿，“还说了，六月十五宫里要做素蒸音声部，要三娘进宫去陪暮食。”
“素蒸音声部”，勋贵府里、皇城宫中，都是所置盛宴最为压桌的硬菜。这是一道笼蒸面食，里头包搅素馅，外面蒸出七十位音声艺人的形状。
有人鼓瑟，有人吹笙，有人起舞，形态各异。烹饪过程极其复杂冗长，皇宫里也不常做。
郑夫人不唤“檐檐”，叫三娘。
厅堂里静了一静，老夫人道：“好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寻春记下就是。”
寻春低头应是。
云栖忽然起声：“荔枝？”
“我同阿姊分。”云弥急急开口，“祖母、母亲、阿姨处，多拿些去。其余的，你我平分。”
“还是不了。”云栖垂下脸，“能悉数给你的，是殿下的份额吧。”
也不是完全没吃过。三年前夏，岭南送来荔枝量大，衡阳攒到七颗，忍痛给她们各自藏了一颗带来。
但就只那一回。这东西从岭南长途跋涉进京，妥善留存一半都很是不错，圣人不大分给寻常的皇子公主。
多一颗少一颗，还要惹出不平，属实没有必要。
“我粗略瞧了一眼，也就二十来颗。”郑夫人伸手斟茶，“留祖母几颗。剩下的，你姊妹二人分就是。三娘可同意？”
“同意的！”
云栖转头看妹妹。
她是真心着急，上半身都坐直前倾：“母亲和阿姨也试一试。”
郑夫人这才缓一缓脸色，笑起来：“不用。记得你阿姊就好。”
眼见云弥要看过来，云栖迅速收回目光。
老夫人摇着她那柄鸟兽纹绢质团扇，含笑道：“小娘子才喜欢这些少见物什。不过再喜欢，再天大的好处，还是要同自家兄弟姊妹匀一匀。”
云栖在心底叹口气，这下是实打实生出无可奈何。
自从册封太子妃的敕令传下，连程克棘久不来往的堂弟都下帖子想过府拜访，被她出面拦下来。这堂弟读书根本读不出三句，门荫入仕混了个文散职做着，还不满意。
于是想法子求见云弥，希冀从中游说。
长姊出嫁多年，在家中她就是长女。作为阿姊，她从前万分害怕檐檐吃亏。再怎么宽慰风气还好、无甚所谓，肌肤之亲也不是乱开玩笑的事。
云栖从不奢想程克棘会没有妾室，一旦日后她有孕，这恐怕就免不了，她也是接受的。但檐檐胡乱发一通脾气，杜家娘子真就进不了东宫的门。
先前她担忧妹妹性情太过执拗，毁了原本已经到手的煊赫姻亲。如今看到全是自己白担心，檐檐只需生辰礼哭一哭就能把事办妥，飞天玉说还就还，半点情面不必留。
心底竟然又泛出某种怪异苦涩，像羡慕不到嫉妒，失落未及伤心。
她是真的觉得不可能，才处处权衡思量；但对妹妹，被妥帖安放、仅一人安放，居然是天经地义。
殿下似乎什么也不怕，什么事都肯为她担。那毋意阿兄虽说更温和体贴，自己被他叔婶刁难，他却总是劝解要“容人”。
两相对比，或许没有对错，心里也实在不是太好受。
云栖早早退席，回小院里荡秋千。夏日夜间也全是燥热气息，风过了堂，刮不出声音，黏落在丛叶间。
身后脚步声轻轻。
一颗荔枝被递过来，一截细腻手腕摊开向上，伴随清脆声音：“阿姊。”
云栖扭一扭脸。
“我替你剥。”云弥靠在秋千架一旁，“有些发青，我总觉得是没有熟透。但母亲说，不吃就会坏掉。”
“你自己好好吃。”云栖心里一软，“最近学规矩累吗？”
“不累。”她低下脸，又摇一摇头，“想通了，就觉得是应该的。”
再道：“其实我不是那么娇纵的人……”
“是被宠得太好了。”
云栖抱胸，目视前方：“有人总是宠着，自然就娇纵了。”
荔枝青影在眼前一停。
“……什么都答应你，”她的声音一低，“真是什么都答应你。他什么都答应你，什么好的都给你。临走之前，还要让人把他那份荔枝给你。阿妹，那是什么感觉？”
云弥垂首。
“我之前……总觉得你可怜。”云栖微微叹出口气，“但是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什么呢。”云弥打断，“如今过得好，以前就都不做数了吗？阿姊不是都知道了？”
云栖神色慢一慢，茫然应了：“是。我都知道了。”
“如若当初让你去，你会寻死的。”话音在“死”字停一停，继续道，“但我……我确然也不后悔。”
“还有什么好后悔。”云栖声音更低，“他生怕你没吃过荔枝，还怕他不在你吃不上，这是多小一件事啊。”
“阿姊！”
“你让我说，说完了我就好了。”云栖抬手，“程毋意的祖父病重，我怕他过于操劳，主动请去赵国公府侍疾，被阿娘骂没有廉耻，还是偷偷去了好几回。结果你猜如何？他自己年纪小，官职低，越过叔伯袭爵，旁支长辈不服。这些同我有什么干系？但他叔婶为难我，哥嫂也轻蔑，他就一直对我说，忍一忍，忍一忍……”
“忍到今时今日，恐怕已经不能顺利成婚。”一旦守孝，三年光阴停滞。
明眼人都看出是老国公弥留时光，但程克棘不愿意在这时大婚。
“听檐，我绝非嫉妒你。”云栖一双眉紧皱，像是困惑，“我就是在想，他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无条件维护我、爱护我。我做得不够好吗？你……你那样闹，殿下都不说一个字。”
“……我没有啊。”云弥小声，“我也只是不同意妾室。其他的，从来不曾发作。你瞧他说走就走，我说什么了吗？”
“不要妾室这四个字你敢说出口，已经——”云栖不知该怎么说，“已经是天大的底气了。”
妹妹挤到秋千里来：“阿姊，毋意阿兄很好的。他在意你。”
“但更在意仁义礼智，在意孝道，在意旁人如何看他。”云栖拿手背抹了抹眼睛，“幼时只有他不嫌我胖，如今我也不能嫌他中庸。”
“……中庸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
云弥吃吃笑起来：“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庸是至诚。”
“那他待我就不够诚！”云栖掷地有声，“他堂弟来找我，想求见你，他倒是知道羞愧。”
“见我？”
“如今来府里的，十有九都是要见你。”云栖拍了拍脸，“不是听说圣人身体也一直不大好？那你不日就是——”
“阿姊！”